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一直牽掛羅大秘約趙祥鶴之事,卻又不願讓兩位兄弟跟著冒險憂心,當晚便獨自溜出客棧,悄然趕回了三元樓。


    深宵之中,禦街上許多店鋪兀自燈火閃耀。倒是那白日裏熱鬧非凡的三元樓不知為何冷寂了不少,隻三樓一間暖閣內亮著燈。遠遠地隻見樓下彩畫歡門前竟也黑黢黢的,但卻佇立著數道人影,隱隱有刀劍之光閃動。


    卓南雁暗道:“羅大這廝秘會趙祥鶴,竟還動用這多人手把風!”展開輕功,從酒樓的側門躍入。樓內卻沒幾人看守,他一路暢通無阻地悄然直上到了三樓。卻聽一縷琴聲自那暖閣內悠然而出,曲調沉鬱,古樸中透出幾絲蒼冷來。


    卓南雁知道羅大武功了得,不敢貼窗細瞧,隻側耳凝聽,似乎閣內隻有兩人。除了那撫琴之人,另一人呼吸幾不可聞,顯是內功精深,料來便是羅大了。


    “趙祥鶴還沒到?”那撫琴之人忽地一聲低問。卓南雁登時一凜:“怎地是他?”這正是那日在天目山被龍夢嬋所困的趙公子的聲音。卻聽羅大畢恭畢敬地道:“屬下已與他敲定,吳山鶴鳴是當世大宗師,這點擔當還是有的!”卓南雁心下更奇:“連這不可一世的羅大也為這位趙公子效力當真奇了!”


    “他是個難得之才,隻是膽魄稍遜,不知今晚敢不敢來?”那趙公子的聲音依舊淡淡的,但琴聲卻陡地激越高亢了許多,險峻如奇峰兀立,蒼鬱如鬆濤長吟。跟著琴聲漸緩漸悄,卻始終有一股金戈鐵馬之氣在勃勃躍動。


    琴聲將逝之際,回廊間忽地響起一道笑聲。這笑聲突如其來,幾乎便在同時,一隻手在卓南雁肩頭輕輕一拍:“老弟,你也在此!”卓南雁一凜之間,那人已經閃到了暖閣門前,隻見那道高大的黑影正向著暖閣大門蝦米般躬起了身子,朗聲道:“太子有約,老朽怎敢不至?”正是趙祥鶴到了。


    回廊上又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跟著虞允文的笑聲響起:“趙大人當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讓我輩在樓下苦候了多時。”羅大已大開閣門,沉聲笑道:“原來祥鶴兄是在此聽琴來著!”一眼瞥見卓南雁,嗬嗬笑道,“我料得老弟定會前來,太子殿下也念叨你好久了,快請快請!”


    卓南雁登時一震:“原來這位趙公子,竟是被封為建王的當今太子趙瑗!”想到江南四公子之首的虞允文和這目視雲漢的羅大都對他畢恭畢敬,隨即釋然,“若他不是太子,又怎能有如此氣魄!”


    二人大步而入,趙祥鶴已搶著跪倒。卓南雁正要施禮,已被太子趙瑗攔住:“老弟是我的救命恩人,便算知己。趙先生,此處不是朝廷,咱們不必拘禮!”揮手請二人落座。


    趙樣鶴還沒坐穩,便嗬嗬笑道:“老朽早就到了。但聽得殿下這一曲《風雷引》慷慨激昂,有驅千騎、斬長鯨之意,老朽聽得一時忘情,未敢打擾。萬望太子殿下見諒!”這話看似謝罪,實是誇讚趙瑗琴藝高絕,不著痕跡地大拍馬屁。趙瑗的臉色果然一緩,低笑道:“噢,趙先生聽我這琴曲可還入得耳嗎?”


    趙祥鶴笑容又增了幾分:“太子這琴曲中有一股雄放之氣貫穿始終,當真使豪傑魄動,俠士發立!嘿,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卓南雁見這趙祥鶴身子高瘦,老臉上皺紋縱橫,諂媚之笑正自那一道道溝壑般的皺紋中前仆後繼地湧出,想到白日間聽得他在萬花軒內叱吒群雄的豪氣,當真判若兩人。


    “趙先生過譽了。”趙瑗淡淡一笑,順手撥弄琴弦,發出悠揚的聲韻,悠然道,“傳聞大慧禪師琴、書兩絕,當世無雙,可惜未曾一晤,憾哉憾哉!”趙祥鶴麵色微變,不知如何回話好,隻得幹笑兩聲。


    卓南雁卻道:“我倒見過大慧上人兩麵,禪聖的琴藝書法冠絕天下,最難得的卻是他一個方外之人,卻有一顆忠義之心。近日他更親自護送張浚大人入京,不辭勞苦,讓人欽佩。”


    一旁的虞允文卻歎了口氣:“老弟有所不知,和國公張浚到了行在驛館之後,卻又離奇失蹤,至今下落不明!”他說著目光灼灼地掃向趙祥鶴,“除了張浚大人,李光、胡銓等一批老臣也在入京途中先後失蹤!”


