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兒到底在何處?”眼見餘孤天驀然變得失魂落魄,卓南雁心下一沉,忍不住大喝了一聲。


    餘孤天忽地咧開嘴冷笑起來:“她很好!不管如何,有我在她身邊,都會讓她快快樂樂的。”他說著仰起頭,眼裏泛出絲絲的紅,一字字地道:“決不似你,隻會讓她傷心!”


    卓南雁的長眉陡地一跳。兩人在陰鬱沉暗的艙內對視著,空氣幹得似要燃起來。沉了沉。還是卓南雁長吸了一口氣,黯然道:“是,或許我已不配問她!”話一出口,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刀割剜般得裂痛。


    “大哥,”餘孤天卻歎了口氣,“你臉上那道細細的疤,是幼時替我打架時挨的吧?”卓南雁哼了一聲,卻沒言語。


    “自我進了風雷堡避難,有隨你一路輾轉入得明教棲身,你可是沒少替我挨打受苦!”餘孤天眼內閃出一層幽光,忽道:“其實咱們還可以做好兄弟…”卓南雁淡淡地望著他,道:“我還是喜歡你裝啞巴時候的樣子,老實得讓人心疼!”


    “大哥!在明教時我便聽人說過,你的父母乃是死在大宋格天社之手!”餘孤天眼中的光芒越來越熱,一字字地道:“你又何苦在為大宋賣命,何不與我聯手,我助你報了大仇,咱兄弟更能掀天揭地,幹出一番事業?”


    卓南雁沉沉一笑:“多謝美意!父母之仇,卓南雁自會去報,絕不假手於人!”餘孤天露出雪白的牙齒,笑道:“你可莫要忘了,眼下大宋朝野全是恨你入骨,你不入我龍須,天下之大,何處是你容身之地?”反手將辟魔神劍筆直的插在桌上,屈指一彈,長劍嗡嗡作響。


    “天下之大,何處是我容身之地?”卓南雁緊盯住輕輕顫動的雪亮劍身,緩緩地道:“這還得多謝天小弟!當年你曾自龍驤樓失蹤一段時日,必是提著辟魔神劍來江南殺人,滄浪閣主那幾人都是死於你手吧?”餘孤天老老實實地道:“那全是芮王爺的吩咐,我又如何違抗得了?”


    “龍驤樓,完顏亨…”卓南雁心底倏地閃過完顏亨那無比銳利卻又空虛的雙眸,道,“他死了?”餘孤天點了點頭。卓南雁的心隨之一縮,隨早聽過完顏亨已死,但見餘孤天親自證實,他的心內仍是一沉。風雷堡的血海深仇終究算是報了,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虛失落反而籠上心頭。


    餘孤天卻緊盯著他,又笑起來:“芮王爺死前還說,你也曾服過龍涎丹!隻要大哥答應助我一臂之力,小弟自會給你解藥,他日咱兄弟同享潑天富貴!”他忽然又似想起了什麽,又釘了一句,“我知道大哥對林師姊一往情深,但又林逸煙在那裏橫著,隻怕你們終是無緣。若是藉著我手下的龍須之力,自可讓你二人如願!成不成,隻在你一句話!”


    艙內陡然一靜。卓南雁卻終於搖了搖頭,緩緩地道:“不成!”這兩字聲音不大,卻似一團火,將艙內幹燥的空氣燃著。餘孤天臉上笑意未斂,卻陡然探掌便向卓南雁頭頂拍來。


    卓南雁忘憂心法早已展開,雙掌輕揮一招“左右修竹”,兩股掌力交疊而至,才將他這個剛猛無儔的一掌帶到一旁。餘孤天笑吟吟地道:“辟魔神劍在此,瞧你還能奪去嗎!”口中微笑,屈指成爪,撕、鑿、戳、抓連環四勢,施展的全是攝血離魂抓的狠辣招數。瞬息之間,兩人以快打快,拳掌交接了七次,餘孤天掌上勢道雄渾,卓南雁被迫得施展以柔克剛的綿勁化開。


    兩人這番比試不同以往,餘孤天得了完顏亨傳功之後內力雄渾,天下少有,但差在運使不靈。卓南雁自入龍驤樓後,潛心參學了忘憂棋經的殘卷,於忘憂心法的領悟更上層樓,更經翠鶴山一戰之後因禍得福,自身中黃大脈已開,內功之深雖不如餘孤天,但勝在運用隨心。


