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百花落盡,秋菊獨自怒放。南風濃鬱,蜻蜓低飛,麻雀亂動,黃一鳴騎著毛驢,李支書的話不時地在他的腦子中嗡嗡作響。他今年二十五,至今單身,三個姐姐已經出嫁,陪父母在家務農。家裏曾經貧窮地叮當響,鍋碗瓢盆雖然有,可鐵鍋被他攪攪團時用力過猛弄了一個窟窿,做不成了飯,在母親的罵聲中,他背著破鐵鍋來到陳鐵匠的鐵匠鋪。陳鐵匠二話沒說,給那窟窿裏打了個鐵補丁,隻收了兩個雞蛋,黃一鳴背回家,那鐵鍋便不漏了,可做出來的飯老發焦。家裏有個破鐵勺,經常和鐵鍋碰,也不知碰了多少年,碰來碰去,隻剩下了多半,那少半不知那裏去了。原來有十個碗,他五歲時吃飯時,突然從樹上掉下來一隻帶尾巴鬆鼠,那鬆鼠偷吃杏胡,發現他,從他身邊飛過,從頭躍過,他心一緊張,碗掉地碎了,碎碗打碎了滿地的杏樹影子。他六歲時,二姐正吃飯,一隻大老鼠從他的肩膀裏跳上來,然後跳到了二姐瀑布般的黑發上,二姐心裏一驚,碗掉地碎了。他七歲時,邊吃飯邊逗小狸貓玩,不小心碗掉地碎了,砸傷了小狸貓的一個尾巴。他八歲時,帶著一碗燕麥炒麵去學校,兩個同學打架,打著打著,把他的那碗用板凳腿打脆了。剩下的六個碗吃到了現在,一個人一個碗,母親說了,要是誰再把吃飯碗打碎了,就用手捧著吃去,尤其是狗子。狗子是他的乳名,從那以後,他小心翼翼,那個吃飯碗陪了他十五年多,碗雖然邊緣有點豁豁,並不影響吃飯。


    呸,黃一鳴吐了一口痰,取下耳朵上放著的半截旱煙棒,點燃,塞進口裏,濃濃的煙冒了起來,彌漫著野菊花香的空氣突然加進了嗆鼻的旱煙味。黃一鳴撕開不算舊的上衣,露出發黑的胸膛。這個該死的天,早晨凍的要穿羊皮襖,中午熱地穿個襯衫也出汗。黃一鳴罵著天,騎著毛驢,毛驢四蹄著地,膘肥體壯,兩歲多的一頭公驢,渾身烏黑,身軀細長,長長的尾巴黑得冒油。和趙老頭那頭青驢比起來,簡直自己這頭黑驢就是黑馬,十裏八鄉的人都說黃一鳴家的黑驢好,條子好,精神抖擻。說起來,這頭黑驢還真好,它擅長跑步,在山裏吃草時,看見了一隻成年兔子,他狂追不舍,翻山越嶺,爬溝過河,活活把那隻成年兔累得半死,鑽進草叢一動不動,它隻輕輕的一蹄子,那隻成年兔子的腦漿腦髓都出來了。


    世間的怪事連連,可從來沒有聽見驢追兔子的。那兔子,四足著地,跳躍奔跑的功夫在山裏這些爬行動物裏,不算第一,可也是數一數二的,就連經常巡山的獵狗,也很少有追上一隻成年兔的。就是那一天張楠楠家的大黃狗看見黃一鳴家裏的黑驢散開四蹄追兔,心裏發癢,也用鼻子到處嗅,狗的嗅覺在山裏這些動物裏麵,可以算一流的。那隻大黃狗嗅來嗅去,終於嗅到一隻灰兔。大黃狗狂追,大灰兔狂跑,狗如風,兔如電,就這樣在山穀裏追來追去,從太陽冒花花,追到太陽落山,兔子掉下懸崖下,落在水中,在水中掙紮,大黃狗爬在懸崖上,看著掉進手中撲通撲通的灰兔,“汪”了一聲,口吐白沫,倒在了高高的懸崖峭壁上。黃一鳴家的黑驢抬頭望著張楠楠家的大黃狗,神情怪異,衝入河水裏,抬起前蹄輕輕一拍,那隻掉進水中的大灰兔腦漿炸裂,河水紅了一片。黑驢抬起頭,望了望高高懸崖峭壁上的大黃狗,後踢一刨,把那隻死兔刨向了天空。