    “張浚大人竟失去了蹤跡?”卓南雁想到那晚舟中密談,心內一緊,“莫非龍蛇變已對這些老臣們下手了?”轉頭著趙祥鶴時,卻見他眼望酒杯,臉上似笑非笑,渾若未聞。


    “趙大人,”趙瑗眼內光芒一閃,淡淡地道,“你也是朝廷老臣了吧?靖康十八年,你斬殺五馬山寨的六王爺,處事剛勁果決。雷霆手段,忠義肝膽,萬歲至今念念不忘,常和本王說起。”


    五馬山寨之事乃是趙宋朝廷的往事。那時候金兵南侵,北宋滅亡,趙構南逃後以徽宗九子的名分登基,是為南宋。但當時風雲變幻,趙構到底根基不穩,在黃河以北的五馬山寨,便有人以徽宗六子的名號揮師抗金。這六王爺毅然留在金國抗金,比之倉惶南逃的九王爺趙構,顯得更有骨氣和膽魄,一時豪傑四下歸順,聚眾數十萬。六王爺也自命正朔,不聽趙構的調遣。趙祥鶴便夜探五馬山寨,神不知鬼不覺地取了六王爺的首級,給趙構朝廷去了一個心腹大患。


    趙祥鶴料不到他突然提起此事,想到當年的豪情壯舉,眼內也不禁閃出幾絲難見的鋒銳,笑道:“犬馬之勞,卻還讓萬歲和殿下掛懷,老臣當真感恩不盡!”口中說到“萬歲”,急忙又將腰彎下數分。卓南雁看他諂笑滿麵,弓著腰縮在那裏,哪裏有半分武林宗師的氣魄,心下暗歎。


    “這是扶正祛邪的大事,可不是犬馬之勞。”趙瑗的臉色又和善了幾分,慨然道,“當年陳剛禦使出使金國,酒宴上金國幾名隨行的龍驤士言語無禮,又是你出手,以神功懾服金人,一鶴摘七星,使我大宋神威揚於上京!”卓南雁聽得心中稱奇:“這趙祥鶴素來對金人卑躬屈膝,不想還有這等事?嗯,隻要完顏亨不在,別的龍驤樓武士的確難以勝他。”


    卻不知這更是趙祥鶴的得意之戰。當時金強宋弱,宋朝使者到了金國,都不免戰戰兢兢,以防受辱。而變著法子地羞辱宋使,卻幾乎已成了一些金國官吏爭相顯示膽魄的賞心樂事。但那次宴會上,酒意上湧的趙祥鶴卻挺身而出,以一敵七,力勝七名龍驤士,威名遠震,被金國武林稱為“一鶴摘七星。”哪知那時已是秦檜親信的趙祥鶴,回來後卻挨了秦檜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趙祥鶴自此絕口不言此事,江南武林便也知之不多。


    趙祥鶴顯然想不到趙瑗對這“一鶴摘七星”也清清楚楚,老臉上霎時騰起一片紅,忙道:“這是臣當日輕狂之舉,殿下…抬愛,老臣受寵若驚!”趙瑗一笑:“怎麽是輕狂之舉?這是振我國威的雄風豪舉!萬歲看重你的,便是你的忠心和血性!你可要把握得住,別辜負了聖望皇恩…”


    這話顯然是暗自點撥,讓他別隻顧跟著秦檜父子一條道跑到黑。趙祥鶴渾身一震,竟突地跪倒,慨然道:“殿下放心,萬歲和殿下的洪恩聖德老臣銘記於心,日夜稱頌,念念不忘。老奴必將竭盡駑鈍,報效聖上和殿下天高地厚之恩…”


    “起來吧!今兒讓羅先生請你過來,是想問幾樁事。”趙瑗聽他幾乎聲淚俱下,心底暗喜,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地道,“先說這瑞蓮舟會。父皇五十聖壽,怎麽大張旗鼓地將江南各大幫派盡數聚到京師?是看天下不夠亂嗎?”這話單刀直入,又突如其來,筵席上登時氣氛一緊。