    艙內狹窄,桌椅板凳都礙手礙腳,但卓南雁的忘憂心法最擅長因地製宜的應機而動,兩人拚爭數招,餘孤天雖是掌力驚人,但被四周的家什縛住了手腳,反不及卓南雁隨機應變,占盡先機。


    餘孤天心下焦躁,霍地低喝一聲:“艙內狹促,咱兄弟何不到外麵比試?”隻聽砰然一響,兩人終於硬碰硬地交了一掌。艙內爆出一股勁風,兩人之間的方桌四分五裂,小船劇烈搖晃。餘孤天夾手搶回辟魔神劍,但腳下卻將艙底踏出兩個大洞,河水汩汩湧入。


    卓南雁已借勢飛起,震破頂篷,斜躍出艙,長笑道:“甘願奉陪!”他內力修為本就不及餘孤天,又兼內傷初愈,跟餘孤天硬拚一掌,登覺傷處作痛。危急之間,他疾展輕功自河麵上翩然劃過,真氣潛轉,才將那撕裂的痛感抑住。


    猛聽得身後傳來悠長得駭人的一吸之聲,他不及回頭,便知餘孤天已追到了身後。“大哥,莫要逼我殺你!”餘孤天的喝聲透著說不出的委屈,一股比寒冰還陰冷的蓬勃掌力已堪堪拍到了卓南雁身後。


    卓南雁曾見過餘孤天在雄獅堂救下完顏婷後快如鬼魅的身法,心知他的內力莫名奇妙的激增之後,輕功必也快得驚人,絕不能跟他比快。於是,便猛地身子一彎,施展九妙飛天術,詭異絕倫地劃了個弧,斜刺裏躥出。餘孤天收勢不及,一掌拍到岸邊的一顆老樹上,登時擊得海灣粗細的半截樹身倒飛而出,重重栽入水中,激起丈餘高的浪花。


    “好大的力氣!”卓南雁哈哈大笑,“再練得兩年,完顏亮說不得會召你入宮,做他金廷裏的角抵力士!”身子飄閃,猶如飛鴻戲水,倏忽幾個彎子,已將餘孤天拋到了十餘丈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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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誤打誤撞的一句話,哪知正戳到餘孤天心底的痛處。餘孤天氣得臉色發白,他自知體內的真氣忽強忽弱,不耐久戰,徐得速戰速決,當下便奮力疾追。他真氣展開,腳下快如電掣,兩三步之間,便又欺到卓南雁身後。


    但卓南雁這回找到了竅門,危急之時,又以九妙飛天術的高明身法閃開,餘孤天自幼隨林逸煙參習魔功,本來輕功遠超旁人,內力激增之後,若說長途奔突,卻非卓南雁可比。但那九妙飛天術是燕老鬼悟自《七星秘韞》的絕技,實乃當世一等一的絕妙身法。餘孤天不解其理,幾次施展天羅步堪堪便要追及,都被卓南雁運使更加精妙的步法甩開,有一次追得急了,倒被卓南雁撕下了他肩頭的一副衣襟。


    兩人一追一逃,打打逃逃,片刻工夫,便繞過眼前的這座小山,直插入群山深處。


    卻見四周山石奇麗多姿,簇簇林木擁著嶙峋翠岩,眼前一道瀑布貼著碧峰流下,濺玉飛珠,點染得景物越發清奇。他猛一抬頭,卻見遠處一座奇峰突起如柱,峭壁懸崖,屹然傲立,隱然獨尊於千巒萬峰。


    霎時卓南雁渾身一震,隱隱地覺得這景物竟有些似曾相識之感。他霍然回身,冷冷逼視著餘孤天道:“這是何處?”


    餘孤天眼芒閃爍,沉聲道:“此乃天柱山!”卓南雁的心內轟然一響,那千山拱衛的高峰映入眼內,便覺萬分突兀,心下隻是想:“怎地竟到了此處?”


