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時,卻聽身後傳來一聲歎息:“絕色佳人,軟語哀求,你這廝竟不為所動,真真是鐵石心腸,絕情無義!”


    卓南雁不想有人悄沒聲息地到了自己身後,大驚之下,斜斜躍開一步,卻見羅雪亭雙手背後,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卓南雁雙眉一攏,怒道:“你這賊老頭,身為武林宗師,怎地卻偷偷摸摸地窺人隱微?”惱羞成怒之下,出言毫不客氣。


    羅雪亭卻撚髯笑道:“是麽?老夫要怎樣便怎樣,可從未覺著自己是狗屁勞什子宗師,”說到這裏,笑容一斂,聲音霍地低下來,“況且派人潛入龍驤樓,那是何等艱險之事,老夫怎能不小心謹慎?”


    “潛入龍驤樓?”卓南雁心內疑惑,低聲道,“願聞其詳!”


    羅雪亭歎道:“你可曾聽說過武林三大禁地之說?”卓南雁微微點頭,道:“江湖傳言,當今武林,以無極諸天陣、九幽地府和海外逍遙島為三大禁地,擅入者有去無回。”羅雪亭笑道:“不錯,這三處禁地各有其深險難測之處,但若說真正的禁地,這三家可都比不得金國龍驤樓!”


    他仰頭望了望頭頂明月,似乎深陷沉思,頓了許久,才道:“十幾年來,龍驤樓一直在與我江南武林爭鬥之中穩占上風。自完顏亮篡位登基之後,龍驤樓先是隱忍了半載,隨即龍驤樓主完顏亨卻忽然得了金主完顏亮的重用,龍驤樓也自南陽被召回金國京師,其勢愈發咄咄逼人!”


    談及龍驤樓,卓南雁心底的情絲煩惱漸漸消散,急道:“怎麽,龍驤樓已被召還金國京師?”羅雪亭道:“想必你還不知,完顏亮素懷異誌,篡位之後,看中了當年的燕京俯視中原的險要形勢,便將金朝京師自偏處一隅的上京遷到了燕京,號為中都。過了不多時日,便將‘滄海龍騰’完顏亨及其所率的龍驤樓調回中都。”


    卓南雁點了點頭,心內若有所思:“這金主完顏亮登基不久便將都城從曠野偏僻的上京遷到中都燕京,虎視中原,其誌不小!”羅雪亭又道:“龍驤樓遷到中都之後,更加鋒芒畢露,偵騎四出,遍及天下,除了咱們大宋,便連西夏和吐蕃,也全在其監視之下。”說到這裏,他聲音愈發低沉。其實他武功早趨化境,心識展開,方圓數裏的風吹草動,全在他心神籠罩之內。但此刻漸漸說到正題,仍不禁小心翼翼。


    “數月之前,我得了密信,龍驤樓正自暗中籌謀一場名為‘龍蛇變’的驚天密謀,若得順當施展,我大宋必然損失慘重。隻是這‘龍蛇變’之謀到底詳情如何,我們卻全然不知!老夫早想派人潛入龍驤樓,隻是這臥底龍驤之人,非但要武功高超,更要智勇雙全,心性堅忍,卻要我到哪裏去尋?”說到這裏,羅雪亭不禁連連歎息。


    卓南雁早聽出了他言語中的激將之意,但仍是忍不住長笑一聲,道:“堂主,南雁願往!”羅雪亭沉聲低笑:“臥底龍驤樓,本為九死一生之事,但你武功過人,膽氣和機智更遠在常人之上,自你巧破劍陣,大勝南宮禹之後,老夫便相中你了!隻是這事委實幹係重大,老夫可不能草率而定。適才我便暗中‘偷偷摸摸’地窺了你的隱微,嗬嗬,果然心如鐵石,是個能成大事的好漢子!”


    卓南雁這才知道,為何這武林宗師偏要暗中偷看自己,想到和林霜月的柔情細語全給他瞧在眼內,麵紅耳赤之餘,又暗自慶幸:“霜月臉皮忒薄,虧得不知這老頭在一旁窺探,不然隻怕要羞死了。嘿,這古怪老頭子,豪邁得離了譜,也真是絲毫不將世俗禮法放在眼內。”


