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本縣庫上錢糧收了幾錠假銀,知縣相公暗差做公的在外緝訪。這兜肚裏銀子,不知是何人掉下的,那錠樣正與庫上的相同,因此被做公的拿了,解上縣堂。知縣相公一見了這錠樣,認定是造假銀的光棍,不容分訴,一上打了三十毛板,將強得利送入監裏,要他賠補庫上這幾錠銀子。三日一比較。強得利無可奈何,隻得將田產變價上庫,又央人情在知縣相公處說明這兩錠銀子的來曆。知縣相公聽了分上,饒了他罪名,釋放寧家,共破費了百外銀子。一個小小家當,弄得七零八落,被裏中做下幾句口號,傳做笑話,道是:


    強得利,強得利,做事全不濟。得了兩錠寡鐵,破了百金家計。公堂上毛板是我打來,酒店上東道別人吃去。似此折本生涯,下次莫要淘氣。從今改強為弱,得利喚做失利。再來嚇裏欺鄰,隻怕縮不上鼻涕。


    這段話叫做《強得利貪財失采》。正是:得便宜處失便宜。如今再講一個故事,叫做《陸五漢硬留合色鞋》,也是為討別人的便宜,後來弄出天大的禍來。正是:爽口食多應損胃,快心事過必為殃。


    話說國朝弘治年間,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張名藎,積祖是大富之家。幼年也曾上學攻書,隻因父母早喪,沒人拘管,把書本拋開,專與那些浮浪子弟往來,學就一身吹彈蹴踘,慣在風月場中賣弄,煙花陣裏鑽研。因他生得風流俊俏,多情知趣,又有錢鈔使費,小娘們多有愛他的,奉得神魂顛倒,連家裏也不思想。妻子累諫不止,隻索由他。


    一日正值春間,西湖上桃花盛開。隔夜請了兩個名妓,一個喚做嬌嬌,一個喚著倩倩,又約了一般幾個子弟,教人喚下湖船,要去遊玩。自己打扮起來,頭戴一頂時樣縐紗巾,身穿著銀紅吳綾道袍,裏邊繡花白綾襖兒,腳下白綾襪,大紅鞋,手中執一柄書畫扇子。後麵跟一個垂髫標致小廝,叫做清琴,是他的寵童。左臂上掛著一件披風,右手拿著一張弦子,一管紫簫,都是蜀錦製成囊兒盛裹。離了家中,望錢塘門搖擺而來。卻打從十官子巷中經過,忽然抬頭,看見一家臨街樓上,有個女子揭開簾兒,潑那梳妝殘水。那女子生得甚是嬌豔。怎見得?有《清江引》為證:


    誰家女兒,委實的好,賽過西施貌。麵如白粉團,鬢似烏雲繞。


    若得他近身時,魂靈兒都掉了。


    張藎一見,身子就酥了半邊,便立住腳,不肯轉身,假意咳嗽一聲。那女子潑了水,正待下簾,忽聽得咳嗽聲響,望下觀看,一眼瞧見個美貌少年,人物風流,打扮喬畫,也凝眸流盼。兩麵對覷,四目相視,那女子不覺微微而笑。張藎一發魂不附體。隻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話。正看間,門裏忽走出個中年人來,張藎慌忙回避。等那人去遠,又複走轉看時,女子已下簾進去。站立一回,不見蹤影,教清琴記了門麵,明日再來打探。臨行時,還回頭幾次。那西湖上,平常是他的腳邊路,偏這日見了那女子,行一步,懶一步,就如走幾百裏山路一般,甚是厭煩。出了錢塘門,來到湖船上。那時兩個妓女和著一班子弟,都已先到。見張藎上船,俱走出船頭相迎。張藎下了船,清琴把衣服弦子、簫兒放下。稍子開船,向湖心中去。那一日天色晴明,堤上桃花含笑,柳葉舒眉,往來踏青士女,攜酒挈食,紛紛如蟻。有詩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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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遊人醉,錯把杭州作汴州。


    且說張藎船中這班子弟們,一個個吹彈歌唱,施逞技藝。偏有張藎一意牽掛那樓上女子,無心歡笑,托腮呆想。他也不像遊春,到似傷秋光景。眾人都道:“張大爺平昔不是恁般,今日為何如此不樂?必定有甚緣故。”張藎含糊答應,不言所以。眾人又道:“大爺不要敗興,且開懷吃酒,有甚事等我眾弟兄與你去解紛。”又對嬌嬌、倩倩道:“想是大爺怪你們不來幫襯,故此著惱,還不快奉杯酒兒下禮?”嬌嬌、倩倩,真個篩過酒來相勸。張藎被眾人鬼諢,勉強酬酢,心不在焉,未到晚,就先起身,眾人亦不強留。上了岸,進錢塘門,原打十官子巷經過。到女子門首,複咳嗽一聲,不見樓上動靜。走出巷口,又踅轉來,一連數次,都無音響。清琴道:“大爺,明日再來罷。若隻管往來,被人疑惑。”張藎依言,隻得回家。(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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