第10章


    陸夫人眉頭緊蹙,道:“我們說好了的。”


    “是曾說好過。”陸睿挑挑眉,“但我未曾想到母親竟誆我。說什麽溫姑娘五大三粗還舞槍弄棒,害我還以為她是個母夜叉,才答應了母親。這不算數。”


    離開江州前,陸睿與母親說好了。到了青州要尋溫小姐的短處發難,他還可以故意耍耍脾氣,陸夫人便以“兩個孩子沒看對眼,強扭的瓜不甜,還是不要強求的好”為由將先前口頭約定的婚事作罷。


    陸夫人甚至決定要收溫小姐做幹女兒,結通家之好,以堵住陸大人的嘴。


    這都是陸睿同意了的。


    但陸睿沒想到,溫家姑娘會是這般模樣——她不僅生得顏色好,還有一雙靈動清澈的眼睛。


    一踏入溫家大門,他便在眾人中看見了她。


    她穿著團錦琢花的桃花色襖裙,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是眾人中最纖細的那一個。白瑩瑩,俏生生的,明明是少女了,眉間卻隱隱還有著天真的稚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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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雙眼睛明淨水亮,有魂有魄,叫人心動。


    陸夫人一語道破:“你不過是看她顏色好。”


    陸睿一笑,從容不迫:“當然看她顏色好,難道母親想我娶個無鹽為妻?”


    陸夫人歎氣:“可你看看這一家人,除了女兒還算精致些,其他人可還能入眼麽?”


    “女兒精致就夠了。”陸睿無所謂地說,“我又不娶其他人。”


    “你哪隻耳朵聽我誇她精致了?矬子裏麵拔將軍罷了。”陸夫人揉太陽穴,“一個百戶的女兒,真不知道你爹是怎麽想的。”


    “父親也是為報恩……”


    “便是報恩,也不該拿你的婚事做人情!”陸夫人恨恨,“這以後旁人知道媳婦的出身,我要怎麽說。”


    “‘知恩圖報’四個字便可堵住所有人的嘴了。”陸睿說,“母親,這原就是父親的意思。”


    陸夫人道:“可恨便在這裏,要拿你的婚事,養他的名聲。”


    陸睿卻道:“父親的名聲,便是我們家的名聲。”


    陸睿雖還是少年,卻已經有了功名在身。於時人來說,便是在外行走,也會被正經當作個大人看待。


    陸夫人縱是他的母親,他說話依然是有分量的。


    陸夫人歎一口氣,道:“你別急,且讓我再看看。這是給你挑妻子,你爹又不能細看人家閨女,總得有個人給你把把關。”


    陸睿抿唇一笑:“有勞母親了。”


    客院裏陸家母子說私房話,這廂溫夫人正在罵溫蕙:“平時的機靈都哪去了?關鍵時候你木木愣愣的!”


    溫蕙捏著袖子隻垂著頭不說話。她以前見人從來不會這樣,自己也解釋不清是怎麽回事。


    溫百戶搓著膝蓋道:“好啦,好啦,別罵她了。我見到陸夫人都不自在,何況她。”


    這倒是。溫夫人吐出口氣,道:“陸夫人真是雅致啊,陸公子也生得真是好,就是瘦了點。”胖瘦高矮,都是相對的。溫夫人這是拿著陸家公子跟自家壯實的兒子們比,便覺得他瘦。


    溫百戶問兒子們:“你們覺得陸公子如何?”


    兩個年長些的兒子還沒說話,老三溫杉已經搶著道:“我看不太行。”


    大家俱是一愣,溫蕙更是吃驚抬頭。


    溫百戶麵色一肅,問:“怎麽?”


    溫杉說:“一看就是弱雞,一拳就能撂倒。”


    房中沉默了片刻。


    溫百戶一腳踹過去:“閉嘴,傻貨!”


