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州地處九江、蕪湖之間,水陸便通,素為兵家必爭之地。林逸煙選在此處行明教的聖女登壇大典,實是大有講究。卓南雁趕到齊山,已是當日午後。這齊山並不高,才不過三十仞,但秀岩幽壑,奇石深窟,景物之秀可與武夷、雁蕩媲美,素有“江南名山之勝”的稱譽。


    卓南雁才到山腳之下,仰見峰巒奇秀,春光明媚,也不禁眼前一亮。再行片刻,便時見武林豪客或單人獨行,或三五成伴地進山觀禮。山徑上早有不少明教弟子,身著白衣,手捧大旗,在山道兩側釘子般地肅然挺立。山路岔口則另有四五個穿灰袍的明教弟子迎奉往來賓客,指示路徑。


    卓南雁認得明教教眾中不少人都是自己兒時的夥伴,雖然相貌均有變化,但眉宇間還有少年時的影子。他本待上前搭話,但覺那些明教弟子神態冷漠,他骨子裏便有一股倨傲之氣,想到當年在大雲島上沒少受他們欺負,也就懶得過去招呼了。


    忽聽身後有人笑道:“齊山是個好地方,當年包括曾任過池州知府,嚐親來此山題字。數十年前,嶽飛在池州屯兵,也曾月夜登這齊山的翠微亭,寫下‘好山好水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的佳句!”聲音溫和舒緩,正是唐晚菊的聲音。又一人道:“小桔子你瞧,那山崖上刻的‘齊山’兩字,便是包龍圖題的吧?好字啊好字,竟比我老人家的字還好!”卻見莫愁搖頭晃腦,跟唐晚菊信步而來。


    卓南雁忽然發覺,不論何時見了這無憂無慮的莫愁,都會覺得襟懷一暢,忍不住高叫道:“莫愁老兄,別來無恙!”莫愁見了他,麵色陡變,快步走近,低聲道:“老弟…你是不是喝了唐門毒汁把膽子泡腫了?眼下這齊山群豪會聚,有三百多的俠客俠女要來殺你揚名,你竟敢在這裏大搖大擺,大喊大叫!方殘歌那小子便在不遠,我瞧你還是三十六計…”


    “老兄放心!”卓南雁不待他說完便揚眉一笑,“這裏是明教地盤,我遠來是客,林逸煙決不會讓我在他這登壇聖典上損了半根汗毛!”正說笑,忽聽有人一聲厲喝:“惡賊,你還敢來此招搖!”正是方殘歌大踏步趕來。卓南雁斜睨他一眼,冷笑道:“幾日不見,方公子嗓門又雄厚幾分,可喜可賀!”


    方殘歌麵色如鐵,森然道:“今日你惡貫滿盈,還有什麽話說?”這一聲“卓南雁”登時引得四周群豪注目,人影晃動之間,跟他同行的兩淮鏢局、滄浪閣和四五家江南豪客已將卓南雁圍在核心,刀劍出鞘,虎視眈眈。醉羅漢無懼也斜刺裏閃出,粗聲笑道:“好小子,這地方你也敢來!”


    卓南雁傲然挺立,心內驀覺一陣蒼冷:“我是來了,卻不知小月兒會不會聽我的話,不去做那勞什子聖女…”群豪見他冷笑不語,似乎渾沒將眾人瞧在眼內,更是惱怒,有人便待揮刃出手。


    猛聽山岩間響起一聲大喝:“今日本教聖典吉日,諸位江湖朋友不可無禮。”這一喝有如雷霆,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山道間的雜木亂葉蕭蕭落下。


    眾人一凜,卻見山道斜上方一塊突兀的巨岩上現出一人,青袍長發,目光如電,正是明教降魔明使曲流觴。方殘歌皺眉道:“貴教聖典不是明日才行嗎?”曲流觴翻起白眼,冷笑道:“教主硬要改在今日便行!他老人家心血來潮,說什麽便是什麽,明尊他奶奶的,稍時就是聖女登壇的吉辰了。”


    卓南雁心中一陣緊縮,暗道:“我隻當時日未到,提前趕來跟她說些話,怎地…怎地這登壇之典忽然改在了今日?”


    陡見藍影驟閃,一道清瘦的身形如飛鶴劃空,斜斜落在眾人身前的一根古鬆橫伸的細枝上,冷森森地笑道:“諸君遠來,本教不勝之喜。聖教主昨夜忽睹大星西墜,以九宮飛星法推算出聖典吉辰當在今日申時三刻。吉辰將至,左近的江湖朋友已到了不少,請諸位隨我慕容智進穀。”卓南雁識得這人正是淨風五使中的慕容智,當年自己曾中他暗算,險些死在他手上。多年未見,慕容智的容貌陰沉如舊,口中似是客套說笑,臉上卻無半分笑意。


    方殘歌等人也久聞明教催光明使慕容智的大名,眼見他這一落輕如飛鳥,最奇的是那鬆枝細如抓筆,他這百十斤的身子凝立其上,竟紋絲不顫。醉羅漢無懼雙瞳陡縮,低聲讚道:“定海針,好身法!”慕容智臉上青光一閃,悠然道:“請諸君由此入穀!”大袖飄飄,當先疾行。一見明教曲流觴、慕容智這兩大明使各逞奇能,群豪銳氣頓折,隻得收起刀劍,隨著慕容智進穀。


    順山道轉過兩塊巨岩,眼前豁然開朗,卻見二百餘名衣衫鮮亮的明教弟子齊聚在一處寬闊的平地上。自林逸煙出關之後,明教聲威大振,教眾上萬,這兩百弟子全是精挑細選的教中精銳,這時迎風挺立,更顯得英姿颯爽。