    “殿下說得是!”趙祥鶴先滿臉堆笑地應了一聲,不慌不忙地道,“但這是相爺的意思。天下太平日久,相爺是要借瑞蓮舟會之勢,樹朝廷之威,揚大宋之雄,使四國八番震服。”


    趙瑗瞥他一眼,道,“那金鯉初會什麽的,又是怎麽回事?”趙祥鶴臉上依舊波瀾不驚:“近來魔教妖人林逸煙重出江湖,蠢蠢欲動,大小黑道幫派望風而降。老朽辦這金鯉初會,乃是給江南英雄一個正大光明的較技之所,隻盼能將江南各派雄豪一舉收服。”這番話乍聽上去入情入理,實則頗有不通之處。


    卓南雁暗自冷笑:“這老賊瞪眼胡說的本事不小!”趙瑗的臉色也不由陰沉下來。他今晚苦心孤詣地試探趙祥鶴,本以為會讓這位江南第一高手回心轉意,但聽他兩個對答卻是避實就虛,心中便是一沉。


    “張浚、胡銓等一批老臣,為何忽從天南海北被調入京師?也是為了樹朝廷之威?”趙瑗的聲音越來越冷,“適才允文說了,這些老臣一入京師就銷聲匿跡,格天社難道全然不知嗎?”


    趙祥鶴的身子又蝦米般躬下來,一迭聲地道:“這個…胡銓等老臣進京後便該由林一飛安排,眼下去向何處,下官實在不知…這真真是失職!下官這就去派人查個明白!”他聽得趙瑗接連問起政事,忙改口自稱下官,但口風兀自守得緊密無比。


    “林一飛?”趙瑗眼中鋒芒一閃,淡淡地道,“聽說他近來招攬了一位奇人,叫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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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祥鶴幹巴巴的臉終於**了一下,嘿嘿地笑道:“這風滿樓據說是神仙一般的人物,雖然不會武功,卻是能掐會算,連相爺都對他持禮甚恭。但下官卻隻聞其名,從未見到過這位神仙的本來麵目。”他一口一個神仙,顯是對這以旁門左道邀寵的風滿樓大是不屑。


    這時酒菜已穿梭價擺上來。這是便宴,趙瑗和趙祥鶴全是便服而來,羅大、虞允文也在側坐相陪。花樣百出的菜肴一上,幾人便不再提絲毫正事,隻是舉杯應酬。卓南雁恥於與趙祥鶴同桌,連筷子都沒動上一動。


    幾個人各懷心事,略盡了幾壺酒,建王趙瑗便停著不動。趙祥鶴見機,忙起身告退,臨行前,再次信誓旦旦,決不辜負“聖上的浩蕩洪恩。”


    趙祥鶴一退,樓內便是一靜。閃耀的燈燭映得建王趙瑗的那張瘦峻的臉孔忽明忽暗,沉了沉,他才輕輕一歎:“吳山鶴鳴這一代宗師…可惜了!”羅大和虞允文都知太子拉攏趙祥鶴不成,頗有憾意。


    明晃晃的燈影下,建王趙瑗的臉色先是一黯,隨即抬頭向卓南雁笑道:“哦,我說過咱們會在臨安再見麵的!老弟別見怪——這裏不是朝廷,咱們不必這麽繁禮多儀。你是救過我的恩人,我還叫你老弟,你叫我趙兄便是。”


    這話在旁人聽來,必會當作建王禮賢下士的謙遜之語,定然畢恭畢敬地連稱不敢。但卓南雁性子疏狂,卻張口叫道:“好!小弟今後便叫你趙兄了!”虞允文和羅大都是麵色微變,哪知趙瑗自幼長於深宮,見膩了溜須拍馬之輩,反而甚喜他的爽直大膽,哈哈大笑道:“是啊,這才是真豪傑,真性情!”


    虞允文暗自長出了一口氣,向卓南雁笑道:“前幾日和國公張浚曾傳信過來,說了你冒死臥底龍驤樓之事,殿下早就讚你俠肝義膽,鐵血丹心!不想那日我們深林遇險,正賴老弟相救!”卓南雁忙道:“不敢,允文兄智珠在握,遇險不驚,便沒小弟在旁,那妖女也奈何你們不得。”轉頭望見羅大正捋著長髯斜睨著他笑,也笑道,“羅老也別見怪!今日我誤打誤撞,得知你私下約請趙祥鶴,還當你…”