    老二溫鬆揣著手嘲笑傻弟弟:“人家是讀書人,能跟咱一樣?再說了,人家是來跟月牙兒議親的,又不是來跟你打架的。”


    長男溫柏道:“也沒說話,也沒幹啥,除了長得還行,也看不出來啥。”


    居然說陸公子長得“還行”,溫蕙覺得她大哥說話真不怕閃了舌頭。要是從前她就得說兩句,可今天不知道怎麽地,她居然不太好意思為陸公子說話,一直隻捏著衣袖在指間搓。


    說起陸公子的相貌,溫夫人沒口子地稱讚:“頭一回見到男孩子家家這麽斯文精致,連行禮都那麽好看。這南方的孩子跟咱們家裏這些傻蛋真是不一樣啊。”


    溫蕙心想,陸公子何止是行禮好看,他笑起來更好看。


    傻蛋們:“……”


    簾子打起來,楊氏走進來。大家都看向她。


    楊氏麻利地說:“剛過去看了,陸夫人陸公子已經安頓得差不離了。我過去送點心果子,人家已經用上了自帶的。我還瞧見那屋裏都大變樣了,多了好多東西,都是人家自己帶來的……”


    略講了講都看到些什麽,溫家人都咋舌。


    溫百戶窮苦出身,現在雖然過得不錯了,但家人從來也沒有這麽精致過。便是溫夫人和楊氏,都還偶爾親自下個廚。三個兒子身邊也不過一人一個小廝,隻有溫蕙“奢侈”一點,她一個人有兩個丫鬟。


    “陸大人出自餘杭陸家,人家是大戶人家。陸夫人和他門當戶對,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咱們沒法比,沒法比。”溫百戶感歎說。


    感歎中帶著羨慕,又為自家能和這樣有底蘊的人家結親不勝欣喜。


    直覺得這門親事一結,自家的門楣都被親家給帶高了好幾分。


    陸家母子是下午抵達,因為下了雪,溫百戶帶著長子迎出去十多裏親自接過來的。見麵稍稍說了說話,用了些熱茶,便請母子倆稍作休息。


    他們休息了,溫家人可沒有。等楊氏過來回了話,溫夫人便轟了溫蕙回房:“老實待著去,別作妖。”


    溫蕙嘟囔了一句什麽,聽話地回房了。


    溫夫人便帶著楊氏張羅晚飯的事。兩個女人忙忙碌碌,一點不敢馬虎,直到天黑,開了宴。


    溫家人平時不講究,素來都是一家子一大桌。今日裏安排的是男一桌,女一桌,還破天荒地中間支了扇屏風。


    這一日的晚宴,溫家女人可以說是使盡渾身解數盡力地去整治了,唯恐對陸家母子招待不周。


    溫家人亦以為,下午隻短暫寒暄契闊,所以才沒有涉及正題,則這場晚宴,才該是陸夫人和他們談及正事的場合。


    哪知道一頓飯吃下來,陸夫人講究的是食不言,多是溫夫人在嘰嘰呱呱,陸夫人若說話,則必落箸。楊氏機敏些,悄悄飯桌下扯了婆母的衣袖,溫夫人才驚覺,訕訕地,也不多說了。


    及至宴罷,留了陸公子與溫家男人們繼續吃飯喝酒,溫夫人請了陸夫人到廳裏喝茶敘話。


    這時候陸夫人話倒多了,但說的都是些風土人情,餘杭特色。又讓仆婦呈上禮單,道:“沒什麽拿得出手的,都是些家鄉土產,聊表心意。”


    又談起溫百戶搭救陸大人之事,再三鄭重道謝。


    溫夫人隻強壓著嘴角的笑意,連連道:“哪裏,哪裏。可別,可別。”一心等著陸夫人話鋒一轉,從救命之恩,跳到兩家聯姻。


    孰料,等了一晚上,也沒等來她想聽的。


    陸夫人倒是興致勃勃問了許多溫家女眷的日常。她雖然沒有點名道姓地直接問溫蕙,但大家心裏都有數,說些日常,盡把溫蕙往“賢良淑德”的方向裏誇。


    陸夫人隻含笑點頭,間或跟著溫家婆媳倆誇溫蕙一句。


    就這樣,一晚上過去。


    待到熄了燈躺到了床上,溫夫人惴惴:“你說她怎麽就不提呢?總不會是反悔了吧?”