    平地當中早搭起了寬達百步的祭壇,壇上披紅掛彩,鍾鼓齊列,裝點得莊重異常。壇當中一排檀木大椅卻全都空著。數十位赤膊漢子手捧紅旗,分立祭壇四周,火紅大旗獵獵招展,更增凝重之色。另有兩排妙齡女弟子,手捧琴簫管弦,衣袂臨風,肅立不語。最顯眼的卻是祭壇中央另壘起了三丈餘高的木台,台上擺放一尊花紋古拙的大銅鼎,在日色下閃著耀目的黃光。


    觀禮的賓客已到了不少,全在祭壇兩側落座。近來明教聲勢極盛,許多黑道幫派屈於其威,不得不爭相阿附,但雄獅堂、丐幫、唐門等白道大豪卻對明教戒心深重。此時穀中賓客全以黑道小幫派為主,雄獅堂的方殘歌是為林霜月而來,丐幫的無懼和尚和莫愁、唐門的唐晚菊以及諸多白道群豪,則全是要借機窺探一下神秘莫測的明教虛實。


    忽聽當當的大鍾鳴響,峨冠博帶的慕容智飄然上台,朗聲道:“吉辰已到,請教主與各位長老、明使入座!”霎時兩排女弟子鼓樂吹簫,曲聲悠然而作。


    悠揚的曲樂聲中,隻見一位黑袍文士在四名小童的引導下緩步踏上祭壇,端坐在正中央那把雕花大椅上。這文士頭帶東坡冠,垂下一襲黑紗遮住容顏,身量頗高,雙肩極是寬闊,一副如墨長袍將全身包裹得極嚴,隻餘一雙白晰修長的手掌寫意無比地搭在椅上。瞧他居中而坐,顧盼自雄之狀,必是教主林逸煙無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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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教崇尚白色,怎地林逸煙在這祭典之上卻著黑袍?”卓南雁心下疑惑,又見林逸煙雖然隻在大椅上這麽隨意地一坐,但全身上下卻有一種說不出得雍容恢弘之氣,那湛若冷點的目光淡淡望來,便似祭壇上的神靈自上而下地俯瞰芸芸眾生,讓人一凜之下不由自主地心悸而又心折。跟著林逸虹、曲流觴、彭九翁等明教首腦也陸續入座,端坐在春暉和風之下。卓南雁忽覺眼前一亮,卻見林逸虹上首那張大椅上端坐一人,慈眉善目,竟是徐滌塵。


    “徐伯伯也來了,他是自己破了誓言,還是給林逸煙脅迫而至?”他又見徐滌塵的身旁另空著一張座椅,暗道,“那必是給師尊留的位置了!嗬嗬,師尊雖然早脫離了明教,但林逸煙倒是頗有風度,始終給他留有一席之地!”再往後看,卻見曲流觴和彭九翁赫然在座,但明教五明使中卻少了慕容智的兄弟慕容行。


    他眼光再轉,登時渾身如遭電擊。原來隨後走上祭壇的卻是兩排身著紅衣的妙齡女弟子。眾女長裙曳地,衣紅勝火,火團錦簇般地擁著當中一位白衣少女,正是林霜月。她一身倚白勝雪的衣衫給身周群女紅燦燦的朱裳丹襟相襯,便似紅葉如海中一朵耀目的白梅,絕世清麗中另有一抹動人憐惜的淒豔。


    十餘位妙齡美女聯袂登壇,眾人均覺眼前一亮,一時亂糟糟的目光全掃向諸女,議論四起。莫愁舔舔嘴唇,對唐晚菊道:“嘖、嘖、嘖,林逸煙這老魔頭好會享福,招了這麽多美女做弟子!本公子回頭跟老爹建議,咱丐幫也照方抓藥開個美女分舵,本公子親自做這舵主…”話未說完,脖頸上已挨了無懼一巴掌。莫愁瞥見他眼中怒意,忙吐了下舌頭,道:“那便請無懼長老做美女分舵舵主,本公子做個副舵主罷了!”


    群豪議論之間,卻聽慕容智向眾賓客朗聲致謝,跟著宣布登壇之禮開始。立時壇邊佇立的十八位赤膊弟子吹起長角,嗚嗚聲響,悠揚傳出。


    白陽長老林逸虹此時是教中除了教主之外位分最高之人,當先起身向高台叩行大禮,三拜之後,取出一根信香高舉過頂,屈指輕彈,指力到處,信香登時點燃。眾人一凜之間,卻見林逸虹袍袖輕揮,信香冉冉升起,悠然飄入高台上的大銅鼎之中。


    觀禮賓客均是武林中人,對明教教中的繁禮大多看不明白,但對林逸虹運功燃香和揮袖送物的真功夫,卻都看得明明白白,一時喝彩聲四起,卓南雁也不禁暗自點頭:“林二叔這些年的武功精進非小,當年他勝那龍驤樓的蕭別離尚且勉強,這時候隻怕已在曲流觴、慕容智等淨風使者之上。”


    信香飄入銅鼎,陡聽轟然一響,烈火熊熊燃起,火焰升騰得足有四五尺高,顯是鼎內裝有硫磺油脂,遇火便燃。卻見壇下肅立的兩百多名弟子齊齊跪倒,向銅鼎叩頭不止,便連壇上端坐的曲流觴、彭九翁等人也肅然躬身,眾人口中齊聲唱頌:“眾生芸芸,聖火熊熊。滄海可,此心不屈。無情無欲,唯光明故。無拘無束,唯光明故…”