    “江湖都道,令尊劍狂卓藏鋒便埋骨於此!”餘孤天低聲歎息,氣貫雙掌,緩步逼來,“想不到二十年後,他的兒子也合該葬身此地!”卓南雁想到父親當年入得天柱山的無際諸天大陣之後一去不歸,心底似被塞了一塊大石,悲鬱難舒,忍不住仰頭一聲長嘯,嘯聲穿透山岫間的亂雲薄霧,在群峰之間繚繞不去。


    餘孤天聽得他嘯聲悲昂,也不禁心旌搖曳,驀地怪叫一聲:“拿命來吧!”身子電射而來,爪上陰風慘慘,直向他頭頂插來。卓南雁卻再不避閃,揮掌迎上,一出手便是六陽斷玉掌中最剛猛的“玉碎勢。”


    雙掌訇然相交,卓南雁隻覺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湧來,渾身內息受震,血管似要炸開般的難受。但他此時滿腔悲憤,猛然間心底發熱,一股狠勁發作起來,竟不顧體內氣血翻湧,掌勢狂舞,又是一招“玉碎勢”直擊過去。


    餘孤天跟他硬拚一掌,雖也覺得胸臆間氣血翻騰,但終究仗著內力深湛,占了上風,眼見卓南雁雙眼泛紅,竟是不管不顧地又一掌劈來,心中微生懼意:“這小子莽性發作,我可不能跟他硬拚,惹起真氣反噬,可是不妙!”低喝聲中,展開天羅步法微避鋒芒,隨即揮掌向卓南雁咽喉抓去。


    卓南雁直覺體內一股熱氣伴著血性騰起,揚眉怒喝,不管不顧地又是一招“斷流勢”拍向餘孤天胸口。餘孤天若不收招,隨能先行抓破他咽喉,但也會被他一掌拍得胸骨盡碎。他怒罵一聲:“謀良虎!”抓勢變換,便爪為撕,霍地將卓南雁肩頭撕開五道血痕。


    片刻之間,兩人倏來倏往,疾拚數招。卓南雁的掌勢隨著心中悲憤之情奔湧飛騰,招招都是不顧生死地全力進擊。有幾次兩人硬接硬架地拚了掌力,餘孤天雖是穩占上風,渾身也是難受之極。他因有那真氣反噬之憂,隻敢施展出七成真氣。


    這是眼見卓南雁變得勢如瘋魔,餘孤天心底卻是懼意漸濃,隻想轉身便逃,但隨即又想:“這小子狠拚狠殺,必然難以持久,我且支撐片刻再說!”閃避之時,施展攝血離魂抓的陰毒招式旁敲側擊。又鬥片刻,忽見卓南雁右肩漸漸滲出一股殷紅,原來他全力激戰,竟迸裂了劍創。


    “原來他身上有傷!”餘孤天心中大喜,怪笑聲中,乘著卓南雁右臂僵硬,疾抓他右胸下期門穴。這一抓鼓足勁力,如鉤五指上射出噝噝真氣,當真勢在必得。卓南雁招架不及,左掌狂拍出一招“無爭勢”,推向餘孤天頂門。但此刻他右掌虛軟,便有些力不從心。


    眼見餘孤天便要得手,卻驀地怪叫一聲,身子倏地翻出。淡淡的日色下,一抹耀目的劍光乍閃即收,一道嬌俏如花的白色身影已凝立在兩人之間。


    “小月兒!”卓南雁隻當自己眼睛花了,奮力睜目望去,卻見林霜月側身而立,雪衣黑發隨風輕舞,楚楚風姿映得四周的花樹泉石都似明麗了許多。


    林霜月卻瞧也不瞧他,雙劍斜指著餘孤天,淡淡地笑道:“天小弟,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自幼一起長大,難道當真殺個頭破血流才痛快嗎?”


    餘孤天長於明教,見了明教中人不免就有三分忌憚,眼見林霜月驟然現身,才“嘿嘿”笑道:“師姊,小時候的事情,還提它作甚?師姊榮生明教聖女,小弟還未曾祝賀…”雙手交疊,似要拱手相賀,驀地猱身直進,揮掌向林霜月拍下,掌風呼呼,這一擊已使上了八成勁力。


    瞬息之間,他權衡利弊,覺得這時卓南雁身上有傷,隻需逼退林霜月,便可除了這眼中釘。機不可失,他也隻得鋌而走險。


    “小心!”卓南雁見他這一掌勢道猛厲,急斜踏一步,揮手迎上。林霜月冷哼一聲,雙劍盤旋,“刷刷”兩劍,疾刺餘孤天咽喉。兩人自幼同師學藝,相互間熟悉至極,這兩劍正是破解餘孤天這招大天羅掌的精妙劍招。