    “老夫還要羅嗦一遍,”羅雪亭說著向他深深凝視,“你再好好想想,當真甘冒千難萬險,身入龍驤樓,刺探龍蛇變之秘?”卓南雁凜然不語,卻將頭重重一點。


    羅雪亭目光灼灼地盯了他片刻,忽然俯身向他叩頭而拜。卓南雁大吃一驚,急忙伸手攙扶,但觸手之間,隻覺這老頭子渾身猶如鐵鑄,難以撼動分毫。他忙要身跪倒,羅雪亭卻出指如電,在他雙膝上一掃,卓南雁登覺雙腿僵直。羅雪亭卻道:“我這可是替大宋百姓給你磕的頭,你不得避讓!”不管不顧地給他砰砰連磕了三個頭,才翻身站起。


    他才一起身,卓南雁便覺膝間穴道上的微麻之感已一閃而逝,心內愈發佩服這羅雪亭內勁收發委實到了玄之又玄的境界,微一凝思,忽道:“堂主既然已知道了這龍蛇變的來由,想必龍驤樓內已有了咱雄獅堂的內應?”


    “不錯!”羅雪亭點了點頭,麵色愈發凝重,道,“他潛入龍驤樓已有三年,半年之前,他給我傳來了最後一個消息,便提到了這龍蛇變之秘!但自那之後,他便忽然杳無音信。我猜他若非已遭不測,便是落入一個極大的困境之中。這也是我派你潛入龍驤樓的另一個緣由!”


    卓南雁問:“那人是誰?”羅雪亭緩緩搖頭:“一別三載,他在龍驤樓內用的姓名,位居何職,我已全不知曉!”眼見卓南雁滿麵驚訝之色,便淡淡一笑,“每一次他給我傳遞密訊,都是經過兩三道人手輾轉傳來,這密訊上若是寫明他在龍驤樓內的姓名職位,萬一落入龍驤樓之手,他豈不就嗚乎哀哉?”


    卓南雁點了點頭,道:“那他生得什麽模樣,年歲多大?”羅雪亭蹙眉道:“他歲當壯年,模樣卻是普普通通,便是讓你看得兩眼,再混入人群,你也未必能再認得出來!況且他冒險投入龍驤樓,胡須、口音、衣著,必然早已大變。”


    “這可奇了,”卓南雁不禁苦笑起來,“那你讓我如何跟他相認?”羅雪亭目光驟然一閃:“他名字可變,外貌可易,但武功卻變不得!這便是他的獨門武功,夢回神機爪!”身子霍然躍起,大袖翻飛,雙手化掌為爪,一路精妙爪法施展開來,抓、戳、掃、勾,忽而曼妙飄逸,忽而又詭奇狠辣,看得卓南雁目眩神馳。


    羅雪亭一路爪法使完,又給卓南雁細細講解了幾招精妙招式,才道:“這是他家傳的拿手武功,江湖之中也隻他一人習得。你識破他這爪法之後,便可跟他說出接頭切口,‘三更驚回千裏夢’,他便該答,‘頭白弦斷少知音’!這兩句詩化自嶽少保的《小重山》,乃是三年前我跟他離別時所作,既是贈言,又是給他特製的切口,便是殘歌他們也不知曉。”


    卓南雁一一記下。羅雪亭又道:“天色太晚了,咱們速速回去,免得旁人生疑!”


    摘星閣內眾人劇飲方酣,兀自熱鬧非凡。卓南雁四顧之下,果然不見了林霜月的倩影,知她必已離去。卓南雁心底才生出一種隱隱的痛楚:“她這麽驕傲任性,給我硬邦邦地回絕了,心內不知如何難受,她…她還會不會再搭理我?”登覺眼見的諸般熱鬧,全成了跟自己毫不相幹的虛幻之物。


    一時群豪盡興痛飲,半夜方罷。卓南雁更是借酒澆愁,喝得酩酊大醉,當晚他和劉三寶兄弟二人便給請入雄獅堂內安歇,卓南雁給劉三寶攙到了床上,便即呼呼大睡。


    翌日清晨,卓南雁忽聽窗上響起啪啪的三聲輕響,他一驚而起,飛身躍出,卻見前麵有道身形快如疾風,一閃而逝。卓南雁提氣急追,這些年來他隨著施屠龍屢攀絕頂,輕身功夫早已爐火純青,九宮煉氣局的內勁展開,當真快若風馳電掣。但任是卓南雁如何奮力疾奔,前麵那人卻總是離著他那般遠近,遠遠瞧著,那人舉步落足悠閑自若,但身法卻快似仙人禦風,就如一道青煙般在前麵忽隱忽現。