    羅大嘿嘿笑道:“還當我什麽,跟趙祥鶴勾勾搭搭,暗中為秦檜老賊效命,是嗎?”卓南雁絲毫不窘,道:“抱歉。倘若真是如此,我也隻得跟羅老你再幹上一仗!”虞允文笑道:“哈哈,原來羅老也有無可奈何之人。”羅大唯有撫髯苦笑。眾人卻齊聲大笑。當下趙瑗便命撤去酒菜,換上清茶。


    建王府的親隨穿梭而來,捧來的茶盞都是閃著瑩瑩青光的青窯上等好瓷,烹茶的壺、甌則是水晶製成,端的一塵不染,透亮晶瑩。稍時,臨安上天竺白雲峰產的白雲貢茶烹就,清香四溢,四人品茶談心。


    趙瑗等人聽卓南雁說起龍驤樓的經曆和龍蛇變的大致情形,均是麵色凝重。趙瑗眉峰緊蹙,冷冷道:“雙管齊下,嗬嗬,當真陰毒得緊!不知咱們在天目山遇上妖女龍夢嬋,是否便是這龍蛇變中的一環?”


    羅大斷然搖頭道:“這倒未必。當日龍驤樓主完顏亨籌劃這龍蛇變時,決不會把巫魔蕭抱珍算計在內。眼下巫魔雖然新近投靠了完顏亮,立功心切,但也不會與掌控龍驤樓的刀霸聯手。依老朽看,殿下和虞公子那趟微服私訪,隻是碰巧被這妖女窺破了形跡,這才幾番糾纏。而這妖女機詐百出,老夫護送殿下一回京師,她便再也不見蹤影…”


    張浚、胡銓等老臣忽然失蹤,巫魔蕭抱珍師徒悄然南下助陣,龍蛇變又增了幾番變數。饒是卓南雁、羅大都是胸藏甲兵的奇士,但各抒己見、一起商議多時,依然揣摩不透這龍蛇變的真義。


    趙瑗見虞允文久久不語,叫著他的字,道:“彬甫,你有何見解?”虞允文眼中鋒芒一閃,麵色凝重地道:“屬下於這龍蛇變已有了些計較,隻是此時卻不便說出。”


    羅大“嘿”了一聲,道:“允文老弟還要賣關子?”虞允文淡淡一笑,卻不言語。羅大濃眉連掀,本待再問,又怕他不說,隻得強自忍下。虞允文卻望向趙瑗,緩緩道:“屬下最憂心的,還是那秦長腿!”秦檜腿長軀瘦,有“秦長腿”的渾號,趙瑗等人恨之入骨,私下裏常以這綽號呼之。


    “這老賊壞綱紀,亂朝政,早已萬死莫贖!”建王趙瑗提起秦檜便臉色鐵青,切齒道,“最可恨的,是他竟敢借著金虜之勢,要挾萬歲。陳鐵衣離京前,曾打探來一個消息,說這老賊對我甚是忌憚,竟然在父皇麵前搬弄是非,更屢次試探父皇,要廢了我這建王之位,重立太子!”卓南雁等人雖知這十幾年下來,秦檜羽翼早豐,卻不料他竟恃仗金人之勢要挾皇帝,在皇帝立儲這等大事上插手。


    眾人心底均是一沉。一陣夜風襲來,淡紅的燈焰在貼金紅紗桅子燈罩內突突亂抖,樓內的氣氛更緊了數分。沉了沉,羅大才歎道:“殿下不必多慮!凡事盛極必衰,傳聞秦老賊近來體衰病危,正是咱們扳倒此獠的大好時機。”


    倒是虞允文不動聲色,緩緩道:“可秦長腿越是病勢加重,越是留戀權勢!為了讓他秦家的人繼承相位,老賊什麽手段都使得出來。這回胡銓等一群老臣被召到京師,卻又全都下落不明,隻怕就是秦家做的手腳!”


    “當務之急,就是救下這批老臣!”趙瑗身子一震,刀鋒般的眉毛又再豎起,“隻是咱們明察暗訪至今,依舊毫無頭緒。”羅大垂下頭,低聲道:“屬下無能!”


    虞允文忽道:“屬下倒有個計較!今日這趙祥鶴裝腔作勢,渾然一副刀槍不入的樣子,但他手下那桂浩古,卻是個十足的草包…”羅大雙目一亮,搶著道:“你是說將這廝抓來硬審,探出端倪?”


    虞允文笑道:“眼下秦黨勢大,敵強我弱之際,咱們若是明著對桂浩古用強,隻怕會給秦黨抓住把柄!去擒捉審問桂浩古之人,必要膽大心細,武功精強,還不能讓人看出是建王府派出的。這等人物可極是難尋…普天之下,還有誰比卓老弟更合適?”