    這數百弟子齊運內力長聲唱念,登時震得山穀轟鳴,恍然便似天地萬物一起傳唱一般。觀禮群豪均未見過這等聲勢,均有些心下惴惴。


    祭壇上的林逸煙緩緩立起,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奔躍,黑影乍閃,已卓立在了高台之上。明教眾弟子頓時一起住口,仰望著巨鼎旁的林逸煙,滿麵均是虔誠和仰慕。難耐的頌聲陡然止息,天地間一片悄靜,遠處的溪水聲竟也隱隱傳來,觀禮群豪才覺心中一暢。


    “明尊在上,曆代教主英靈在上,”林逸煙的聲音低沉有力,帶著一股金戈鐵馬般的凝重,“今有本教弟子林霜月,聰慧靈秀,五德足備,更甘願以其神魂終生奉祭明尊,實乃本教百年難覓之瑞祥,懇請明尊準其登壇獻祭。”說著向巨鼎恭恭敬敬地叩下頭去。


    “呼”的一聲,銅鼎中竟有一道通紅的火苗直飛上天,紅豔豔的火焰直躥起丈餘高,在空中經久不散。林逸煙才緩緩起身,微顫的語聲中說不出得歡喜:“明尊已然許可!聖女降世,明王出世!”眾弟子登時歡呼,振臂高喊:“聖女降世,明王出世!”聲振山穀,久久不息。


    林霜月的麵色卻倏地變得蒼白異常,邁步向高台走去。圍著她的眾女垂首閃開,眾人才見林霜月竟然赤著雙足,但見蓮瓣玉趾,嬌豔動人。宋時最重禮法,若非這等奇異聖典,哪能瞧見女子的赤足,觀禮群豪盯著她那雙如玉白足一步步地踏上高台,均不由怦然心動。卓南雁心底卻覺出一陣針紮般得難受。


    跪在巨鼎之前,能清晰地感到燃燒的烈火帶來滾滾熱浪,林霜月卻覺心底陣陣發冷。


    “今登聖壇,欲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驅!”教主林逸煙的聲音冷冷地似是從天邊飄來,“林霜月,你可願終生祭奉明尊…”


    這聖典的祭辭,林霜月早已背誦前邊,但此時聽得林逸煙——自己的伯父、師尊和教主,以無比沉著冷峻的聲音問來,心底還是覺得酸苦難言。她的眼眶驀地一陣模糊,隻覺紅綢子樣的吞吐舞動的烈焰已將自己團團困住,恍惚間似已跌入了一道永遠無法掙脫的煉獄。


    “林霜月…”林逸煙見她蹙眉不答,語氣更陰冷了數倍,“你可願終生祭奉明尊?”林霜月的香肩微微抖動,終究無奈地向那抹跳動的火焰叩下頭去。


    卓南雁癡立壇下,遙見林霜月那窈窕的背影簌簌發抖,猶如風中的一朵白梅,眼前倏地閃現燕京雪夜自己和林霜月在花燈店鋪前重聚的情形,臨別之際,她在雪中癡望著自己時也是如此嬌軀輕顫。霎時他心中火熱難耐,五髒六腑中也似有熊熊烈焰升騰燃燒,驀地大喝一聲:“不可!萬萬不可!”


    狂吼聲中,他身形一晃,已躍到了祭壇之上。四方賓客、明教徒眾盡皆一愣,跟著喊聲轟然四起,“賊小子,快快下來”,“本教聖典,休得無禮”,台上台下一陣混亂。


    “卓南雁,你這渾小子要做什麽?”肅立在高台下的曲流觴當先回身,向他連連揮手道,“快快退下!”彭九翁和慕容智也是目光如電射來。彭九翁一拈胡子,卻叫起了卓南雁兒時的綽號,怪笑道:“哈哈,果然是‘大丈夫’,你這小子比小時候俊了好多。你奶奶的,生得俊些便能在聖典上亂闖亂叫嗎?”


    卓南雁一躍而上,也覺莽撞過頭,但見林霜月在高台上轉頭向他望來。兩人目光交接,卓南雁見她明眸之內秋波流蕩,歡喜、癡戀、愛憐、傷情和黯然諸般情愫,盡在這夢幻般的眼波內奔湧閃過,霎時間他心頭似被一股灼熱的激流拍中,胸口更如塞了一塊大石,苦悶難言,大喝道:“小月兒,你不可做這聖女!”喝聲未落,台上四五名明教的赤膊弟子已揮掌向他抓來。卓南雁心內悲憤,雙臂齊振,內力激蕩,隻聽得“砰砰”聲響,兩名弟子已被他震得遠遠跌下高台,另兩人卻向後退去,撞到飛奔過來的幾人身上,一起摔倒。


    壇下群豪齊聲驚呼,實在不明白卓南雁何以如此。唐晚菊歎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位卓公子真乃性情中人,可敬可敬!”


    “狗屁性情中人,這叫色膽包天!”莫愁卻拍著大腿,連連搖頭,“齊山上的少年豪傑看中林霜月這美貌小妞的何止一千兩千,但大夥不過眼裏看看心裏想想,誰敢去招惹林逸煙那大魔頭?方老三,你說是也不是,你瞅著林霜月時不也是眼睛發直、麵如桃花嗎?”方殘歌給他一問,麵孔更紅,急裝作抬頭佇往祭壇,默然不語。觀禮群豪中雄獅堂、丐幫諸多門大派還隻是低聲議論,一群依附明教的黑道幫派卻止不住大聲鼓噪,齊聲怒罵卓南雁。


    亂哄哄的叫罵聲中,卻有一個身材清瘦的漢子緊盯住高台上的卓南雁,凝眉不語。這人正是易容而來的龍夢嬋。那日她遁江而逃,事後推算卓南雁的船行路線,料得他必會來齊山,便也混在赴會的人流之中悄然而來,準備尋隙出手。這時眼見卓南雁驟然躍上高台,龍夢嬋也不由大惑不解,喃喃低語:“卓南雁,你這傻小子何必又自討苦吃?”


