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這些日子正是難得的一段清閑時候,卓南雁潛心易學,鑽研得津津有味,本已到了物我兩忘的境地。但跟完顏婷這一晤,顯是擾亂了他沉靜的心境。自芮王府回來的這兩日裏。再讀易經,就不免心不在焉。兩日間他應對不暢,思緒不敏,自然惹得邵穎達脾氣大發,“蠢材蠢材”的痛罵不知挨了幾百遍。


    今天一清早起來,他更有些心緒不寧,眼前不時閃過完顏婷的倩影。原來今天竟是到了正月十三的試燈節,卓南雁原是跟完顏婷約好,這天陪她逛街賞燈的。上午跟邵穎達學易之時。他便總覺完顏婷那癡癡的雙目正在凝望自己,那目光撫摸著他的背,燒灼著他的臉,攪蕩著他的心。心神微亂之間,跟邵穎達對答易學,更是難稱邵穎達之意。但不知怎地,邵穎達今日卻是興致頗佳,竟沒罵他一句。


    “去,還是不去?”下午獨塵讀易時,這念頭還在他心頭盤旋不去。眼見日薄西山,邵穎達卻忽地推門而入,塞過一幅書卷,道:“明日咱們就無米下炊啦,這幅字拿到文竹堂去,今兒是元宵試燈節,該能賣個好價錢。”卓南雁心弦一顫,抬頭望見那雙冷湫湫似笑非笑的老眼,終於在心中打了個哈哈:“還是天候兄說得對,要去便去,要留便留,大丈夫何必如此婆婆媽媽!”攜了字畫快步走到院中,卻聽邵穎達在屋內喃喃自語:“蠢材蠢材,去會個小情人,也值得如此歡天喜地。嘿,眼下的後生,比我老人家當年,可差得遠啦!”卓南雁自知什麽事都瞞不住這怪老頭,心底哭笑不得。


    去文竹堂賣了邵穎達的字,再快步趕到芮王府時,卻覺天色早早地黯淡下來。遠遠地便見芮王府門前已用鬆柏枝條高高搭起了彩棚,數十串各色彩燈自高棚上垂下,流光溢彩,甚是氣派。正月十五是上元節,又稱元宵節,這上元張燈的節俗,起於漢代,興於隋唐。至宋朝時,定於正月十三試燈,正月十八收燈,這燈節竟要綿延數日。元宵節前後,宋人上自大內,下至平民,莫不興致勃勃地製燈、張燈、賞燈。女真人本來沒有元宵節張燈的舊俗。據說金初,上京有個被金兵掠來的僧人,在上元節以長竿挑燈,歡慶佳節。金太宗完顏吳乞買看了紅燈大驚,以為是僧人“嘯娶為亂”的訊號,命人將這例黴的和尚擒來殺了。後來女真人到了燕地,才知上元張燈之俗,並也漸成風俗。而深慕漢習的完顏亮登基之後,更是在年年的元宵節都後張燈結彩,與眾臣同樂。今日這正月十三的元宵試燈節,正是元宵前的第一個熱鬧之日。大金京師男女,必在這晚盛裝賞燈,盡情歡樂。


    完顏婷見他趕來,心底喜不自勝,口中卻還埋怨他來得太晚,又叫丫鬟給卓南雁送上一套簇新錦衣。卓南雁素來懶得在衣著修飾上花心思,完顏婷以往送給他的新衣從不著身,但今日卻不願掃她興致,任那幾個丫鬟仆婦給他更了衣。他本來模樣俊朗,這一身華貴的錦衣穿在身上,更顯得長身玉立,飄然出塵。完顏婷在燈下向他癡癡凝望,美眸中盡是歡喜之意。


    少時有小廝牽了兩人的坐騎過來,卓南雁隻見自己那匹火雲驄竟也是金鞍玉轡,通體刷得毛色光鮮,跟完顏婷的追風紫立在一處,一紅一紫的兩匹駿馬居然交頸廝磨,甚是親昵。完顏婷忽在他耳邊低聲道:“瞧它們,在一起待得時候久了,竟也難舍難分。”卓南雁心底泛起一片漣漪,卻不願說什麽,跟完顏婷一起飛身上馬。


    二人並馬而行,卻見諾大的京城已成了燈影交輝的琉璃世界。歌樓、酒店、商賈平民、官宦世家的門前都墜起了花燈。豪富大家門前都架了彩棚,串起花色繁複的彩燈,小戶黎民門前,也都要挑起一二盞明燈應景。街上都是身著新衣的觀燈人流,但街頭巷尾,卻也時見骨瘦如柴的瘦弱乞丐,縮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那彩車寶馬和錦衣流香,給這蓬頭垢麵、破衣爛衫一襯,滿目的輝煌光影,便顯得有些光怪陸離。