    羅大和趙瑗的眼芒都是一亮,順著他的目光瞧向卓南雁。卓南雁笑道:“允文兄便不誇我膽大心細,武功精強,我也自會前去!對付桂浩古這草包嘛,我倒頗有心得!”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趙瑗也笑起來,“嗯,聽說眼下江湖上還有說你叛敵降金的謠傳!羅老,傳我號令,江湖上事關卓南雁的謠言都是龍驤樓和龍須的蠱惑!自今而後,朝廷官府與江湖幫派,再不得為難卓南雁!”


    “遵命!”羅大也笑道,“有殿下這一句話,南雁老弟的冤屈便一朝得雪!”卓南雁卻淡淡一笑,心下也沒幾分歡喜,隻想:“我卓南雁行事但求問心無愧,那些濁世俗人怎生著我,卻又與我何幹?”


    當下虞允文將他的盤算大致說了。原來桂浩古生性好酒好色,隔兩日便要去臨安最大的賭坊千金堂賭個痛快。虞允文早已打探清楚,桂浩古明日必會去千金堂豪賭。千金堂內人多嘈雜,正可乘亂擒他。卓南雁想到那份遍邀天下武林雄豪的乾坤賭局,不由微微一笑:“這千金堂,左右是要去的!”


    盤算已定,趙瑗便要起駕回府。羅大眼見宴席將散,終於耐不住問:“允文老弟,你說的對那龍蛇變的計較…到底是什麽?”虞允文波瀾不驚地一笑:“羅老見諒!小弟有一樁萬分緊急之事要去辦。在辦成此事之前,諸多推測,實在不便明言!”羅大愈發心癢難撓,卻冷哼一聲:“臭小子,不說便不說,有何稀奇!”


    當晚卓南雁自回客棧就寢。轉過天來,莫愁喜洋洋地向他和唐晚菊傳授擲骰子、除紅、打馬等當時風行的諸般賭法的竅門。


    卓南雁在龍驤樓時也曾給葉天候逼著研習賭技,莫愁見他把自己的幾枚骰子耍得老道無比,歎為觀止之餘,便轉而開導對賭技一知半解的唐晚菊,聲稱隻需他作揖為禮,便收他為開山弟子。


    三人候到黃昏,才溜溜達達地趕往千金堂。時人稱遊藝之處為“瓦子”,臨安城內共有五處瓦子,萬花軒、三元樓都在禦街中段最熱鬧的中瓦子一帶,千金堂則在禦街北端的下瓦子處。


    若說萬花軒看上去妙在雅致,這千金堂就是勝在氣勢。坐北朝南的主院內是前殿後閣的架勢,亭台樓閣連綿數十間。院外百步的街麵全用二尺見方的大青石鋪就,漆紅大門四敞大開,十餘位勁裝漢子正挺身肅立。


    莫愁晃了晃那帖子,幾個大漢立時笑臉相迎,將三人讓進院內。繞過迎麵雕著八仙的琉璃大照壁,但見院內燈火輝煌,卻冷寂寂的聽不見一絲喧嘩之聲。一個高瘦的黑衣漢子站在丹墀上插手唱喏,朗聲道:“小人祁三,奉博天主人之命,恭請莫大少和唐公子來無憂堂赴乾坤賭會!”笑吟吟地瞥了一眼卓南雁,引著三人向無憂堂走去。


    無憂堂甚是軒敞,隻是堂內有些幽暗,遙遙地隻見前麵數丈之外燃著一盞八角宮燈。燈旁擺布著幾扇屏風。半明不暗的一縷幽光,更襯得堂中陰森森的。此時正有三道黑影靜悄悄地立在幽暗之處。


    卓南雁正待細看那三個黑影模樣,卻聽其中一人已大聲怒喝:“博天主人呢?哼哼,故弄玄虛,好大架子!”卓南形才著清,發話之人身材高大,滿麵威嚴,依稀便是青城派的掌門石鏡道長。


    莫愁低聲嘀咕:“嘿嘿.石鏡老道竟到了,這老道還是火爆的脾氣!”話音未落,石鏡的怒目已橫掃過來。莫愁卻滿不在乎地吐吐舌頭,笑嘻嘻地打躬作揖,忽見方殘歌和金鼓鐵筆門掌門管鑒挺立在石鏡身旁,忙也向二人揮手微笑。


    方殘歌板著臉扭頭不理,管鑒倒笑吟吟地招呼還禮。卻聽石鏡又向祁三大喝道:“喂,我青城派的《廣成靈文》當真在那博天主人手上?”卓南雁暗道:“這《廣成靈文》,隻怕便是這博天主人用來招羅石鏡道長的青城派秘籍了。嘿嘿,這博天主人精挑細選,隻引來我們這六人嗎?”


