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琥珀色的晚霞當中,一對剪尾黑燕平展著翅膀,斜進了張老爺子家的小院兒裏,落在屋簷下不知何時搭的窩巢上,一邊呢喃細語,一邊眨動著慧黠的小眼睛,瞅著在海棠樹下歇涼的張老爺子。


    他在地裏幹了一天的活兒,覺得挺累,年紀大了,歲月不饒人。可他的心裏並不這樣想,隻要還能動胳膊腿兒下地幹活,他還是年輕人。骨子裏,他是一個不服輸的人!


    此時,他的心情很舒坦,他胸中積壓的那些鬱悶與苦澀,都仿佛隨著今天流出的汗水一起淌掉了,一點也不存在了。


    他朝著東廂房望了一眼,院外的驢車已經不在了,怕是石頭已經走了。感歎這孩子機敏,能言善道的。飯桌上,石頭更是放低姿態,將他當成親爺爺一般敬重。三言兩語,便將老爺子的心結打開。


    這便是難得啊!


    張老爺子思量著石頭私下裏與他交談的話:祖家在京城,父親在侯府裏做事,後因靖安之變,於九年前隨家人顛沛流離,如今隻剩下他一人,淪落至此……這石頭,看他言談舉止就是不俗,原是侯府裏有著背景的。


    唉,隻可惜九年前的一場動蕩,新舊朝代更替,隻苦了這些沾親帶故的。張老爺子暗自慶幸,祖輩都是老實的莊稼人,靠天吃飯,即使是會餓肚子,也不會有殺身滅族之禍。


    宋氏苗條的身影映在窗上,與宋王氏當年一模一樣的身材……


    張老爺子閉上了眼,身子倚靠在海棠樹上。(.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那棵樹很高,很粗,但樹幹有些彎曲,就像一個佝僂著身子的駝背老人,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裏,一站就是幾十年。


    沒有一絲風,仲夏之夜,小院兒裏相當悶熱。


    他撩起外衫扇了一會兒風,然後一隻手在胸前用力地往下搓泥,一隻手輕輕地摳著腳丫子,嘴裏呢,卻悠然地哼唱著不知名的小調兒。


    他的嗓子不怎麽好,聲音蒼老、低沉、沙啞、重濁,時不時地還找不到調門兒在哪兒。但是,他唱得很認真,有板有眼的。


    西廂房裏,趙氏將一碗雞湯遞給張二郎,三娘見了那碗裏堆得冒尖的雞肉,撇了下嘴。被趙氏看了,照著她的身上輕輕打了一下:“你啥都眼氣!你哥累一天了,晚上也沒吃多少,不得給他補補身子啊!”


    “你又是背著大嬸子偷的吧?”


    趙氏用指頭狠點了她額頭:“你這丫崽子,咋說你娘呢?我還不都是為了你們!”見三娘不以為然,臉色一變,正色道,“都說那石頭不能惹,你咋還去找晦氣?好了,現在弄得這麽僵,我看你將來咋辦?”


    “這咋能怪我?還不是那瞎子發騷勾引石頭哥的。要不然,就憑她那兩根小黃毛能比我過咋的?”三娘對著銅鏡把散落的碎發抹到耳後,對著鏡中的自己冷笑道,“想給我顏色看,哼哼,也太低估我張三娘了!”


    趙氏往院子裏瞧了瞧,低聲說:“你讓二娘一個人去,她回來能向你爺告狀不?”


    “告什麽狀?娘,你要弄清楚這主意就是二娘出的,不由她去,難道我去?”三娘“呸”了一口,“她自己嘴饞,怪得了誰!”


    趙氏聽了直咂嘴,“這二娘平日看著呆頭呆腦的,真沒想到還能出這主意呢。這人就是,就是……二郎,那句話咋說來著?”


    二郎頭也沒抬,嘴裏啃著雞骨頭,含糊道,“人不可貌相!”


    趙氏一拍大腿,“對,就是這句!”


    有學問就是好啊,那趙氏越看二郎越喜歡,看得三娘直朝她翻白眼,“娘,你眼裏就隻有咱哥,你咋不想想我呢。你看著沒,那瞎子頭上戴著的玉簪子,可好看了。我也想要!”


    三娘下意識地摸了摸頭上插著的銅簪,越想越氣,“娘,你給我買根玉的。”


    趙氏回來的晚,倒沒見到四娘頭上的簪子,可一聽說是玉的,不免也有幾分詫異,“她哪來的?石頭送的?”


    三娘咬唇點頭,眼中劃過一抹恨意,“娘,那玉簪子,我要定了!”


    ……


    院子裏的張老爺子唱得口幹,他朝著上房喊:“玉鳳,給爹拿碗水來。”


    張玉鳳趴在上房的炕上描鞋上的花樣子,聽到叫聲,也沒理,低頭繼續描,這可不能出一點差池,想到順子能穿上她親手做的鞋……心裏都甜甜的。


    何氏在屋裏聽到了,端了一碗水,走到他麵前,“爹,給你。”


    張老爺子剛想接,還沒接呢,東廂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張四娘也端著一碗水,給他送來了。


    於是,他一擺手說:“端那麽多水,幹啥?你回拿去吧。”


    “哎!”何氏也看到了張四娘,二話沒說,忙應了一聲,又端著碗連跑帶顛地回去了。


    “爺,我給你端來水了。”張四娘點著木棍,走到張老爺子麵前。


    張老爺子從她的手裏接過水,咕嘍咕嘍一口氣都給喝了。拉過張四娘,坐在他身邊聽他繼續唱那不知名的小調。摟著張四娘肩膀的手,在打著拍著,似在哄她睡覺一般,輕柔,寵溺。


    然後,他微微閉了眼睛,用鼻音哼唱著。像是在用心地傾聽屋簷下那對燕子的呢喃細語,又像是在悄悄地低訴著自己的心事。


    在這靜謐,溫馨的夏夜,在這跑著調門兒卻唱得怡然的小曲裏,張四娘困意漸生,倚著張老爺子打起盹來。


    “吱嘎”一聲,院子的大門響了。緊接著,一道人影閃了進來,來人正是張義光。他剛剛在外麵喝完酒,滿身酒氣,生怕被老爺子看見,特意晚回來一會兒。可沒想到,冤家路窄,他正坐在院子裏。


    張老爺子自己煙酒不離手,卻不希望子孫學他。家裏人,除了張義光貪酒貪得厲害,其餘的人偶爾隻是淺酌一杯。為此,張老爺子沒少衝張義光發火,喝酒損身子。尤其,張義光身子本就不強健。


    這會兒,張義光一進院兒,就見老爺子坐在那兒,頓時嚇了一跳。


    可仔細一看,他的眼睛閉著呢,於是,就躡手躡腳地往東廂房裏走,想悄悄進屋了事。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這時從半路殺出一個攔路鬼。


    “爺,是爹回來了嗎?”張四娘眼睛雖盲,耳力卻是不錯,她雖在打盹,可一聽到院門響,就清醒過來了。


    “噓!”張義光慌忙打著手勢讓她閉嘴。


    卻突然想起,他這個閨女是個瞎的。


    他正想著辦法,讓張四娘閉嘴別說話,這時,上房的張玉鳳隔著窗突然喊道:“三哥,你還好意思回來呀。爹讓你去三嫂家裏幫工,你咋沒去呢?”


    “什麽?!”這時,張老爺子像被馬蜂螫了頭似的,猛地從樹下蹦了起來,張四娘一個沒坐穩,一屁股跌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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