    二人一先一後,繞著雄獅堂轉了兩個圈子,那人霍地止住腳步,回過頭來,卻是羅雪亭。卓南雁立時凝住腳步,兩人對望一眼,不禁齊聲大笑。羅雪亭見他疾奔疾停之下,依然笑得歡暢自如,點頭道:“很好!這份機靈明白,還有這手輕功,危急時刻,或能救你一命!你跟我來。”領著他走入後花園。


    朝陽藏在灰蒙蒙的雲藹中,沒有一絲亮色,時辰還太早,後花園中一片悄寂。羅雪亭舉頭望了一眼昏溟的日色,沉沉道:“我知道,你必要問我令尊當年遇難的詳情!”卓南雁的目光在晨風中乍然一緊,直直盯了過來。羅雪亭道:“當年秦檜初掌大權,禍害忠良,四海歸心盟幾日之間風流雲散,令尊心灰意冷之下,萌生退意,便攜著你母子和幾大部屬飄然遠隱。嘿,他性子剛硬,也不與我商議,隻留信一箋,說他不忍看江南塗炭,要北上隱居中原。我得訊之時,還不知他一家已在悄然遠赴風雷堡的途中。我找他不到,卻得到緊要密報,秦檜爪牙已和金國權貴聯手,正要對他下手。秦檜遣來的是號稱‘吳山鶴鳴’的大內絕頂高手趙祥鶴。自金國遠途趕來的,卻是大金國的不世高手、龍驤樓主完顏亨,原來這次聯秦滅卓,全是完顏亨的全力籌劃…”


    卓南雁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道:“完顏亨身為金國權貴,竟敢來我大宋廝殺?”羅雪亭冷笑一聲,憤然道:“那又怎樣?其時趙構那皇帝佬一心與金國議和。為了議和,不惜讓秦檜那狗賊以宰執之尊,代替皇帝向金使跪拜行禮。那時宋金之間和議將成,總有金使洶洶而來,氣焰好不囂張。完顏亨便是趕到大宋來殺人放火,秦檜自然也會百般迎奉。何況完顏亨這回要殺的這人,卻是秦檜的眼中釘,四海歸心盟的盟主卓藏鋒!”卓南雁低歎一聲,不再言語。


    “我素聞‘滄海龍騰’完顏亨的大名,大驚之下,急忙設法阻攔。隻是那時江南武林也給秦檜挑唆得亂作一團地自相廝殺,卻無人響應!老夫縱馬狂奔了一夜一日,生生累死了我那匹寶馬雪獅子,卻終於在道上攔住了完顏亨!我跟他一番廝殺,自黃昏直殺了整整一夜。”羅雪亭說到這裏,眼中精芒乍閃,“嗬嗬,那晚無星無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那一戰鬥智鬥力,老夫至少有八次機會死在他手上,好歹還是一次次地險中得脫,真可說是九死一生。那實在是老夫平生最驚最險,卻又最為快慰的一戰!”


    卓南雁聽他說得豪氣橫飛,心中也湧起陣陣熱潮,暗道:“不知那是怎樣的一戰!而羅堂主如此目視霄漢之人,也對完顏亨又敬又佩,這滄海龍騰,更不知是何等樣人!”


    “激戰一夜,天光大亮之後,我終於攔他不住,給完顏亨從容逸去。“羅雪亭說著怔了一怔,似是倏忽間回到了那驚心動魄的薄溟,搖頭苦歎道,“憑我那時的本事,也實在難以勝他。但經此一戰,完顏亨真氣大耗,三五日內,必然無法再戰劍狂卓藏鋒。後來聽說你母子均是身子病弱,令尊卓藏鋒聞得南宮世家藏有療傷聖藥千載仙芝,便命手下護送你母子繼續趕路,自己獨自去南宮世家取藥。”他說的這些,卓南雁已自厲潑瘋口中聽過。他知道後麵的才是父親生死之秘,登時凝神靜聽。


    “數日之後,聽說卓藏鋒順順當當地直闖到了南宮世家,後來他們言語不和,動起手來,卓藏鋒將南宮世家殺得天翻地覆,卻也沒有取得仙芝。我知道完顏亨必會跟去南宮世家,尋機出手,便也急急趕去,不想卻在天柱山下遇到了‘吳山鶴鳴’趙祥鶴,”他的老眼中登時星飛電閃般地迸出一蓬光來,冷笑道,“那是老夫第一次跟這秦檜鷹犬交手!”卓南雁聽他言語冷肅,忍不住問:“誰勝了?”