    “石鏡道長,少安毋躁!”堂中忽地傳來冷森森的一聲長笑,“博天客有禮了!”八角宮燈旁已多出一道黑沉沉的身影。這人身披鬥篷,身材異常高大,臉上籠著麵紗,瞧不見容貌,隻見一雙深潭寒星般的眸子凜凜閃爍。最奇的是他的聲音,僵硬冰冷,似是從喉嚨裏發出的,聽來空空蕩蕩的,卻又有幾分說不出得寂寞和空虛。


    便在群雄一凜之間,那人探掌在宮燈內一抹,手掌上已燃起一團火光,跟著屈指疾彈,火苗幽幽飄來,將堂內牆壁上懸掛的五根火把依次點燃,堂內登時明亮了許多。


    眾人更是一震,卓南雁暗道:“這人的手法好生詭異,內功更是深不可測。這博天主人到底是誰?”驀地心底一寒,不知怎地就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莫非…他便是那神秘莫測的風滿樓?”


    “好功夫!”石鏡卻朗聲笑道,“你這一手雖然裝神弄鬼,內功卻比老道要強上許多!老道生平不好賭,那《廣成靈文》當真在你手上嗎?若是沒有,老道便不在此耽誤工夫!”博天客還未回答,堂內又響起一道破鑼般的沙啞聲音:“說得是!博天客,咱們各家各派的寶貝,你斂來了多少,又是怎生斂來的?”這人的問話生硬無禮得多。堂內已明亮不少,但眾人轉頭四顧,卻找不到發話之人。


    博天客笑道:“不才平生嗜武,多年來重金厚禮,或購或請,費盡苦心地求得一些武林秘本、神兵利器!隻是不知真假,這才請各位方家來此賞鑒!”笑聲冷硬而又悠然,隱含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味道。


    那破鑼嗓子卻又道:“說得漂亮!嘿嘿,你將大夥兒聚到此地,難道是安的什麽好心了?”這人發聲卻是飄忽不定,讓人渾然不知他落足何處,顯然也是一門精妙武學。卓南雁卻暗自點頭:“這人說話很有見識!”


    那博天客仰起頭,“嗬、嗬、嗬”地幹笑三聲:“武林中人素好以武會友,今日不才卻是以賭會友!乾坤一擲,天地一賭,豈不痛快!哪位若是不願,便請自便,那大門可是開著的!”


    眾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果然見無憂堂那精致的廳門敞著一道縫隙,院中閃耀的燈火清晰可見。


    那破鑼嗓子也“嗬、嗬、嗬”地大笑三聲:“老子可不是膽小之人。乾坤一擲?好,咱們便玩他娘個痛快!”眾人聽他學著博天客怪模怪樣的幹笑,全不禁笑了起來。


    莫愁卻霍地一震,低聲道:“怪哉,這聲音…他姥姥的,怎地有幾分耳熟?”唐晚菊見他滿麵正經地扭頭四顧,忍不住笑道:“這天下沒有莫大少不認識的人,你聽得耳熟的人多了!”莫愁臉色才一緩,笑道:“那倒是!”


    金鼓鐵筆門掌門管鑒嗬嗬笑道:“乾坤一擲!單聽這名字就痛快至極,博天主人還不開賭嗎?在下的手心都發癢啦!”博天客冷冷地道:“敬請諸位入局!”引著眾人,穿過大廳向後走去。


    眾人眼前驟然一亮,已轉入無憂堂後的內堂。這內堂要小上許多,卻是美輪美奐,精致異常。眾人均是一怔:“這哪裏是什麽賭廳,分明是一座縮小了的皇宮殿堂!”