    中都宮城正北的拱宸門直到外郭城通玄門的一條大道,為縱貫大金京師南北的馳道,也是京師最熱鬧的所在。二人轉到馳道上時,卻見繁燈萬盞,猶如銀河飛落人間。兩人在熙熙攮攮的人流之中緩轡而行,興致昂然地四處張望。才來到最熱鬧的萬安寺前,卻見前麵四五個華衣公子,立馬高叫:“哈哈,婷郡主,不想卻在此處相見!”竟是騰雲社中的舊友,張汝能、西夏老王子幾個都赫然在內。


    張汝能催馬走上兩步,向完顏婷笑道:“我們幾人連著送帖子請郡主同來賞燈,都給郡主一口子回了,卻原來郡主另有玉郎相伴!”說著眼神瞄著卓南雁,目中盡是妒意。蕭裕敗亡之後,蕭長青下落不明,此時張汝能已是京師十八公子之首。眼見卓南雁玉樹臨風,跟完顏婷並馬而立,儼然便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張汝能自是禁不住心底泛酸。


    卓南雁這時才知,原來完顏婷為了跟自己同來玩燈,竟回絕了京師十八公子的盛情相請,心中微動,忍不住便向完顏婷瞧去。卻見完顏婷傲然將下頜一揚,清凜的眼神直盯著張汝能,冷冷道:“本小姐願意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元宵佳節,隨著一群紈袴子弟,哪裏還有興致賞燈!”張汝能等人聽她罵自己是紈袴子弟,各自氣得說不出話來。


    完顏婷卻探手一撥卓南雁的韁繩,笑道:“走,咱們到別處玩去。”竟不理目瞪口呆的幾位貴公子,拉著卓南雁拐入一個窄細胡同。


    卓南雁笑了一笑:“其實跟他們一起賞燈,也沒有什麽。”完顏婷瞥他一眼,幽幽道:“可這時我隻願意跟你在一起。”說著輕咬了下櫻唇,輕聲道,“況且我答應過你,再不跟他們在一起的!我答允過的話,便時時記得,你答允我的話,也要時時記在心頭!”卓南雁心神微顫,卻強笑道:“省了他們聒噪,咱們正好痛痛快快的盡興遊玩。”


    這青石鋪就的小巷高低不平,二人不便乘馬,便下了馬,攜手而行。轉過這小巷,卻見前麵一處小鋪亮著燈火,不大的鋪麵上高懸著不少彩燈。十來個遊人正聚在店鋪前把玩燈盞。完顏婷笑道:“哈,這裏何時多了個賣燈的小鋪子!”眼見那些燈做工甚是精巧,拉著卓南雁的手便走了過去。


    這小鋪子前懸的燈全無金箔、玳瑁的華貴裝飾,皆是做工小巧的“羅帛燈”,七彩妝染,團花簇錦,盞盞都是精致過人。一個孩子的聲音卻在大聲吆喝:“名冠天下的江南新安燈,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錯過這一家,後悔一輩子啊!”卓南雁聽這聲音耳熟萬分,抬眼瞧去,隻見四五個閑漢遊客正圍著個身子高瘦的少年,正是自己的結義兄弟劉三寶。


    卓南雁萬料不到劉三寶會來此賣燈,卻見他這會已忙得滿頭大汗,一邊跟幾個閑漢討價還價,一邊不忘大聲吆喝,料來他這買賣還挺興隆。又聽幾個閑漢笑道:“小老弟,你遞給我這燈可真是‘花燈觀音’親製的麽?”“老弟,求你閃閃,我已買了三盞燈,讓我再瞧一眼‘花燈觀音’!”“老子買燈,多掏幾兩銀子都無妨,可得‘花燈觀音’親自將這燈遞到老子手裏。”


    “原來這些燈都是什麽‘花燈觀音’做的,既名觀音,想必是美麗之極的女子了。才引得這些閑漢來此糾纏不清。”卓南雁心裏正想著,卻見店中嫋嫋婷婷走出一個白衣少女。卓南雁抬頭一見那少女容貌,心神轟然一震,整個人登時呆在那裏。


    原來這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林霜月。深冬時節,林霜月仍舊一身素白永衫,襯著月色燈輝,愈顯得玉膚如雪,仙姿楚楚。隻是眼角眉梢,隱隱籠著一層淡淡憂傷。幾個閑漢立時轟然大叫:“花燈觀音來了!”小店前就是一陣騷動。但林霜月神態高潔,動人憐惜,淡淡的幾句話便引得眾閑漢心神蕩漾,卻又發作不得。卓南雁心底念頭翻湧:“為何小月兒卻和三寶大老遠地來這金國京師內賣燈?”