    “小月兒,我帶你走!”卓南雁卻已橫下了一條心,長喝聲中,身子疾向高台搶出。曲流觴瞥見林逸煙隱在黑紗後的雙眸倏地變得銳利如刀,心底一寒,身形疾轉,擋在了卓南雁身前,喝道:“傻小子,你是失心瘋了嗎?還不退下!”


    卓南雁這時眼中卻隻有林霜月,身子微晃,仍是向前衝去。曲流觴低喝一聲,五指成抓,便向他肩頭扣來。這一抓迎麵襲來,勢道威猛,準似要將卓南雁逼回去。哪知卓南雁疾奔的身形陡然一個彎轉,劃出一道詭異輕靈的圓弧,竟自曲流觴的指尖斜躥了出去。原來他輕功本就高妙,這時情急之下,竟施展出了燕高鬼所授的“九妙飛天術。”


    慕容智不由“咦”了一聲,心下微寒:“這小子的武功怎地如此之高了?”彭九翁白眉乍揚,笑道:“比輕功?好玩好玩!”腳下生風,斜刺裏衝到,正擋在卓南雁麵前。卓南雁腳下不停,身子倏忽一彎,要待繞過彭九翁。哪知彭九翁在淨風五使之中輕功最高,嗬嗬怪笑,白衣驟閃,仍是擋在他身前。便在此時,曲流觴沉聲低嘯,出指如風,又向他肩頭抓到。卓南雁隻得側身閃開。


    瞬息之間,三人身法如電盤旋,倏忽幾閃,卓南雁始終無法繞過彭九翁,但身後的曲流觴卻也無法抓到他。三人這時比的全是輕身功夫,身法如風似風,獵獵衣襟化作了青、白、黑三道異彩在祭壇上奔突來去,壇下群豪看得目眩神馳,這些江湖武人都是盼著亂子越大越好的好熱鬧之人,忍不住齊聲喝彩起哄。


    忽聽慕容智怪笑一聲:“本教聖典,豈容宵小跳梁!”十指如鉤,陡向卓南雁背心抓來,一出手便是穿心指的邪毒招式。卓南雁始終擺脫不開彭九翁和曲流觴的前阻後追,心下本就煩怒,更恨慕容智的陰毒無恥,驀地飛身一轉,揮掌便向慕容智疾撞過來。這時他勢若瘋虎,全力推出的一招“斷流勢”委實勢不可擋。慕容智哪裏料到他在兩大高手夾迫之下仍敢向自己全力攻擊,隻得揮掌迎上。四掌交接,慕容智陡覺一股巨力洶湧而來,渾身氣血受震。他武功全走陰柔一路,講究不使拙力,待發覺卓南雁勁氣猛悍,急切之下已無暇聚力,急退兩步,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卓南雁一掌迫退慕容智,也覺渾身氣血翻滾,猛聽彭九翁怒喝一聲“好小子”,背後如遭火烙,卻已中了彭九翁一掌。他悶哼一聲,仰頭張口,鮮血疾噴而出。林霜月“啊”的一聲驚呼,眼見那鮮血似一道火紅的怒焰直射上天,跟著便如璀璨紅玉四散落下,她陡覺一陣窒息,花容霎時慘白如雪,心內隻想:“你…你這呆子,難道不要自己性命了嗎?還不快走,還不快走!”


    彭九翁終究念著卓南雁是明教舊人,這一掌未盡全力,眼見卓南雁口噴鮮血,倒不由一愣,跟曲流觴一起頓住身形。卓南雁卻覺心中的酸苦伴著翻騰的熱血一起湧了上來,驀地仰天長聲悲嘯。他發聲長嘯,初時隻是心底鬱悶,隨即,從幼及今的一幕一幕傷懷往事相繼湧上心頭,嘯聲悲昂激蕩,經久不息,群山亂世間回響不息。


    林霜月向他癡癡凝望,心底的憐惜、無奈、失落和擔憂,伴著他那響徹雲霄的悲嘯,驚濤激浪般地一股股湧來,幾乎將她的芳心撕碎,眾人聽他這聲悲嘯愈向後越發高亢,似乎永遠不用換氣,盡皆駭然失色。便在群豪疑惑之間,卓南雁又已騰身躍起。適才他長嘯良久,反覺全身內息一暢,這時快若急電般地再向高台掠去。


    “好小子!真要找死嗎?”曲流觴又驚又怒,正待施展彈指神通的絕技攔阻,忽覺渾身氣血翻湧。原來他當日曾被餘孤天以驚人內力震傷,雖無大礙,月餘內卻無法運功激戰,這時疾奔良久,終究內傷發作。彭九翁眼見攔阻不及,揮掌如電,直向卓南雁雙腿三裏穴拍去。卓南雁振聲大喝,反手一招“後引鳳凰”,借著他掌力激送,疾撲到了高台前。彭九翁叫苦不迭,大呼小叫,自後追到。


    “讓他上來!”高台之上,忽地傳來林逸煙陰森森的一聲冷笑。祭壇上明教眾人的心底均是一凜,林霜月更覺一股難耐的寒意自心底升起。彭九翁、曲流觴和一眾明教弟子隻得凝步不追。