    羅雪亭臉上肌肉牽動一下,沉沉道:“就算是我吧!”跟著又狠狠搖頭,“就算個屁!這廝好不奸猾,跟我拚殺半日,便假裝不敵,狗一般地跑了。原來他隻要困我半日,使我難以分身前去相助卓藏鋒!嗬嗬,說到武功,這廝的控鶴手、空穴來風勁法都是當世一絕,說到機智,也是謀深慮遠、統禦群英的第一等人選,可就是讓老夫厭惡無比,想必他為人卑劣的緣故!


    “而就在此時,卓藏鋒殺出南宮世家之後,正遇上精力已複的完顏亨。因了趙祥鶴這一阻,我無緣得見歸心盟主和龍驤樓主這絕世一戰。據說他二人在渺無人蹤的絕頂峰頭激戰了兩日兩夜。可惜龍驤樓主完顏亨後來從不與人說起那一戰,天下之人,便誰也不知那一戰誰勝誰負!但自那驚天一戰之後,卓藏鋒便即不知所蹤…”卓南雁見他歎息不語,急道:“那後來如何?我爹爹,便再沒有訊息了麽?”


    羅雪亭舉頭望著晦暗的蒼溟,黯然道:“沒啦!後來傳言甚多,但我一一細查,卻全是無稽之談!劍狂卓藏鋒,真真就如一股狂風,在世間打個旋便飛走了,不知所蹤,更沒留下丁點痕跡!而當初他留書與我,也隻說是避居中原,卻未說出風雷堡這詳細地方,多年來我一直苦尋你母子蹤跡而不得。若非今日親見了你本人和易懷秋的書信,還當你一家三口均已遇難!”


    卓南雁登時愣住。一十六年前,就在自己不足三歲的時候,滄海龍騰、吳山鶴鳴、獅堂雪冷和自己的父親劍狂卓藏鋒,這四大絕頂人物竟進行過一連串驚世駭俗的連環激戰,而最終的結果,卻是父親的杳無蹤跡。他心內卻還燃著一絲兒的亮光,輕聲問:“既然沒見我爹爹的蹤跡,那說不定他還在世間!”羅雪亭頜下花白胡子抖了抖,虎目之中瑩光閃爍,道:“或許是吧…但若令尊真在世間,以他風骨,豈能深隱一十六載,不見自己妻兒?”


    “完顏亨,原來都是完顏亨的算計!”想到待自己最親熱的易懷秋、季巒和父親之死全與此人相關,卓南雁驀地仰天笑道,“龍驤樓,我又焉能不去?”羅雪亭冷電般的目光卻倏地射了過來,沉聲道:“你可萬萬不要忘了,此去龍驤,是刺探龍蛇變之秘!若是貿然出手行刺完顏亨,反而壞了大事!”卓南雁本覺胸臆間熱血如沸,聽了這話,瞬息間便冷定了下來,低聲道:“那我何時起身?”


    羅雪亭目光四顧,低聲道:“就在明晚!”當下便給卓南雁細細講解龍驤樓諸壇口中的厲害緊要角色,卓南雁一一銘記在心。沉了沉,羅雪亭又道:“那一戰之後,我無日不在暗中思量揣摩完顏亨的武功。這十幾年來,雖無大成,卻有小得!我這便將新悟得的六陽斷玉掌傳授給你!這掌法隻有三招,未必比棋仙施屠龍傳你的功夫高明,但陽剛勁猛,到了點子上或能救你一命!”


    卓南雁聽這武林宗匠巨子說要傳授自己武功,眼光登時一亮,忽聞身後傳來細微之極的兩聲腳步,正要回頭,卻聽羅雪亭叫道:“方老三,你來便來了,怎地還偷偷摸摸的?”


    山石後立時閃出方殘歌俊朗而又尷尬的一張笑臉:“師父,這六陽斷玉掌可是您近年所悟的絕學,弟子幾次想學都學不成,嗬嗬,這時終於有緣一窺全豹!”羅雪亭嘿嘿笑道:“我不傳你,是因你功力不夠!既然如此,你便在一旁瞧瞧也成!”說著雙掌緩緩翻轉,他本來幹巴瘦小的一個老頭,這時蓄勢待發,卻給人一種壁立萬仞的逼人氣勢。猛見羅雪亭身形遊走,掌勢起伏,已將這掌法僅有的三招“斷流勢”、“玉碎勢”、“無爭勢”,依次施展開來。