    “師姊的金風玉露功又有不小的精進!”餘孤天心頭微凜,鬼魅般自兩劍的縫隙中躥出,精芒乍閃,辟魔神劍已然出鞘,順勢一劍疾刺卓南雁心口。他內勁沉厚,這一劍快如雷霆驟發。


    卓南雁本待展開九妙飛天術避開,但驀地想到辟魔神劍削鐵如泥,若是他轉身一讓,餘孤天便會傷到自己身側的林霜月。情急之下,提氣含胸,胸口陡然凹入三寸,猛然揮掌,拍向辟魔神劍那精光閃耀的劍身。這是已命相搏的險招,稍有不慎,手掌、心窩便會遭受重創。


    驀然間劍光耀目,隻聽“叮叮”兩響,卻是林霜月飄身迎上,雙劍如彩鳳展翅,將辟魔神劍堪堪架開。“你不要命了嗎?”林霜月並不看他,但明眸含嗔,這句話明明是對卓南雁說的。她揮劍架開辟魔神劍,便覺玉臂酸麻。好在這對短劍本也是明教的傳世名劍,一名新月,一名青日,雖不如辟魔神劍鋒銳無匹,但交擊之下,卻也劍鋒不損。


    “師姊已榮登本教聖女之位,可不該對卓大哥這般情真意切!”餘孤天眼光一寒,情知此時已翻了臉,索性斬草除根,“嘿嘿”笑道,“怎地,卓大哥要躲在師姊身後一輩子嗎?”長劍猛向林霜月當頭劈下,左掌卻斜斜印向卓南雁肋下,正是大天羅掌的一招“點石成金。”一招分襲兩人,全是勢挾風雷。


    林霜月短劍橫封,雙劍迎上辟魔神劍,隻覺胸腹間氣血翻騰。餘孤天冷叱一聲,左掌迫退卓南雁,驀地屈指在她左劍上一彈。勁力到處,林霜月左臂劇震,再也拿捏不住,青日短劍劃出一道耀目的弧光,疾飛上天。


    卓南雁一聲驚呼,奮不顧身地斜身搶上。林霜月卻銀牙緊咬,不退反進,新月劍如白虹貫日,瞬息之間疾刺五劍。明教教內的兩大奇門劍法——赤火白蓮劍和驚虹神劍,素不輕傳。林逸煙精研驚虹神劍,以半招劍法打遍江南罕遇敵手,號稱“半劍驚虹”;那赤火白蓮劍乃是雙劍路數,林逸煙更是隻傳給了林霜月一人。這時林霜月情急之下施展的這招“蓮花千葉”正是赤火白蓮劍的精妙招數。


    餘孤天隻覺眼前碧芒暴漲,恍惚間似有千花萬葉交疊湧來,驚駭之下不及細想,辟魔神劍拚力橫劃一劍。隻聽“丁丁當當”幾聲短促的銳響,餘孤天麵色慘白地斜步退開,林霜月也是玉臉泛紅,嬌喘籲籲。這一招短兵相接,餘孤天身遇險招,林霜月則是內力受震。


    “再來!”餘孤天察覺林霜月內氣起伏不定,冷笑聲中,欲再撲上。


    忽有一劍橫封而到,斜斜指向他小腹,算度精準無比。正是卓南雁接住了半空中落下的那把青日劍斜刺裏衝上。他自在龍吟壇內得了《忘憂棋經》的殘卷之後,於忘憂神劍的領悟早已更上層樓。這門劍法最擅審局度勢,避實就虛,這時卓南雁情急之下,這招“陳摶封山”使得更是妙至毫巔,似封似刺,餘韻無盡。


    餘孤天隻覺自己再進一步,便會將小腹撞到他劍尖上一般,心慌意亂之下,隻得揮劍斬向青日劍的劍身,陡覺劍氣襲體,一抹碧光又射向自己咽喉,正是林霜月乘隙攻來。這兩劍分進合擊,竟似一個人似使出來的一般渾然天成。餘孤天擋無可擋,倉惶之下,隻得飛身後撤,於間不容發之際避開了林霜月這奪命一劍。