    卓南雁快如鷹飛,眼見一步之間便要掠上高台,猛覺頭頂冷電精芒,一道劍光當頭劈下,正是林逸虹驀地出劍刺來。當此之時,也隻有他可以違背教主之命,出手攔阻。他也聽出了兄長林逸煙那冷笑中蘊含是森冷殺意,隻盼著一劍刺倒卓南雁,也好救他一命。


    頭頂劍光如飛瀑傾瀉,卓南雁知道林逸虹劍法精妙,實難抵擋,情急之下忽地拔出腰間辟魔寶劍,迎頭揮出。猛聽鏘然銳響,林逸虹掌中長劍登時從中折斷。林逸虹性子本就清傲自高,眼見一招之間,兵刃被一個後輩砍斷,一凜之下,倒不好意思再行追擊。卓南雁削斷他的長劍,也覺臂膀酸麻,身子卻片刻不停,直向林霜月奔來。


    卓南雁每進一步,林霜月便驚得芳心一顫。眼見他一路星馳電掣般地連破明教四大頂尖高手的攔阻,直上高台,林霜月卻覷見師尊的眼神越發冷酷,她渾身的寒意也是越來越盛,心底隻是無奈地高喊:“快走啊,你當真傻了嗎?走啊…”


    “小月兒,我要帶你走!”卓南雁大喝聲中,探掌向林霜月抓來。林霜月芳心激蕩,不假思索地抬起了素手,蘭花初放般向他伸出。


    兩人手指剛剛一觸,一股暖流倏地湧入兩人心底。霎時間林霜月嬌軀劇震:“我…我怎地如此糊塗,這麽做,可不是要他的命嗎?”


    “小月兒終究是念著我,要隨我走!”卓南雁也料不到她竟會跟自己五指交握,心神激蕩間忽覺右掌也被她溫軟的柔荑握住,狂喜之下,陡覺手掌一空,辟魔神劍也被她夾手奪去。猛然青芒電閃,林霜月玉手疾翻,長劍已穿肩刺入卓南雁體內。台下觀禮群豪和明教教眾發出轟然驚叫。便連遠遠佇望的龍夢嬋都不禁嬌軀一震,發出“啊”的一聲嬌呼。


    辟魔神劍削鐵如泥,瞬間透入卓南雁體內,才有鮮血順著劍刃汩汩湧出。“小月兒…”卓南雁渾身劇震,垂首望了望慘白的劍身,才緩緩抬頭望向林霜月。


    林霜月隻覺他那兩道無辜的痛楚的目光竟是化作了兩道利劍,深深刺入自己的心底,霎時芳心四分五裂,卻疾咬了下櫻唇,藉著唇角傳來的刺痛強自凝定心神,淡淡道:“今日是我登壇聖典,豈容你…胡亂鬧事!”饒是她極力鎮定,語音仍是微微發顫,忽覺口中一鹹,卻是適才櫻唇已被自己咬破。


    劇痛穿心,卓南雁心神一陣迷糊,卻望著她緩緩微笑:“小月兒,我…定要帶你走!”這輕柔而堅定的話語傳入耳中,她的芳心更是一陣撕裂的痛,幾乎再不敢看他殷紅的前胸,咬牙喝道:“你是你,我是我,我又怎會隨你走!”玉掌倏翻,直拍在卓南雁胸口。掌力到處,震得卓南[u]雁飛[/u]身跌下高台。


    “好——”祭壇下肅立的數百明教子弟眼見林霜月一掌將卓南雁自高台上擊落,齊齊歡呼,聲振山穀。林霜月卻僵立在烈火熊熊的巨鼎前,腦中全是一片空空洞洞的白。


    卓南雁淩空飛墜,長劍還插在他肩頭,內傷、外傷一起發作,渾忘了凝運內力,身子便如斷線風箏般墜落下來。好在林霜月這一掌看似凶悍,但內力推湧,隻是將他平平送出,卓南雁飄落在地,也未傷筋骨。但他腳才落地,陡覺身側暗流激湧,卻是慕容智出手向他後腦襲來。


    “住手!”曲流觴揚眉大喝,要待出手攔阻,卻覺氣息翻湧,難以提起內勁。彭九翁卻是腦筋不靈,一時想不到該幫卓南雁,還是順著老友慕容智。慕容智臉帶獰笑,他對卓南雁心存忌憚,這一掌雖運足勁氣,但掌下另伏了七八下厲害後招,去勢並不迅猛。


    危急之時,斜刺裏卻有一道人影撲到,抱住了卓南雁的身子,順勢滾了開去。砰然一響,那人的肩頭被慕容智五指拂中,衣袖碎裂紛飛。那人挺身而起,現出一張虯髯密布的威猛臉孔,卻是厲潑瘋。“厲大個子,原來是你?”卓南雁喘息著一笑。


    “少主。”厲潑瘋見他衣襟上盡是鮮血,又痛又驚,抱住他的雙肩,剛待言語,卻聽身後一聲陰冷的怒喝:“逆賊厲潑瘋受死!”慕容智已騰身撲到,揮掌拍向他背後要穴。


    厲潑瘋揚眉大喝,明知不敵,仍是霍然回身,揮掌推出。哪知他勢道威猛的一掌撞出,卻撲了個空,慕容智的身法滑若遊魚,已在間不容發之間繞過了他,指尖陰風呼嘯,穿心指的奇功提到十成,疾抓向卓南雁的咽喉。厲潑瘋驚怒交集,要待相救,但自己這一撲勢道過猛,眼見便已不及。


    便在此時,一道黃影飄然閃來,抬掌便迎在慕容智的指風上。掌指交接,慕容智登時斜退兩步,怒視著那黃袍客,森然道:“徐滌塵!”