    卓南雁知道,六為陽極之數,單聽這六陽斷玉掌的名字,便知必為陽剛之極的掌法。但奇的是隻見羅雪亭大袖輕舞,掌勢揮灑,但他進退盤旋之間竟沒有任何風聲,便連腳下的青草落葉都沒有一絲抖動。待他三招使完,微微一沉,身旁兩塊瘦硬挺秀的假山岩石忽格格作響,驀地坍塌下來,化作一片碎屑殘沙。卓南雁和方殘歌二人目瞪口呆,想不到這樣無聲無息的掌法卻能有如此威力,當真至陽至剛,沛然難禦。羅雪亭卻歎道:“隻因這掌法太過剛猛,一經施展,極為耗損內力,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切不可用!”當下便將這三招精義仔細教導。


    這三招掌法勢道沉雄,“斷流勢”含截江斷流之意,“玉碎勢”取意玉石俱碎,“無爭勢”則寓意此招一出,天下再無紛爭。方殘歌練到第二招“玉碎勢”時,便覺胸悶氣沮,但他卻不肯半途而廢,再勉力修習那第三招“無爭勢”,使到中途,忽覺丹田氣息翻湧,眼前發黑,險些栽倒。


    羅雪亭反手拍在他背後夾脊穴上,內力到處,方殘歌渾身氣血一定,才立身站穩。羅雪亭長歎一聲:“早跟你說了,你內力不足,強練此功,有害無益!快快靜坐調息。”方殘歌再也不敢逞強,緩緩坐下,才覺氣血漸漸凝定。


    六陽斷玉掌的精要,全在內力流轉和使力運勁。羅雪亭一番深入淺出的講解,不由令卓南雁如癡如醉。他自身已積聚了數十年的充沛內力,練這六陽斷玉掌卻還稍覺從容,半日之間,終於將這三招掌法演練純熟。猛聽他長嘯一聲,雙掌盤旋,已將這三招從頭施展開來,勁氣舒張之間,宛若怒龍天降,地上碎石亂屑如遭狂風吹襲,起落不定。隨著他掌上勁氣猛然一收,滿空亂石忽然齊齊墜地。卓南雁收勢之後,也覺氣息鼓蕩,額頭上的汗珠如水滾下,足見這三招掌法何等艱深耗力。


    一扭頭,卻見羅雪亭在一旁微笑不語,卓南雁忙道:“羅堂主,晚輩這掌法尚有什麽不足麽?”


    “你武功已到一流境地,年紀輕輕,已算難得的緊了。”羅雪亭眼中精芒閃爍,沉聲道,“隻不過卻還差著半籌!”卓南雁忙道:“差在何處?”羅雪亭卻道:“小老弟可知我這掌法得自何家經典?”卓南雁茫然搖頭。羅雪亭緩緩道:“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卓南雁一愣,隨即接著念道:“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原來羅堂主這掌法竟是得自老子的《道德經》。”話一出口,隱隱地又覺得不對,《道德經》力倡柔靜無為,羅雪亭怎能從中悟出這等至剛至猛的掌法?


    哪知羅雪亭卻一笑點頭:“正是!那日老夫讀到‘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這一句時,心中頓生感悟。所謂‘柔弱勝剛強’,最剛猛的武功,外呈於人的,不是剛,而是柔!”卓南雁心中陡震,似是被他一句之間,點破了自己多年來苦思不解的一個至理。羅雪亭的眼芒緊緊籠住了卓南雁的心神,徐徐笑道:“你差的便在此處!至剛至猛的絕頂武功,必要寓至剛於至柔!”


    “寓至剛於至柔!”卓南雁覺得那奇異的眼神裏似是夾裹著天地間最精微最玄妙的道理,緩緩傳入自己心內,霎時隻覺自己多年來演武煉功道上欲破不得的一層窗戶紙噗的破了,陡然間心有所感,渾身勁氣流轉,一招“斷流勢”緩緩揮出。這一掌無聲無息,但掌力到處,一塊碗大的碎石呼地直向天上飛去。待那塊碎石落下,卓南雁急上一步,大袖飛卷,一招“玉碎勢”施出,碎石倏忽化為齏粉。


    忽聽得遠處有人高聲叫道:“好!”卻是辛棄疾陪著那鄉農模樣的青袍老者緩步而來,見了卓南雁這潛流怒飆一般的掌法,忍不住齊聲道好。


    “嗯,你便是雪亭兄說的那個卓南雁,”那老者走到近前,向卓南雁深深凝視,緩緩道,“武功高強,心機了得,是個能當大用之才!”這老者昨晚還悶聲不語,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此時談吐之際,目光似有棱角,隱隱有一股叱吒千軍的氣勢。卓南雁心中不由暗自稱奇。


    “德遠公可是輕不許人的,這句‘能當大用之才’自你口中吐出,當真不易!”羅雪亭麵閃喜色,轉頭向卓南雁道,“傻小子,你想必不知,這位老先生便是閑居永州的和國公張浚大人,我怕他在永州閑悶,暗中接來,到金陵小住幾日!”


