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雲門山,一徑的轉過東門,遠遠望見祖墳上,山勢活似一條青龍,從天上飛將下來的。想起:“《葬經》上麵有雲:’山如鳳舉,或似龍蟠,一千年後當出仙官。‘看我祖墳有這等風水,怎麽剛出得我一個!才遇見仙人,又被趕逐回家,焉能夠升天日子?卻不知這風水,畢竟應在那個身上?”到了祖墳,不免拜了兩拜。隻見許多合抱的青鬆白楊,盡被人伐去,墳上的碑石,也有推倒的,也有打斷的,全不似舊時模樣,不勝淒感,歎道:“我家眾子孫,真個都死斷了,就沒一個來到墳上照管?”單有一個碑,倒還是豎著的,碑上字跡,仿佛可認,乃是“故道士李清之墓”七個字。李清道:“既是招魂葬,無過把些衣冠埋在裏麵,料必是個空塚。隻是碑石已被苔蘚駁蝕幾盡,須不是開皇四年立的,可知我死已多時了。今日來家的,一定是我魂靈,故此幽明間隔,眾親眷子孫都不得與我相見。不然,這上千上萬的人,怎麽就沒一個在的?”那李清滿肚子疑心:“隻當青天白日,做夢一般。又不知是生,又不知是死,教我那裏去問個明白?”


    正在旁徨之際,忽聽得隱隱的漁鼓簡響,走去看時,卻是東嶽廟前一個瞎老兒,在那裏唱道情,聚著人掠錢,方才想起:“臨出山時,仙長傳授我的偈語第二句道:’聽簡而問。‘這個不是漁鼓簡?我該問他的。且自站在一邊,待眾人散後,過去問他便了。”隻見那瞎老兒,止掠得十來文錢,便沒人肯出。內中一個道:“先生,你且說唱起來,待我們斂足與你。”瞽者道:“不成不成!我是個瞎子,倘說完了,都一溜走開,那思來尋討?”眾人道:“豈有此理!你是個殘疾人,哄了你也不當人子。”那瞽者聽信眾人,遂敲動漁鼓簡板,先念出四句詩來道:


    暑往寒來春複秋,夕陽橋下水東流。


    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閑花滿地愁。


    念了這四句詩,次第敷演正傳,乃是“莊子歎骷髏”一段話文,又是道家故事,正合了李清之意。李清擠近一步,側耳而聽。隻見那瞽者說一回,唱一回,正歎到骷髏皮生肉長,複命回陽,在地下直跳將起來。那些人也有笑的,也有嗟歎的。卻好是個半本,瞽者就住了鼓簡,待掠錢足了,方才又說,此乃是說平話的常規。誰知眾人聽話時一團高興,到出錢時,麵麵相覷,都不肯出手。又有身邊沒錢的,假意說幾句冷話,佯佯的走開去了。剛剛又隻掠得五文錢。那掠錢的人,心中焦躁,發起喉急,將眾人亂罵。內中有一後生出尖攬事,就與那掠錢的爭嚷起來。一遞一句,你不讓,我不讓,便要上交廝打,把前後掠的十五文錢,撇做一地。眾人發聲喊,都走了。有幾個不走的,且去勸廝打,單撇著瞽者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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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清動了個惻隱之心,一頭在地上撿起那十五文錢,交付與瞽者,一頭口裏歎道:“世情如此磽薄,錢財恁般珍重!”瞽者接錢在手,聞其歎語,問道:“你是兀誰?”李清道:“老漢是問信的,你若曉得些根由,到送你幾十文酒錢。”瞽者道:“問甚麽信?”李清道:“這青州城內,有個做染匠的李家,你可曉得麽?”瞽者道:“在下正姓李,敢問老翁高姓大名?”李清道:“我叫做李清,今年七十歲了。”瞽者笑道:“你怎麽欺我瞎子,就要討我的便宜。我也不是個小夥子,年紀倒比你長些,今年七十六歲了。隻我嫡堂的叔曾祖,叫做李清,你怎麽也叫做李清?”李清見他說話有些來曆,便改著口道:“天下盡有同名同姓的,豈敢討你的便宜?我且問你,那令曾叔祖,如今到那裏去了?”瞽者道:“這說話長哩。直在隋文帝開皇四年,我那叔曾祖也是七十歲,要到雲門山穴裏,訪甚麽神仙洞府,備下了許多麻繩,一吊吊將下去。你道這個穴裏,可是下去得的?自然死了。原來我家合族全仗他一個的福力。自他死後,家事都就零落;況又遭著兵火,遂把我合族子孫都滅盡了,單留得我一個現世報還在這裏,卻又無男無女,靠唱道情度日。”(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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