    徐滌塵老眼倏張,冷冷地道:“慕容智!”他一身精深內功曾被教主林逸煙運用奇術封住大半,適才跟慕容智硬駕一招,饒是對方有傷在身,徐滌塵也覺渾身氣血翻湧。但他長於謀算,自知此時不可示弱半分,臉帶冷笑,一手卻扶起了卓南雁。


    “徐伯伯,”卓南雁這時體內劇痛難耐,但頭腦卻還明白,苦笑道,“您這回怎地…出關了?”徐滌塵凜然逼視著慕容智,口中卻對卓南雁道:“不可多言,凝神調息!”運指如風,點了他肩頭四五處穴道,跟著緩緩拔出了插在他體內的長劍。


    長劍離體,卓南雁隻覺痛徹心腑,饒是徐滌塵已點住他肩頭要穴,仍有鮮血汩汩湧出。他額頭上冷汗頻頻,長吸了一口氣,內氣潛轉,運功止血。


    “徐老道!”慕容智又怒又恨,森然道,“你竟敢背叛本教,公然袒護這兩個擾亂聖典的奸徒?”徐滌塵歎息一聲,隻得向高台上凝立不語的林逸煙躬身行禮,朗聲道:“啟稟教主,卓南雁年幼無知,厲潑瘋生性魯莽,懇請教主慈悲,寬恕則個。今日我教聖典,大動幹戈,非為祥瑞!”


    一道舒緩的笑聲自高台上飄落下來,林逸煙聲音中全無一絲喜怒之意:“既有徐長老開口求情,那便不必追究了!”徐滌塵躬身再拜:“多謝教主!”不知為何,他聲音中卻有一股黯然之意。林逸煙踏上兩步,墨色長袍迎著山風獵獵飄舞,俯瞰著眾人道:“小輩們添了些熱鬧,無傷大雅,請諸位賓朋就座。”適才卓南雁直闖聖壇,鬧得天翻地覆,誰都當他必會惱羞成怒,哪知他淡淡的一句話便帶了過去。眾人心下均想,這縱橫天下數十載的“洞庭煙橫”,果然胸襟不凡。


    “霜月,”林逸煙轉頭望向林霜月,悠然道,“這位卓公子,莫非有什麽話要對你說?”林霜月的芳心陡然一縮,臉上極力鎮定,微笑道:“這人…不過是個行事顛倒的狂生,教主無須放在心上!”轉頭望向卓南雁,冷冷笑道,“卓公子,念你也曾是明教之人,念你遠來是客,這一劍我手下留情,明教今日暫且饒你一命。若無要事,這就請便罷!”


    清脆冰冷的笑聲,說不出得悅耳動聽,卻猶如一盆涼水當頭潑在卓南雁身上。他仰頭向高台上望去,映著夕陽輝光,卻見林霜月白衣飄擺,恍然便似立在飄渺雲端裏一般,一時間心如刀攪,卻緩緩笑了笑:“很好…”再也不想多說什麽,轉身向穀外行去。


    一陣山風刮來,山間落葉起伏,鬆濤颯颯。林霜月自高台上望去,但見卓南雁搖晃著身子向穀外走去,厲潑瘋要來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他的步子慢得出奇,滿身青衫被山風鼓蕩起來,使得那背影顯得過分的寬大。


    她芳心一陣狂跳,愛憐痛惜之情撕扯得她心魂俱痛,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霍然轉身,跪在烈火騰騰的巨鼎前,玉手作火焰飛騰之狀,顫聲道:“林霜月甘願終生祭奉明尊…今登聖壇,俗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驅…”林逸煙斜睨著她,見她雪白的臉頰上漸漸露出淡淡的聖潔之色,才緩緩點了點頭。


    “無情無欲,唯光明故;無拘無束,唯光明故…”祭壇上下的兩百多明教子弟齊聲唱頌,聲震山穀,群山間登時一片莊重肅穆。


    悠長有致的頌念聲中,卓南雁卻覺心底一陣難耐的淒涼,仰頭望去,卻見殘陽殷紅如醉,紅彤彤的亂雲給山風撕扯得細長繚亂,似一條赤色怒龍,向西天搖曳而去。遠山如同染了血的巨大橫臥在雲天交接之處,正以一種冷漠的目光斜睨著自己。雲高山遠,天地不仁,萬物渾如芻狗,一切都冷峻無比。


    卓南雁忽覺腳下一軟,幾乎跌倒。厲潑瘋驚叫一聲,急上前將他扶住。卓南雁嗬嗬苦笑:“厲大個子,你回歸江南後…去了哪裏?”厲潑瘋叫道:“老厲照著你的吩咐,回歸江南後便一直在廬山施屠龍施長老那裏安身。那日下山買糧,聽得教中兄弟傳訊,要在齊山聚會,老厲稟報了施長老,便一路趕來瞧瞧熱鬧。在路上卻聽得不少江湖中人議論少主。這群賊廝鳥硬說你是大宋叛逆,操他老子娘的,老子一路上打碎了三四十個賊廝鳥的滿嘴狗牙…”


    “他們要罵便罵,幹我何事…”卓南雁這時內傷外傷齊齊作痛,但心底更是失落傷情,冷笑兩聲,才道,“你沒事便好,師尊還硬朗吧?”厲潑瘋連連點頭:“施長老比廬山的石頭還硬朗…”


    卓南雁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給厲潑瘋攙扶前行,想要推開厲潑瘋,卻忽覺五髒翻湧,“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眼前景物漸漸迷離,耳中卻聽徐滌塵一聲輕歎:“隨老道來吧,送他去精舍內安歇。”


    遠遠的人流之中,龍夢嬋依舊靜靜凝立。隔了良久,她才覺眼角有一點亮晶晶的濕潤,忍不住苦笑一聲:“龍夢嬋,你竟也會流淚嗎?”