    “渾小子,又發什麽癡!”完顏婷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芳心也是微微一顫,低聲道,“你在瞧她?”卓南雁渾若未聞。不錯眼珠地瞪視著林霜月。因為這時林霜月那雙明眸也正向他瞧來。二人的目光在月光燈影下交投在一處,登時全都怔住。


    玲瓏精巧的各色燈籠射出七彩的迷離光影,但燈下林霜月的那張臉卻無比蒼白。她的香肩竟也隱隱發顫,目光直落在卓南雁和完顏婷緊緊交挽的手上。林霜月的美眸之中搖散出一片淒怨痛楚的光,雜在紅綠輝映的燈影中,顯得哀婉動人。微微一頓,她辭於猛地彎下玉頸,奮力將目光自卓南雁身上移開。


    “霜月!”卓南雁在心底大叫著,她淒然轉頭的一瞬,他又清清楚楚地瞧見了那長長睫毛下的瑩瑩珠淚。忽覺腕上一痛,卻是給完顏婷狠狠掐了一把,耳邊立時響起她冷若冰霜的嬌哼:“這花燈觀音便這麽好看麽?”他立時驚醒。正想說什麽,完顏婷卻憤然將手一摔,顫聲道:“那你這晚便在這裏瞧她好了!”飛身上馬,縱馬便向前奔出。


    幾個閑漢這時甩臉瞧見了完顏婷,不禁齊聲驚呼:“這個妞可也美得天仙一般!”“哈,這是京城一支花,芮王府的婷郡主,兄弟那次重陽馬球會上見過的!”完顏婷這時心下氣惱,一股怨氣無處發泄。揮鞭便向馬前的閑漢抽去,喝道:“讓開!”眾閑漢驚亂躲閃,撞得鋪前倒了兩個燈架。劉三寶忙上前扶住,罵道:“哪裏來的瘋婆娘?”一轉眼卻瞧見了卓南雁,咦了一聲,便要叫嚷。


    卓南雁心底念頭翻湧,立時想到若是留在此處,必會給林霜月和劉三寶帶來巨大危險,隻得飛身上馬,縱馬追趕完顏婷去了。


    林霜月望著卓南雁飛馬而去,猛覺一陣心灰意冷,心底痛到了極處。劉三寶見她麵色雪白,身子搖搖欲墜,急上前扶住她的玉臂,叫道:“姐姐,你怎麽了?”林霜月苦笑一聲:“姐姐沒事!”回身便向屋內走去。幾個閑漢見她走開,急得起哄亂叫。劉三寶上前收拾燈籠,喊道:“別叫別嚷了,今兒不做買賣啦,要買燈籠,明日再來!”他力氣極大,兩個閑漢要擁進店內,卻給他猿臂推了幾個趔趄。


    收了鋪麵,走入屋中,卻見林霜月靜坐炕上,兀自嬌軀發顫,眼噙淚水。劉三寶急得幹搓兩手,叫道:“那人、那人當真是我大哥麽?他立在燈影暗處,我沒瞧清楚。”林霜月再也忍耐不住,珠淚漣漣而下,幽幽道:“不是他是誰?他、他當著我的麵,竟去追那什麽郡主去了!”劉三寶連連頓足,叫道:“不是,我大哥決不是那種人!姐姐不要哭啦,你在此稍候,我追出去瞧瞧如何?”


    林霜月芳心紊亂,許多心事卻不便跟這孩子細說,見他急得滿頭大汗,便收了淚水,強自笑道:“姐姐沒事啦。天好晚了,你去睡罷,姐姐也要歇息了。”劉三寶孩子氣地笑起來:“那我明兒個再去尋大哥,好歹讓大哥給姐姐賠禮道歉。”轉身走入裏屋,將屋門輕輕掩上。


    店鋪裏靜了下來,對著那根幽幽閃耀的紅燭,林霜月凝在心底的痛終於湧了上來,剛止住的淚又斷線珍珠般地垂落。


    那日她小性發作,惱恨卓南雁絲毫不將自己放在心上,一怒之下,憤然離去。但少女情懷,心思裏如何放得下他?又過幾天,忽聽江南武林傳言,那南雁竟偷了羅雪亭的駿馬寶劍,逃奔金國去了。林霜月覺得奇怪,深信以卓南雁為人,斷不會做出這等事來,便又轉回江南雄獅堂,想找羅雪亭問個清楚。