    跟林、卓二人不同,餘孤天自幼苦學掌法,除了在龍驤樓內跟完顏亨學了幾招似是而非的劍法之外,從未在劍法上多下工夫。本來他這時若棄劍用掌,仍有勝算,但他心底總對這辟魔神劍甚是依賴,這時臉色慘白如紙,兀自橫握長劍,眼中寒芒閃閃。


    陡覺眼前碧光暴漲,卓南雁和林霜月已聯劍殺到。餘孤天大驚失色,長劍斜刺卓南雁脖頸。卓南雁橫劍一挑,順勢劃下,斜刺他脈門。林霜月的赤火白蓮劍以繁複善變見長,眼見卓南雁直攖其鋒,招化“天花亂墜”自旁攻上,一招六勢,如同蓮花六瓣,分刺餘孤天胸腹間六處大穴。


    餘孤天隻覺寒氣森然,直沁肌骨,眼花繚亂之下,全辨不清對手劍招虛實,急急地將長劍揮成一個圓弧。隻聽“丁丁當當”一陣亂響,卓南雁的青日劍被他震得險些飛出,但餘孤天胸前卻被林霜月劃出一道血口。


    這下子餘孤天肝膽皆裂,大叫一聲,轉身便逃。他內力深厚,這一發足疾奔,當真快如脫兔,幾個起落,轉過了一個山坳,便沒了蹤影。


    卓南雁陡覺壓力頓減,呼呼喘息,轉頭對林霜月笑道:“小月兒,你怎地來了?”林霜月卻不看他,盈盈妙目緊盯著餘孤天退走之處,冷冷地道:“那餘孤天古怪得緊,這回對你痛下殺手,必有緣由,怎麽速速追他!”卓南雁心頭一凜,哈哈笑道:“還是小月兒想得周全!”轉身待追。


    “且慢!”林霜月卻又轉到他身前,自懷中取出一副軟帕給他包裹肩頭傷口。兩人挨得極近,卓南雁又聞到那抹熟悉的如蘭似麝的甜香,驀地想到當日自己初入江南在楊將軍廟內跟林霜月初見,她也是這般過來給自己包紮傷處。那時自己頑童心性,曾千方百計的逗她說話。


    往事如煙,仿佛便在眼前,這時想來,既有糾纏到心神深處的絲絲甜蜜,更多的卻是彷惶無奈的陣陣苦澀。稀薄昏沉的日色下,隻見林霜月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美眸專注地盯著他的傷處,蘭花玉指極是利落,幾下便給他包紮妥當。


    “走吧!”林霜月輕歎一聲,長長的睫毛微微抖顫了一下,自始自終,仍舊一眼也不瞧他,轉身便行。卓南雁心緒翻滾,忽喜忽愁,也隻得飛身跟上。


    餘孤天身法極快,這是早已渺然無蹤,但卓南雁和林霜月全是追蹤的大行家,履著那抹淡淡的足跡隻向山穀深處追去。卓南雁望見林霜月依舊秀眉顰蹙,隱含幽怨,忍不住笑道:“適才我生死一線,正自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當口,偏偏你就來了。小月兒,你說咱們這是不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林霜月舉目望著前麵的茫茫山色,搖頭道:“我來這裏遊賞打獵,忽地聽到一隻笨熊叫喚,便趕過來瞧瞧!”


    原來林霜月趕來這天柱山南宮世家卻是另有要事。


    明教近來聲勢大振,收服池州各大小幫派、占領齊山之後,與天柱山南宮世家已是隔江相望。明教與南宮世家這兩大股勢力不免互有摩擦。林逸煙重出江湖,其誌不小,不想多結仇怨,便親自修書一封,命林霜月以明教聖女的身份持信趕來,與南宮世家的掌門南宮參說和。


    林霜月帶著陳金等八名年少高手趕路途中,便聽得明教弟子來報,說是尋得了叛徒而逃的弟子餘孤天的蹤跡。林霜月聽得餘孤天近日來居然出入地方官府,地位尊崇,登時疑惑頓生,便即派精幹弟子四下探尋其蹤。餘孤天進出官府,也甚好尋訪,但他以龍吟壇主的身份趕來處置龍須時,便顯出了龍驤士的出色手段。林霜月帶著人一路尋到了天柱山附近,便失去了他的蹤跡。


    無巧不巧,便在這時,林霜月忽地聽到了山穀中傳來的卓南雁那幾聲悲憤激昂的長嘯。那是她一輩子撇不開忘不掉的聲音,她芳心一陣收緊:“定然是他,定然是他!難道他遇到了什麽凶險?”