    就在卓南雁推開厲潑瘋搖晃前行的一瞬,龍夢嬋驀覺心底有什麽隱藏極深的東西被觸動了。一抹若有若無的歎息從她口邊滑落:“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傻男人,當真有趣得緊!”


    卓南雁再醒來時,外麵已昏暗一片,屋內一燈如豆,一雙深邃沉著的老眼正向自己靜靜凝視,正是徐滌塵。“徐伯伯…”卓南雁癡癡一笑,轉頭四顧,屋內卻再無旁人,隻一個小風爐上煮著一甕水,水聲悠然輕響,更增悄寂。


    這精舍本是荒廢寺院,被明教修葺後用來安排遠路群豪。但聖典之後,雄獅堂等各大門派不願與明教多有牽連,均已下山。一些依附與明教的黑道幫派則對林逸煙半敬半畏,也不敢久留,早早四散而去。住在這精舍內的隻有卓南雁、徐滌塵等數人,倒安靜得緊。


    卓南雁道:“厲大個子,現在何處?”徐滌塵道:“林教主雖答允不降罪於他,但他是卓教主的舊臣,適才又在聖典上大呼小叫,已給慕容智帶上了思過索,命他麵壁思過。”見卓南雁臉現憂色,又淡然一笑:“放心,曲流觴、彭九翁跟厲潑瘋都是舊交,還有老夫在,他決無大礙。”


    卓南雁才幽幽一歎:“這齊山大會,師尊怎地沒來,我好想去看看師尊!”


    “他是閑雲野鶴,等閑尋不到的該見麵時,自會再見!”徐滌塵說著眯起了眼,緩緩地道:“倒是你自己,身上傷還痛嗎?”卓南雁搖頭苦笑:“我身上不痛,心中卻好痛!”想到林霜月快如閃電的一劍一掌和冷漠無情的言語,心中的痛楚便如潮般地湧起來。


    “你還在怒月牙兒?”徐滌塵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嗬嗬笑道,“你倒更該謝她。她那一劍不是殺你,而是救你!”卓南雁愕然抬頭,道:“救我?”徐滌塵聲音倏地低了下來:“你從未見過教主的手段,不知他行事何等果決剛烈。


    這聖女登壇之典他寄予厚望,豈容你胡鬧,若是他一怒出手,你還有命在嗎?月牙兒也隻有搶在林逸煙之前,將你擊傷。”


    他說著又沉沉一歎:“饒是如此,教主說不定已動了殺你之心。老道本來是被他脅迫至此,也隻得破例開口給你求情,實則已是向他公然示弱。自今而後,茶隱徐滌塵還要老老實實地做他的黃陽長老。”他的語音蕭索無比,卓南雁的心底更是悵然若失。


    但聽“哧哧”聲響,風爐上石甕中的水湯已沸了。徐滌塵起身給他點了杯茶,遞了過來。卓南雁道聲“不敢”,恭恭敬敬地接過,心神給淡雅的茶香滌濾,登時一靜。徐滌塵自己取杯調了一盞茶,跟著又調另一盞茶,舉止輕緩沉靜,似采泰山崩於側也不能使他有絲毫驚慌。“隻這份養氣功夫,我便一輩子難及!”卓南雁心下暗讚,忽然雙目一亮,忍不住道:“道長怎地倒了三杯茶?莫非還有人來?”


    “齊山水質不錯,但這龍茶的味道卻差了些…”徐滌塵悠然啜了口茶,閉目回味茶味,沉了沉,才道,“稍時那人該來看你了吧!”


    “那人…”卓南雁皺了皺眉,心中忽地一陣狂喜,叫道:“莫不是小月兒會來?”徐滌塵淡淡笑道:“老道也隻是信口亂猜。嘿嘿,月牙兒眼下是本教聖女,你跟她說話,也就不同以往了!”他張開雙目,眼中神光湛然,“彭老糊塗那一掌未盡全力,老道又給你以九宮飛星指法推拿多時,你這內傷決無大礙。肩頭劍傷也敷了本教療傷聖藥紫火靈玉膏。隻是,你這任性胡鬧的脾氣也要改一改了,若再四處惹禍,下次老道可不會給你療傷啦…”


    卓南雁臉色一紅,躬身道:“是,可又有勞道長啦!”眼見徐滌塵轉身便行,忙叫道,“道長,您要去哪裏?”徐滌塵嗬嗬一笑:“月牙兒就要來了,老道還留在這裏礙手礙眼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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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當真會來?”卓南雁心神恍惚,竟忘了跟徐滌塵道別,猛一抬頭,茶隱徐滌塵已飄然而出。他的心怦怦亂跳,走到窗邊推窗望去,卻見四處陡峭的群山全縮在無盡的幽暗中,夜色淒清岑寂,隻餘遠處的溪聲隱隱傳來。


    驀地,夜色之中,一道窈窕的白影飄然映入他的眼眸。淡淡的月輝若有若無地灑下,照見她的素裳雪袂和齊腰長發,說不出得嫵媚多姿。


    “小月兒,果然是小月兒!”那道儀態萬方的倩影漸漸清晰,卓南雁的心登時一陣狂跳,忙快步迎出屋來。他忽然想起少年時在明教大雲島跟林霜月相伴的那一段溫馨歲月,那時候自己每晚在藏劍閣內苦候她來,也依稀是這般情形。