    山裏的人們好像在看動畫片一樣,欣賞了一天,張楠楠爬上懸崖峭壁,發現大黃狗抱著死灰兔,靜靜爬著,一動不動。張楠楠摸了摸,大黃狗沒有了氣,死了。張楠楠哭著,把大黃狗埋在了懸崖峭壁上的亂石頭裏。


    圍觀的人們,沒有幾個人在意大黃狗的死,也沒有幾個人在意張楠楠的哭泣。人們紛紛圍過來,看黃一鳴身邊站著的那頭黑驢。黑驢雄赳赳氣昂昂,不時嘴中“嘟嘟嘟”著,好像在說話。黃一鳴提著黑驢踢死的兔,用手摸著黑驢的頭。


    黑驢在人們的誇獎和驚豔中,被黃一鳴帶回了家。從那以後,黑驢便成了方圓百裏母驢的偶像。追求者,絡繹不絕,有時候,一天到晚黑驢得和三頭不同模樣不同情調的母驢摟摟抱抱。山裏人都憨厚,如果自家的母驢肚子有了小驢,都會給黃一鳴送一鬥三升黑豆。黃一鳴把一鬥黑豆變賣了,換成了人民幣,把三升獎勵給了黑驢。黑驢對這樣的分配也沒有反對,黑驢像帝位一樣,妻妾成群,成天沉醉在後宮佳麗中,也懶得踢兔子了,經常有兔子從草叢中鑽出來,黑驢不但不踢,好像對兔子麻木了,眼皮也不抬。


    情愛是個好東西,可也不能整天沉醉在裏麵。黃一鳴騎在黑驢身上,聽著叭嗒叭嗒的驢蹄聲,歎息著。


    自從有了這頭黑驢,黃一鳴家裏的破鍋不見了,u看書 .uuknshco 他買了一個發亮的二號鐵鍋。二號鐵鍋進門時,黃一鳴特別買了一串鞭炮,等鐵鍋安在灶台上時,黃一鳴的父親跪在灶台地上,言道:“尊敬的灶神,五十年了,終於換鐵鍋了,你老以後也不用跟著我們吃焦糊糊飯了。”還沒有等父親站起來,黃一鳴便點燃了花了兩元錢買來的鞭炮。隨著鞭炮“劈裏啪啦”的響聲,黃一鳴家告別了吃焦糊糊飯的時代。後來,黃一鳴給家裏買了二十個白白淨淨,放在案板閃閃發光的景德鎮生產出來的瓷碗。有了這些碗,以後來客人,也不用眼巴巴地等著客人吃完飯,洗了那客人端過的碗,才能吃飯。王家那個老不死的,八十多歲了,經常流鼻涕,還經常老來蹭飯,每次母親總用他的吃飯碗給那個該死的糟老頭子盛飯,想起來就惡心,好多次,他在心裏詛咒那個糟老頭子早早死去,前年那個糟老頭子在他家端著他的吃飯碗吃了半碗洋芋糊糊,回到家就死了。死了好,聽到那個消息,他特意把過年沒有舍得放的一個鞭炮拿出來響了,慶祝了一番,現在想起來,還真不應該,那糟老頭子再說再說也是母親的父親,自己如此做,太不地道了,如果那個時候多一個碗,他絕不會如此詛咒那個糟老頭子,也許會叫聲外爺。


    黃一鳴想著心事,騎著毛驢往回走,突然黑驢耳朵豎起,眼睛鼓脹脹的看著前方,不走了。黃一鳴仔細聽,聽見了悲悲切切的哭聲,那哭聲好像大戲裏那個比冤枉了的竇娥鬼魂發出的哭聲,悲悲切切,淒淒慘慘,聽得黑驢掉淚,聽得黃一鳴年輕的臉上變顏變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胡一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山穀村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山穀村夫並收藏胡一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