    但見迎麵一張塗滿金粉的大壁上雕著一條活靈活現的五爪金龍,四壁也精雕著數十條騰雲吐霧的小龍,端的金碧輝煌。牆下是兩列八盞造型各異的宮燈,微紫色燈焰映得屋內流光溢彩,卻又明暗相宜。當中一張寬大無比的紫檀木長桌和十幾張雕花大椅,也全是雕龍刻鳳。


    整座內堂全閃著一抹堂皇而又綺麗的紫色。在大宋京師內居然有這樣一座雕龍刻鳳的殿堂,實在是驚世駭俗的僭越之舉了。饒是眾人均是叱吒武林多年的豪客,這時也不禁微微一凜。


    “諸君請坐!”博天客已端坐在長桌一端。他高大的身形恰好嵌入燈芒照耀不到的陰影內,那條巨大金龍就在他身後張牙舞爪,詭異中透出幾分君臨天下的威嚴。在他身後則傲然挺立著一個挺胸疊肚的大漢,臉上也蒙著黑紗,看不清麵目。兩名妖嬈美女俏立在博天客左右。二女身披薄紗,露出大片雪白的腰身,幾乎妙態畢呈,眼中媚光四射,毫不在乎地向各大武林豪客嫣然而笑。


    祁三忙向博天客細細察報到場的諸人姓名。博天客聽得莫愁之名,冷哼了一聲:“丐幫幫主莫複疆好大的名頭,卻怎地膽小怕事,未敢親來?”


    “此言差矣!我那幫主老爹怕過誰來?他老人家此刻沒來,乃是要事纏身!”莫愁折扇輕搖,傲然道,“再說,本公子過幾年便會坐上幫主寶座,本少爺到了,便跟幫主親臨一般。”話音未落,卻聽暖閣外又響起那破鑼嗓子的聲音:“放你娘的臭屁!你當丐幫是你莫家的嗎?你爹莫複疆活蹦亂跳,怎麽著也得再當他二三十年的幫主;便是他幾十年後一命嗚呼了,也輪不到你這混小子敗家子做幫主!”


    莫愁被這人臭罵一通,忍不住扭頭向外喊道:“過位喜歡放我娘臭屁的先生,何不出來讓本大少瞧瞧你老人家的尊範了?”緊閉的閣門忽然後開,人影乍閃,一個鶉衣百結的駝子忽地挺立在長桌盡頭。


    堂中盡是高手,祁三進廳前更是暗以打手環布堂外,卻仍不知這老者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堂內的。


    莫愁眼望那弓腰駝背的老叫花子,結結巴巴地道:“幫…幫主老爹!”原來這人竟是丐幫幫主莫複疆。莫複疆將臉一板,向莫愁喝道:“混賬東西,你適才不是盼著老子趕緊踹腿歸西嗎?”這一聲呼喝,前半句是他本來聲音,後半句又變成了古裏古怪的破鑼嗓子。


    卓南雁暗自一笑:“原來適才那神秘莫測的破鑼嗓子,便是丐幫幫主莫複疆!嗯,莫幫主這顛三倒四的脾氣其實跟莫愁也差不了哪裏去!”莫愁滿臉堆笑:“不敢,不敢!幫主老爹怎麽也得活上百八十歲…”


    他父子二人笑鬧聲中,卓南雁和石鏡、管鑒等人均在長桌旁尋了位子散坐了。


    祁三挺立在博天客身旁,目光掃過眾人,朗聲笑道:“瑞蓮舟會未行,乾坤賭局先開。今兒來此乾坤一擲的,全是當今江湖的頂尖人物,實乃武林盛事!請各位先收薄禮!”那兩位薄紗美女立時微笑著捧出銀盤,穿梭往來,將兩封黃澄澄的金子分別堆到各人身前。祁三朗聲道:“每人黃金二百兩,博天主人薄禮,不成敬意!”


    二百兩黃金委實算是極重的厚禮了,這博天客出手之豪奢,委實驚世駭俗。“邀買人心”四個字倏地在卓南雁心底劃過,“這人到底是誰呢?”


    管鑒笑道:“如此重金,我輩實在受之有愧…”博天客冷冷截斷他的話:“不必客氣!我既然給了諸位,便有把握贏回來!”


    忽聽閣外一道低沉的聲音笑道:“好得很!老夫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多的金子!”又一個粗豪的笑聲響起:“我老頭子一輩子見過的金銀財寶多了!今日隻想瞧瞧他怎生將這二百兩黃金贏回去!”


    閣門忽啟,兩位老者已端坐在了長桌的盡頭。一人是個青衣長袍的儒雅老者。另一老者卻是愁眉苦臉的鄉紳打扮。那老儒緊盯住那老鄉紳道:“嘿嘿,你也來啦!”那老鄉紳幹巴巴地道:“你既來了,我又哪能不來!”


    唐晚菊卻已臉色蒼白地立起,來到那老儒身前,納頭便拜:“師尊!不肖弟子唐晚菊見過師尊!”眾人均是一震:“原來這老秀才一般的人物竟是唐門掌門唐千手?”