    張浚字德遠,是當朝資曆甚老的名臣宿將,曾被封為和國公,算來威震天下的嶽飛、韓世忠都曾是他的部下。當年靖康之變不久,金兵南侵,高宗趙構倉惶逃至臨安,臨安衛戍武官苗傅和劉正彥乘機發動兵變,逼高宗退位。時年三十三歲的張浚率韓世忠等人南下勤王,數月之間便平叛苗劉之變,被高宗趙構任為樞密使,年方而立,便執掌朝政。


    後來完顏宗弼擁兵十萬於揚州,準備渡江決戰,張浚長驅趕至鎮江,激勵將士,從容布陣。完顏宗弼本以為張浚已被貶居嶺南,在看到宋將送來的張浚所下的文書之後,才知張都督已到鎮江,隨即變色退兵。因張浚一生力主抗金,十幾年前,便被高宗貶官閑居。


    據說張浚離朝貶居的這十餘年間,天下豪傑,莫不傾心慕之,便是兒童婦女,也知這張都督的大名。金人十分忌憚張浚,每次金使至宋,都要問一問這張都督安在否,惟恐其又為高宗重用。隻因張浚名氣太大,深為秦檜所忌,所以昨晚壽宴之上,羅雪亭倒不好跟眾人提起他的大名。而張浚久別官場,又非武林中人,席間卻也沒人認出他來。


    卓南雁自幼便常聽易懷秋提起張浚,這時不禁雙目大亮,實在想不到眼前這鄉農一般的人物便是讓金人忌憚無比的張浚都督,急忙過來躬身行禮。幾人暢談幾句,登有相見恨晚之感。羅雪亭道:“德遠公和幼安老弟都是來去匆匆,這位卓小弟也是身有要事,都盤桓不了幾日。何不趁此機會,咱們在此痛飲一番!”眾人慨然附和。


    方殘歌這時長身而起,笑道:“徒兒這便去整治酒宴!”羅雪亭卻叫住了他,低聲吩咐道:“去將錦雲軒的蔡師傅請來!”宋人有文身刺繡的風氣,當時管這種為人文身的工匠稱做“針筆匠”,錦雲軒的蔡師父便是金陵最有名的針筆匠。方殘歌不知為何要請這文身工匠前來,但他素來對師尊言聽計從,雖然心中疑惑,卻也不多問,匆匆去安排下人行事。


    眾人在園中信步而行,辛棄疾縱目四顧,忍不住歎道:“這園子雖小,卻是曲徑通幽,雅致非凡,羅堂主心中果然大有丘壑!”


    羅雪亭嗬嗬笑道:“幼安老弟看出了雅致來,德遠公呢?”張浚目光徐徐掃過點染在假山小閣間的翠竹長廊,輕聲歎道:“或曲或直,諧和均衡,自有法度!雪亭兄一生醉心武學,這園子未必是老兄的手筆吧!”羅雪亭哈哈笑道:“德遠公法眼如炬!這園子正是老夫的一位舊友所做,”轉頭對卓南雁道,“小老弟看出了什麽?”


    卓南雁的目光也一直在這小巧卻精致的小園內逡巡,這時一陣風吹來,眼見一塊玲瓏的山石前的芭蕉翠竹迎風輕擺,搖曳生姿,忍不住歎道:“晚生不懂園林之道,隻覺這一竹一石,都布置得生動自然,便如東坡先生所說的‘隨物賦形’,這才盡得天然之趣!”


    羅雪亭眼中精芒乍閃,笑道:“實不相瞞,當年這造園之人便曾預言,這園子雖小,卻小中見大,日後當有三位奇才,會各依性情,從中看出不同的妙意來。嗬嗬,如今幼安見其雅致,德遠見其法度,南雁見其天然,可不正應了他當日之言!”


    “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人?”張浚掀起重如潑墨的濃眉,道,“那人是誰,現在哪裏?”羅雪亭笑道:“德遠公又動了愛才之念了麽?那人便是風雲八修之中的‘易絕’邵穎達。不過這老頭子可是十足的閑雲野鶴,決不會出來給你做事。當初他是忽然而來,興之所至,在這金陵盤桓半月,給老夫規劃出了這座的一畝園,隨即飄然遠逸,不知所蹤。要找他,可是難得緊呀!”