    重回建康,卻在坊間茶肆聽得眾閑人將這事傳得神乎其神,有誇那南雁膽大包天的,有讚羅雪亭手眼通天的,更有人說,羅雪亭手段雖大,氣量卻窄,竟將南雁的一個不足十五歲的結義兄弟扣住。林霜月越聽越怒,想到那晚酒宴上坐在卓南雁身旁那個臉帶稚氣的孩子,不禁在心底暗罵羅雪亭恃強淩弱,連個孩子也不放過。惱怒之下,竟然夜探雄獅堂,要救出劉三寶。


    那晚卓南雁依計北上之後,羅雪亭便將劉三寶帶到跟前,對他說:“你大哥眼下有件大事要做,不能照顧你啦。你眼下便留在爺爺這裏,好不好?”劉三寶的性子卻是又倔又直,搖頭道:“待在這裏,好沒趣味。我要跟著大哥去闖蕩江湖!”羅雪亭好說歹說,卻是留不住這喜動不喜靜的孩子,忽然想起一事,道:“你大哥說了,你愛習武。你在此待上幾日,我遣人傳你武功如何?”劉三寶才點頭應允。


    羅雪亭諸事纏身,便讓劉三寶跟他四弟子何殘雪習武。但何殘雪性子跳脫,又曾在卓南雁手下吃過小虧,對卓南雁這小弟自然而然的麵惡口冷,一連三天,隻傳他入門的兩記拳腳,還隻是皮毛把式,於內中心法,全然不說。


    劉三寶在雄獅堂呆了幾日,甚覺無味,不由思念起卓南雁來,每日哭著喊著要去尋他大哥。何殘雪正樂得甩了他這包袱,便去告知羅雪亭。羅雪亭正自無奈,這一晚忽聽得有弟子來報,明教的那林霜月不知為何,竟來夜探雄獅堂。他索性便來個順水推舟,隻讓手下弟子做做樣子,並不真殺實鬥,林霜月順順當當地便將劉三寶“救走。”


    劉三寶卻認得林霜月,跟著撒潑使賴也要認她這個“跟我大哥大破南宮劍陣的天仙”作姐姐,央求著要她帶著自己去找他大哥卓南雁。林霜月哭笑不得,想到自己還須回本教複命,更兼此去金國路途遙遠,難以帶個孩子上路,終究推辭不去,隻給了劉三寶一些銀兩,讓他去幹些營生。


    二人離別之後,林霜月自回大雲島複命。明教教主林逸煙即將重出江湖,野心勃勃,蓄勢待發,大雲島上硝煙漸濃。林霜月的芳心內卻似給一根看不見的細線牽繞,總是晃著卓南雁的影子。


    一路北上,卻又在道上意外遇到了衣衫襤褸的劉三寶。原來這孩子人小鬼大,竟想自己去金國尋找義兄,隻是他不識路徑,流浪月餘,盤纏花光,隻得沿路乞討。


    重逢林霜月,劉三寶開口閉口叫她“天仙姐姐”,死活也要跟她同去。林霜月無計可施,又見劉三寶望著自己的那雙稚氣的大眼睛中,滿是崇敬依戀之意,心下一軟,便答應了他。當下二人便結伴趕往金國京師。


    這麽來來去去的一耽擱,便比卓南雁晚來了數月,她們來到中都之時,卓南雁正在龍吟壇內苦修。


    林霜月知道京師內龍驤樓的眼線密布,不敢貿然打探龍驤樓的所在,眼見年關臨近,便跟劉三寶租了一間鋪麵,製些燈籠來賣。這是她年少時跟母親學得的手藝,她心靈手巧,雅好丹青,在燈帛上寥寥數筆,便將彩燈妝染得精巧可愛。不想這別致新奇的江南花燈一擺,倒頗為京城子弟所喜。而她秀美如仙,待人和善,更得了個“花燈觀音”的美譽。林霜月每日在此賣燈,閑時便四處探訪,隻盼能尋得卓南雁的消息。


    哪知個晚,她朝思暮想的人兒突然現身,而身邊卻還伴著一個千嬌百媚的富家小姐。聽那些閑漢亂喊,那小姐竟還是京師內頗有豔名的什麽郡主。


    芳心之中恨愛交加,渾渾噩噩的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隻朦朦朧朧地覺得外麵人聲漸稀,想是夜色已深,林霜月心底卻猛然騰起一念:“明日我去尋他,便當著那美貌郡主的麵,死在他麵前也好!”正自愁腸百轉,忽聽店鋪外響起啪啪的三聲輕扣,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輕喚道:“霜月,你睡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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