    她不願讓陳金等人瞧出自己跟卓南雁的情事,靈機一動,借口南宮世家敵友難辨,不可貿然進堡投書,便命陳金帶領那幾人先回分舵。他自稱要先進堡探詢,獨自循聲追來,眼見卓南雁遇險,急忙飛身趕來救下。


    卓南雁自然不知其中緣由,乍睹玉人,實是驚喜若狂。眼見她神色冷冷,他童心忽起,鄭重其事地道:“我近日學了個本事,能一眼看破人的心事!”林霜月見他滿麵正色,不禁蹙眉道:“怎麽看?”卓南雁道:“容易得緊!有些臉皮薄的女孩子越是擺出一副冷漠無情的樣子,心底越是對這人情深似海!”


    林霜月又羞又惱,督見他照舊是一臉對什麽都滿不在乎的嬉笑神色,心下倒覺得對這人無可奈何,想了想,也覺忍俊不禁,輕笑道:“這等胡話,也隻有你才琢磨得出來。”卓南雁笑道:“是啊,若非今生今世遇上了你,這等絕妙胡話,我也琢磨不出!”林霜月妙目微嗔的橫了他一眼,隻幽幽地歎了口氣,便再沒言語。


    卓南雁想方設法地逗她一笑,但見他那宛如春花綻放的笑靨背後,仍隱著一層淡淡輕愁,心底也不由一沉。兩人循著餘孤天淡淡的足跡疾追片刻,林霜月卻驀地頓住步子,道:“什麽聲音?”卓南雁也凝神傾聽,皺眉道:“溪聲,風聲,蟲聲?”林霜月的目光卻自他臉上向下瞧去,神色似笑非笑,道:“原來是笨熊肚子裏麵的蟲聲!”


    他一怔,這才覺出腹內空空,正咕嚕嚕得叫個不停。他被眾龍須折騰了一夜,又連番激戰,此刻日以近午,自然饑餓難耐,當下哈哈大笑:“肚子裏蟲聲一片,須得放進兩隻山雞去捉蟲!”扭頭四顧,便待尋些野味充饑。


    林霜月輕歎一聲:“你先歇歇,追那天小弟,也不忙在一時!”也不瞧他,提劍翩然閃入山林深處。卓南雁望著她有些寂寞的窈窕背影,忽覺心底微微一痛,竟懶得再站起來。片刻工夫,林霜月便獵得一隻小山雞,默默地燃起篝火,收拾了那山雞,自那山溪中采了幾片碧綠的荷葉包在雞身上,外麵又以泥巴裹住,架在火上炙烤。


    卓南雁在旁搭訕,笑道:“好月兒,做這叫化雞怎地還用荷葉包裹?”林霜月仍是對他愛搭不理,垂首撥弄那山雞,隔了好一會兒,才道:“荷葉有清新之氣,正可抵去山雞的野性氣。”忽地眼芒一閃,“這味菜給你吃甚好,這叫名副其實!”


    “為何名副其實?”卓南雁話才出口,不由笑道:“好啊,你罵我是叫花子!”林霜月雖是緊纏著俏臉,但美眸中閃過一絲得意的頑皮神色。兩人少年時隨著林逸煙結伴南歸,一路上接連鬥氣鬥嘴,每次林霜月得勝時便總是這樣的神色。


    卓南雁心中一陣溫馨,笑著伸手拂向她腋下,去嗬她的癢。林霜月天性最是怕癢,卓南雁手才抬起,她已“格格”嬌笑著躲避,二人少年私下相處之時,常常這般無憂無慮的笑鬧,但卓南雁的手指才撫到她肩頭的肌膚,林霜月的俏臉卻倏地一白,止住了笑,嗔道:“別胡來!”


    卓南雁見她玉麵瞬間變得冷肅無比,也不禁愣住,笑聲突然止息,兩人都覺一陣尷尬。忽聽一陣嗞嗞之聲響起,林霜月才“哎喲”一聲嬌喚:“你便這麽搗亂這一半隻怕烤的糊啦!”卓南雁才笑道:“隻要是好月兒弄的,哪怕整個烤糊,那也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味!”