    溫大人說:“不能。要真反悔了,陸大人來封信說就是了,或者幹脆就不吭聲,咱不就都明白了嗎。又何須大老遠請夫人和公子跑這一趟。”


    溫夫人說:“也是。”


    “或許就是想看看月牙兒。”溫大人說,“你想想你看了芹娘多少年,才求了來做長媳的。人家陸公子可是獨子,小小年紀就看得出來以後的出息,就不興人家娘親心裏不踏實,好好看看你閨女麽?”


    “是這個理。”溫夫人拉拉被子,“明天早上我再提醒一下丫頭,可別讓溫夫人挑出錯來。”


    想了想,踢了踢丈夫:“哎,你們看那陸公子如何?我說,你們沒使勁給陸公子灌酒吧?”想到忘記囑咐丈夫兒子,嚇得溫夫人直接坐了起來。


    “我傻麽?”溫百戶無語,“當然沒有。你看陸公子那樣子,像是能踩著凳子跟我們劃拳的人麽?”


    溫夫人這才放心躺下去,又踢溫大人:“人怎麽樣?”


    溫百戶歎道:“總覺得月牙兒有點配不上。”


    溫夫人大怒:“我女兒哪裏配不上?”


    “你自己的閨女什麽野性子你還不知道麽?”溫大人盯著帳頂,“你瞧人家陸公子,多麽斯文精致的人啊,連阿杉跟人家說話,都輕聲細氣的呢。我真怕妮子以後和丈夫吵起來動拳頭,一拳頭打壞了陸公子可怎麽辦?陸公子可不比咱家的傻蛋們,不經打。”


    溫夫人噎住,竟無法反駁。氣哼哼地躺下,最後說:“且把親事先定下。又不是馬上就成親,還有時間,我好好殺殺她的性子。”


    “你得了吧。這話你說過千八百遍了,也沒見你把她掰過來。哎喲,別踢這麽狠,碰到我舊傷了。”溫百戶被子一拉蒙住頭,“睡了睡了,明天說好要帶陸公子四處看看呢。”


    客院裏,陸夫人叫丫鬟在小炭爐上熱了蜂蜜水給陸睿。


    “不比在家裏方便,沒有醒酒湯,就喝這個潤潤腸胃吧。總強過什麽都不喝。”陸夫人微有不悅,“吃飯便吃飯,你父親又不在,怎地還令你喝酒。”


    陸睿十四歲便考中秀才,走出去,人人都當他是個大人看待,唯有他母親,始終都將他看作個孩童。令他不喜。


    陸睿接了蜜水,不以為意地道:“往日裏文會、雅集,也都是要喝的。今日隻沾了一點點而已,溫大人和溫家兄弟都十分有分寸的。”說著抿了一口。


    陸睿話語間卻是美化了溫家父子三人,他們與其說是有分寸,不如說是麵對陸睿十分拘謹。


    陸睿是個典型的讀書人,他出身書香門第,自小養得談吐得體,令人如沐春風。他年輕清雋,身上沒有酸腐之氣,書卷氣縈於眉間,既清且正。一貫說話大嗓門的溫家父子在他麵前,都不由自主地放輕聲音。平日裏那與人勾肩搭背,什麽“四季財”、“五魁首”、“六六六”的,便施展不出來。


    陸睿抿著蜂蜜水,微微抬眼看了陸夫人一眼。她正囑咐丫鬟:“與溫家的人說,不要燒得太旺,我摸了摸,這樣熱騰騰的,晚上睡著怕要燒心。”


    說的卻是那火炕。他們南方人到北方來,最不習慣的便是這火炕。


    陸夫人心裏更覺得,江南那麽多靈秀的女子,壓根就不該找個北方女子做她家的媳婦。


    陸睿不見母親提起親事,便知道她定是還未與溫家人議定,甚至可能根本就沒議。


    陸睿微微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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