    卓南雁忽然想起,當年自師父施屠龍口中,也聽過“易絕”邵穎達的大名,似乎師父的易學多半得自這位奇人,看來這風雲八修,個個身懷驚人絕技。


    眾人邊說邊行,來到一座竹亭之前。這小亭連同亭內的桌椅,全是以青竹造就,掩映在林石之間,更顯青碧悅目。竹桌上已擺了酒菜,竟全是江南小吃,鴨血粉絲湯、五色糕團、桂花鮮栗羹和油燜天目筍,都是精巧細致,隻看那鮮嫩之色,便已令人食指大動。


    忽聽遠處有個孩子大聲叫嚷:“你姥姥的,這後花園藏著什麽寶貝麽,你們不讓進,劉大俠偏偏要進去逛逛!”正是劉三寶的聲音,他半日間不見了卓南雁,閑得無聊,便要進園玩耍,卻給羅雪亭的門人攔阻在外。羅雪亭素來喜好孩子,聞言笑道:“你姥姥的,這裏麵寶貝不少,還不快將劉大俠請上來!”眾人大笑聲中,自有門人將劉三寶帶到亭前。


    幾人依次坐下,劉三寶東張西望,看什麽都新鮮,忽地昂頭對羅雪亭道:“羅堂主,你哪裏來的這許多錢,造得出這麽好的園子?”一句話問得幾人全笑出了聲。


    辛棄疾更是撫掌大笑,連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不過,這孩子的話,也是問到晚生的心坎裏去啦。”羅雪亭淡淡一笑,卻不答話。


    方殘歌朗聲道:“辛兄有所不知,家師常道,安民之本,在於豐財!況且抗金大業,更不知要耗費多少錢財。故家師自少年之時便致力財貨經營,多年來長袖善舞,自然有些積蓄。眼下建康府三家最大的酒樓,便都是雄獅堂所建!”


    卓南雁聽得心中一動:“羅雪亭確有真知灼見,這般兢兢業業,不愧是抗金的砥柱中流。嘿嘿,以他的大手眼大襟懷,要想發財,原也容易得緊!”辛棄疾也收起了笑,恭恭敬敬地拱手道:“晚生來建康的路上,曾聽得有兩個儒生議論堂主,說羅堂主急功好利,雖然行俠仗義,卻也重財重貨!哪知羅堂主卻是有真學問真性情之人,胸中丘壑,豈是妄談義理的尋常腐儒可得測度!”


    “幼安老弟謬讚啦!他們說老夫急功近利,那是半點也沒錯。老夫倒恨自己沒有陶朱公三聚三散的斂財本事,給抗金大業多‘搜刮’些錢財!世人胡亂議論,老夫管他作甚!”羅雪亭說著猛一擺手,笑道,“飲酒飲酒!幼安老弟詞中聖手,昨夜中秋佳節,難道沒有大作?”


    “倒有一首《太常引》,正要請諸公品品,”辛棄疾性子疏放,一笑之後,便朗聲吟道,“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發欺人奈何!乘風好去,長空萬裏,直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好詞!”羅雪亭手撫白發,望著張浚笑道,“把酒問姮娥:被白發欺人奈何——這一句雖是稍顯傷懷,但用在咱兩個老家夥身上倒正是應景!”張浚也點頭笑道:“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句最是大快人心!”傳說月中有桂樹,辛棄疾此詞的下片說乘風直上月宮,斬去樹影婆娑的桂樹,使人間清光更多,非但氣概超邁,更暗指除去朝廷之中的奸佞,使天下清寧。所以張浚有“大快人心”一語。


    “正是!”羅雪亭縱聲長笑,“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隻這一句,便該浮一大白!”方殘歌親自把盞,給眾人將酒滿上,便是劉三寶都淺淺斟了半杯。


    眾人正要飲酒,張浚卻麵色凝重地站起,舉杯歎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杯酒敬給當年克服建康時的死難百姓!”把一杯酒緩緩灑在地上。劉三寶大睜雙目,愕然道:“死難百姓?”