    “你的傷不礙事嗎?”林霜月在丈外便頓住了步子,輕柔的語音讓人聽不出是冷是熱。卓南雁點頭道:“重得很,你要不要進屋來仔細瞧瞧…”林霜月望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道:“咱們…再不能如從前一樣了。我隻是過來瞧瞧你的傷勢,你若沒事,我這便回去!”她雖是極力凝定,但聲音中仍有掩不住的一股淒然。


    “你…”卓南雁大喘了兩口氣,忽地“哎呦”一聲,手撫傷口,身子緩緩軟倒。林霜月一驚:“我刺得很重嗎?明明沒有傷到他要害的。隻怪那把劍太過鋒利,倘若刺得輕了,又瞞不過師尊!”忙扶住他的身子,將他攙扶進屋,口中急道:“喂,你的傷…”話未說完,忽然瞥見他眼中閃爍的頑皮笑意,登知上當,嗔道:“你自幼便是這脾氣,至今也改不了!”


    屋內燈燭溫馨,她眼中滿是關切之色,卓南雁忽覺心中發暖,湊上兩步,輕喚一聲“小月兒”,神掌向她柔荑握來。林霜月麵色倏地一白,飄然閃開,臉上籠了一層淒冷,斷然道:“眼下我已是明教聖女了,你…再不可亂來!”


    “聖女!嗬嗬,我才知道什麽是聖女…”卓南雁沉沉一歎,心底又是憐惜,又是自責,忽將長眉他挑,“小月兒,我知道你心中從來不想做這聖女!既然如此,咱們便一起走罷,我要你做個快快樂樂的小月兒!”


    林霜月見了他臉上不管不顧的毅然神色,忽然想到這個人自幼便是天塌下來也毫無畏懼的脾氣,當日為了自己挑戰父親林逸虹時,臉上也是這樣的神色,不由芳心一顫,輕輕地歎了口氣:“多謝你了,我現下…就很快樂!”


    卓南雁見她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神色惹人生憐,心中一熱,猛然捉住了她的柔荑,顫聲道:“你瞞得了你自己,卻瞞不過我,管他什麽‘聖女降世,明王出手’,我決不讓你再受委屈!”林霜月給他溫熱有力的大手攥住,眼前卻倏地閃過林逸煙陰沉的眼神,登時打個寒噤,喃喃道:“不可!我再不可觸怒師尊!”猛一咬牙甩開了他的手,長吸了一口氣,玉麵已是冷如寒冰,“卓南雁,請你自重些。你既然無礙,自今而後…就莫再糾纏!”冷冰冰地甩出一句話,竟不再看他臉上神色,轉身快步出屋。


    卓南雁眼見她飄然轉到屋外,這時體內傷處裂痛,自知再難追及,心中苦澀難耐,大步走到窗前,隔窗低喚:“小月兒…”林霜月終於在窗外凝住步子,緩緩仰頭望向浩渺無際的蒼穹。月光之下,卻見一行晶瑩剔透的淚珠倏地從她雪白的臉頰上滾落。


    她卻想起了適才給師尊林逸煙請安時的情形。


    “身為聖女,必要離情去欲,否則聖教大業難成!”師尊對自己說這話時,一股妖異光芒自粲然眸中躍出,似乎將她的心魂一把攥住,驚得她渾身冷戰。恍惚間,她又聞到那股古怪的氣息,每次接近師尊的房屋,她都會感受到這股讓她窒息的怪味,若有若無卻又揮之不去。她隻有顫著身子,垂首稱是,再小心翼翼地退出。


    林霜月凝望著天心那瓣淚滴般的殘月,像是對卓南雁,更像是喃喃自語地輕聲道:“你知道被拒絕的滋味嗎?在燕京的那個雪夜,看著你毅然跑遠,我全身的血都已凍僵,那時…你為何一直不曾回頭?”


    “我…”卓南雁的心頭似是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揉抓,千言萬語齊齊湧上,卻再吐不出一個字來。月光下,隻見林霜月輕輕地道:“…那晚我眼睜睜地看你走遠,心痛得要死,終於倒在了雪地上。那時候,你在哪裏?在那之前,我在燕京城外得到教主命我回教登壇的消息,心灰意冷之下也曾不支病倒,那時候你又在哪裏?”


    卓南雁緩緩低下了頭,忽然發覺這時二人隔著的不止是一層窗子,眼前這扇窗子他能推開,但心裏的那層窗呢?兩人站得雖近,但心裏卻已隔了千山萬水。


    “自那夜之後,我曾經多少次夢到你趕到我身邊來,夢見你跟我說,你心裏原是有我的…可是,醒後原來都是夢,讓我哭濕了枕頭的夢!”她的聲音幽幽的,似在極力克製,但香腮上卻已清淚潸潸,梨花帶雨,“…你終究是跟那個郡主成親了,而我,也終究成了明教聖女!”


    她忽地轉頭向他淡淡一笑:“傷好之後,你便下山去吧!咱們再不要相見了…”淺淺的笑容下卻是深深的痛楚和依戀。秋波轉盼之間,愛恨愁怨交融一處,卓南雁瞧在眼內,一顆心痛得幾乎窒息。但見林霜月轉身要走,他大叫一聲,飛身探出窗外向她抓去,卻抓了個空。眼望著她踏月遠去,他忍不住嘶聲低喝:“小月兒,終有一日,我要帶你走!”


    林霜月一口氣奔出好遠,才止住步子,天上的素月在眼中已然模糊一片,他那略帶嘶啞卻堅定的聲音一遍遍地在她耳畔回蕩:


    “小月兒,我要帶你走!”


    “小月兒,我要帶你走!”


    “小月兒,終有一日,我要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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