    林霜月橫睇他一眼,嗔道:“那我將這叫花雞烤的全糊,待會兒讓你吃這天下第一等的美味!”心中卻泛起款款柔情,垂首專心的翻烤那山雞。她纖手不住撥弄著篝火上的叫花雞,稍時便有一股香氣溢出。


    估摸著火候已到,林霜月才取下山雞來,剝開包裹在外的泥巴。泥巴一褪,自然將山雞體上殘餘的羽毛剝盡,露出泛著油脂的鮮嫩雞肉,更覺濃香撩人。林霜月道:“這地方人跡罕至,山溪清澈,除了荷葉清新,溪便泥土自然帶了一股清香之氣,正是叫花雞的上乘輔料。隻是咱們沒有調味作料,你也隻得將就些了!”將叫花雞撕作兩片,把那大半的鮮嫩雞肉遞給卓南雁。


    卓南雁見她把那片烤的微糊的雞肉留給她自己,忙笑道:“我愛吃火候大些的!”不由分說搶過那片烤糊的雞肉便吃。雞肉入口清香,雖是有些地方烤的焦糊,但想到這是林霜月親手燒製,卓南雁卻覺天下第一等的美味莫過於此。


    他也餓的緊了,轉眼工夫便將半隻叫花雞吃個幹淨。林霜月在旁瞧著,眼中閃著又是溫馨又是惆悵的光芒,覷見他風卷殘雲地吃光,才將手中的那片山雞又撕了大半遞了過去,淡淡地道:“果然是吃叫花雞的行家!我可吃不了這許多,還是給你吧!”


    卓南雁不依,說什麽也要讓她先吃。林霜月隻得先將那小片雞肉吃了,忽然發覺卓南雁一直在盯著她看,轉頭問道:“你看什麽?”卓南雁見她細嚼慢咽的樣子嫻雅動人,不禁有些發癡,聽她一問,嗬嗬笑道:“小月兒,你便是吃飯的樣子也這般好看!”


    林霜月蒼白的玉靨上飛起一抹輕紅,忙轉頭避開了他執著的目光,輕聲道:“你的傷勢怎樣?”卓南雁撕開剩下的雞肉狼吞虎咽,一邊含混道:“不輕不重,撐得一時是一時!眼下填飽肚子要緊。”林霜月生性好潔,自去溪邊洗去了手上油脂,又將玉麵細細洗過,這才坐回他身邊,雙手抱膝,仰頭望天。


    卓南雁轉頭望去,正瞧見她的側臉。閃爍的火光將她粉鑄玉合的嬌靨映得瑪瑙般嬌豔,白潤的下頷上還凝著幾點盈盈欲滴的水珠,乍看上去,便如淚滴一般。


    “怪哉!”卓南雁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玉一樣晶瑩剔透的肌膚,終於忍不住歎道。“為何每回再見到你,都覺得你比從前美了數分?莫非是我思念若狂的緣故?”林霜月亦喜亦嗔地橫了他一眼,卻垂下頭幽幽地道:“師父說過,這是我修煉金風玉露功的緣故,這功法有幾分魔氣…”


    “哪裏有什麽魔氣?”卓南雁哈哈大笑,“便有魔氣,到你身上,也變成了仙氣!”林霜月聽他一讚,白璧無瑕的雪腮上閃過一片動人的光澤,卻歎道:“師父說,這是明教最難練成的幾門功法之一,但效驗奇大。隻是這名字我不喜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她說著昂首向天,“難道早已注定,偏要金風玉露一相逢?”


    卓南雁心底也是一苦,見她那雙波光流淌的美眸中煙雨迷蒙,似是蘊著說不盡的憂愁,不由瞧得癡了。林霜月忽也轉頭望來,跟他火熱的眼神一碰,又慌忙垂下螓首,似是自語般地道:“你不要再逼我了。自我登上聖壇的那一刻起,一切…便全然不同了。”卓南雁呆呆地注視著她。有頃,聽她接著說道,“你不會懂的!”林霜月緊盯住跳躍的火焰,玉頰卻變得雪一樣的蒼白,幽幽地道,“你才在明教待過幾日?我自懂事起,就跟著爹爹念《二宗經》、《大雲光明經》諸部經典。明尊於我,就似天上的浮雲,雖是飄渺難測,遙不可及,但終是實實在在的存在著!”卓南雁的心頭似被一股看不見的陰雲包裹,千言萬語一起湧過來,卻不知說什麽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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