    卓南雁聽易懷秋說過這段往事,忍不住歎道:“建炎四年,嶽家軍克服建康,進得城來,才瞧見建康城已被完顏宗弼的金兵血洗一空,城中屍橫遍地,死了數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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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浚道:“斷體殘肢,滿城狼藉,光屍體便斂了七八萬件。而其時的建康府,總共才不過二十萬民眾!”眾人聽得心中陣陣酸痛,張浚卻昂頭向天,聲音沉沉的似是從心底深處泛上來,“建康為東南形勢之勝,聖上若以此為行都,可以北望中原,心懷振奮。而錢塘臨安,僻在一隅,易於安樂,豈足以號召北方?”


    卓南雁連連點頭,暗道:“果然老帥名宿,見識高遠,名不虛傳,我雖有一腔熱血,但論到真知灼見,卻比他們差得遠了。”


    “正是!”辛棄疾也緩緩點頭,虎目之中精光乍閃,“金人殘暴,朝廷向他們稱臣納貢,正如同抱薪事火。終有一日,金人還會卷土重來!可惜辛某佩服的兩位世之英豪已死,卻不知誰還能抵抗金兵!”羅雪亭的眼神也是熠然一燦,笑道:“幼安老弟,不知你佩服的兩位世之英豪是誰?老夫倒好想聽聽青兕辛棄疾縱論一番天下英雄!”


    辛棄疾將杯中烈酒昂首飲了,搖頭笑道:“昨日在酒席間,晚生曾請羅堂主品評武林英豪,羅老可還賣關子沒說呐。要想聽聽幼安心中佩服的天下英雄,可得先讓大夥聽聽羅堂主品評的江湖武林英豪!”他這一語出口,眾人都來了興致。卓南雁叫道:“兩位都要說!今日縱酒論英雄,由晚生倒酒,先請羅老堂主論論武林豪傑,再請辛先生評評天下英雄。”


    “好,老夫便來拋磚引玉。”羅雪亭昂頭一笑,冷銳的目光遠縱雲天深處,“說起天下武林人士,老夫佩服兩人,厭惡兩人,看不透的有一人!餘子碌碌,也懶得說了。”張浚嗬嗬一笑:“這老猢猻,好狂的口氣!”


    羅雪亭將卓南雁倒的第一杯酒緩緩飲盡,淡淡笑道:“老夫厭惡的頭一人,便是格天社的大總管‘吳山鶴鳴’趙祥鶴!此人的控鶴手乃是當世一絕,當年老夫曾跟他苦鬥多時,也難占半分便宜。可惜這廝一身絕世武功,卻是畏金如虎,為人卑劣,骨子裏更是一條被秦檜馴熟了的狗!”眾人一起點頭,張浚更道:“聽說此人素不飲酒,身著破衣,大奸若忠,委實讓人生厭!”


    羅雪亭又道:“這第二個麽,便是風雲八修之中的巫魔喬抱樸。這廝久居金國上京,一身魔功出神入化,他獨創太陰教,心底卻是熱衷利祿,老夫曾送他八字考語‘不擇手段,陰險無恥’!他跟趙祥鶴一南一北,各有無恥之處,倒是相映成趣!”卓南雁頭回聽人說起這喬抱樸,不想竟是如此樣人,不由暗自苦笑。


    “老夫看不透的那人麽,便是明教教主‘洞庭煙橫’林逸煙了!”羅雪亭眼望卓南雁斟滿的第二杯酒,沉聲歎道,“這人文韜武略,絲毫不在劍狂卓藏鋒之下,但行事乖僻,處處讓人難以常理揣度。聽說此人隱忍多年,磨礪魔功,我看此人誌向不小,隻怕他日倒是一大禍患!”張口一吸,烈酒如泉,筆直射入了他的口中。卓南雁暗自點頭:“林逸煙心懷叵測,羅堂主竟也隱隱看了出來!”


    “說到老夫第一個佩服之人——”羅雪亭說著故意將聲音拉長,緩緩道,“便是風雲八修之首的‘禪聖’大慧禪師。這老和尚禪功深湛,?


    ??是閑雲野鶴,卻力倡‘忠義之心’,自言‘愛君憂國之心與忠義士大夫一般無二’!”張浚也是連連點頭:“老夫曾與大慧禪師有過數麵之緣,據說當年他因力抗秦檜而被奸相遠貶梅州,卻有數千徒眾甘願隨他遠赴蠻荒之地。若無光風霽月的深厚學養,又怎能如此?”


    卓南雁聽得了“大慧禪師”這四個字,眼前倏地閃過一個氣韻高古、麵色慈和的老僧的影像,這影像極其怪異卻又極其清晰。他不由眉頭鎖起,暗道:“怪了,為何會有這樣真的怪影,難道我見過這老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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