    “唐少俠的大禮,老夫可不敢當!”唐千手側過幹瘦的身軀,袍袖一拂,冷冷地道,“此間之事一了,你我便斷卻師徒名分!”唐晚菊茫然起身,臉色又慘白了幾分,沉了沉,一揖到地,這才黯然回座。除了莫愁和卓南雁,旁人全不知唐晚菊別師出走的緣由,個個心下稱奇。


    管鑒卻緊盯住那鄉紳一般的老者,忽道:“這位先生,莫不是霹靂門的雷掌門?”那老者淡淡道:“霹靂門雷震,見過各位朋友!”雷震乃是雷家霹靂門的總門主,非但在江湖中聲名顯赫更與官府往來甚密。堂中群豪久聞其名,不由齊開“哦”了一聲,凝神看時,卻見雷震竟是個貌不驚人的幹瘦老者,衣著雖然鮮亮,但樣式卻是老氣橫秋。誰也想不到,這富甲一方的霹靂門門主,瞧上去卻像個沒見過世麵的土財主一般。


    “原來是雷門主、唐掌門大駕光臨!”博天客卻揚聲長笑,“千金堂蓬蓽生輝!請二位笑納薄禮!”兩位美女各捧二百兩黃金送上。莫複疆嗬嗬大笑:“好大的派頭,快趕上皇帝老子啦!”莫愁打哈哈道:“幫主老爹,咱爺倆都有二百兩黃金入賬,幹脆回去脫了花子服,也開家賭場耍耍!”


    莫愁的笑聲很快被門外一陣怪異的笑聲打斷:“嘿嘿…哈哈…嘻嘻嘻…”那聲音似哭似笑,聽來詭異至極。眾人均是一凜,隻當又來了什麽怪客,齊齊轉頭向閣門外瞧去。


    那笑聲忽地大了數倍:“咯咯…不行…我家主人的名諱…哈哈哈…那是萬萬不能說…說出來…哈哈…”驀然間紅影一閃,一個胖大的紅袍和尚飛撲進來,癱倒在祁三腳下,兀自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


    祁三眉頭一皺,俯身在紅袍僧的肩頭猛拍一掌。那紅袍僧身軀一顫,笑聲頓止,趴在地上籲籲喘息。堂中群豪見這貌不驚人的祁三隨手一掌,便解了這和尚被點的笑穴,均是暗自一凜。祁三仰頭喝道:“是哪位英雄光臨指教?”


    閣外忽地響起一道清婉柔和的聲音:“小女子不算什麽英雄,隻是想知道是誰支使這和尚幾次三番地盯住我!”一道婀娜的白衣倩影飄然而人,正是林霜月。


    卓南雁一見那襲熟悉的白衣,登時胸膛發熱,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便想挺身上前相認。但目光凝在她臉上,卻覺她那清麗的臉龐竟消瘦了不少,淺笑輕顰後似是隱含著萬千幽怨。“…雁哥哥,別迫你的小月兒了!”當日分別時林霜月那聲無奈而又淒楚的歎息倏地鑽入耳中,卓南雁霎時心底一黯,怔怔地垂下頭來。


    一直默不做聲的博天客見到林霜月飄然而入,也是身軀微震,眼神倏忽一閃。祁三笑道:“不知姑娘怎生稱呼?”方殘歌早閃身上前,笑道:“林姑娘,你也來啦?”林霜月向他微微點頭:“嗯,方兄竟也在這裏!”


    方殘歌的目光跟林霜月的盈盈秋波一撞,立時玉麵微紅,忙轉頭對祁三喝道:“這位便是新近登壇的明教聖女林霜月!”祁三立時改容相敬:“久聞聖女芳名,真是天女仙子一般的人物!這和尚隻是奉命恭請貴教來赴這乾坤賭局,由於他性子莽撞,想必讓林聖女誤會了!——請林聖女入席。”


    林霜月在眾人臉上略略掃了一眼,玉靨微紅,笑道:“多謝了。良機難得,那小女子正可開開眼界!”異彩閃耀的燈輝中,卓南雁見林霜月那清澈的眼波跟自己眼神相遇時,微微一亮,隨即又閃過一蓬隱含憂鬱的迷蒙之光。他心口登覺怦然一熱,來之前他臉上特地戴著人皮麵具,不禁心中思忖;“她看出我來了嗎?”口唇微張,正要說什麽,林霜月卻已別過頭去,尋了一處離他最遠的地方翩然坐下。


    卓南雁心底一陣悵然


    ,忽聽唐千手手撫長髯,森然道:“這乾坤賭局,該開場了吧?”博天客目光一燦,沉聲道:“好!”十三個團坐在長桌兩側的人,均是心神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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