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堡位於奔縣之北,與梅縣為鄰,與開陽相隔三日的行程…那是說快馬加鞭的話。


    葉盼融不知道自己昏迷多久,但當她睜開眼時,卻已被鎖在狂人堡的秘室之中。


    這秘室寬敞、陰暗,隻讓一壺燈油不分日夜地燒著,是唯一的光源。時間在此成了無意義的名詞,如果不能以日光的明暗去判斷日與夜,那麽永無止境地枯耗,看著油燈始終如一地燃燒豆大火光,歲歲年年、日日月月,又豈能知道年華如何流逝?


    她身上的武器被搜羅一空,右手的傷口已被包紮好,秘室內唯一的石床上,有著兩條三尺長≈臂粗的鐵鏈,銬牢了她的雙足,限製了她行走的自由。


    也許可資用以充作計時的,便是楚狂人的到來;他每隔一段時間會來一次。如果當成是每天來此一次的話,那麽她被鎖在這兒已經四天了。


    隔著門口傳來的開啟聲響,她警戒凝神。果然出現的是楚狂人,那麽時間又往另一日邁進了。


    楚狂人手中端著物品,似乎突然不滿秘室內太過暗沉似的,以指尖拈起油燈的火苗,放在唇下輕吹,就見得火苗霎時吹成一條細長火線,往牆的四麵環繞一周,即刻使室內大放光明。原來牆的四處暗藏著火把,足以將暗室照亮得如日正當中。


    無所遁形的麵貌清晰展現。


    她的美豔與陰沉。


    他的狂放與邪魅。


    “真美!比趙紫姬更美上幾分。氣勢與外貌,全是獨一無二。”他例行性地自言自語。托盤放在石床上,他投以一個溫柔的笑容:“你不訝異嗎?我會派她去追風山莊攪和,又傷人、又下葯、又要勾引白煦…哦不;我知道趙紫姬也迷上了那個偽君子,女人們都會愛他哩,不負他惺惺作態的辛苦。”充分滿溢的不屑掩去了他原本輕笑的心情。


    接著臉色一逕陰沉下去,麵孔浮上猙獰;他腳下不停地移動,全順著她麵孔擺開的方向,非要與她對視不可。


    “你心目中的白煦是聖人吧?是磊落的君子吧?就不知欲火焚身死到臨頭時,他會成什麽樣子。我會帶你去看的,看那個偏君子變成一條低下婬蟲,與女人蠕動一氣,卻解不了他身上的婬毒,最後仍是一死的慘狀。到時我倒要看看他還能當什麽君子ˉ人!讓我看看你哭叫的情況吧!在獻身也挽不回他性命的絕望中哭叫吧!你現在盡可不開口,反正我們要耗一輩子。看看這些東西!”他倏地抓住她下巴,扭轉向床上那些瓶瓶罐罐。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他抓過一瓶金色葯物,眼中是現寶的光采:“這是秘媚的聖品,叫‘魂相隨’。如果我點燃裏頭的香粉,讓你聞上一個時辰,這輩子你的身體心智都會受我控製。如果我的指令是‘愛上我’,那麽你就會忘了世上有其他男人,眼中心中隻會有我,這種東西沒有解葯。”


    葉盼融仍是不語,更不會展現出驚惶的神色以娛他人。她隻是冷冷地看著他獻寶,也看著他恫嚇,卻無意去滿足一個狂人的病態行為所要得到的反應。


    楚狂人又抓來一隻竹簍,這次眼光充滿期待:“這是‘赤鏈’,與你一樣美麗與狠毒。你看!”猛然打開竹簍蓋子,一束紅光直往她的門麵欺來…但他牢牢抓個正著,指腹頂著赤鏈毒蛇的七寸處,讓它與她對視,而且拎得很近,近得赤鏈一旦凶性大發,隻消伸直軟膩的身軀,便可咬住她臉上任何一處,並且立即致命。


    赤鏈極其細小,小到像是一條細麻線;一尺長的身長,細若係帶,長著毒蛇會有的三角頭形。由它腥黑的毒牙來看,不難明白它毒辣的程度,火紅的顏色在火光下映出斑欄的七彩。


    她對這種無骨動物沒下過工夫,但相信世間沒有比它更令人致命的毒物了!


    “你不怕嗎?女人都怕這種小東西的,必要的時候,它可真是我上好的幫手哩!冰葉…”


    他就像個急於獻寶的小阿子似的,不斷地掏出他種種令天下人聞之色變、嚇得膽寒的寶貝一一介紹,而且非要確定她一一記住、聽到了才甘心。


    葉盼融如同前幾次相同的不語。


    楚狂人的耐心也日漸流失中;但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益加高漲了他征服的**。他狂怒、又狂喜,早知道冰葉是他畢生最大的挑戰,所以擄了她回來。她的不屈服更加印證了他眼光精準,但又因為她太頑強,前所未有的挫敗不斷來造訪,令他不是滋味。


    “也許明日我該動用這些東西,不然動用武力。你的倔強,能否助你熬過這些摧折呢?”他點住她穴,讓她無從退卻,又非親自領受無助不可。他將唇強印上她的冰冷,又吸、又咬、又啃,徹底將她的唇輕薄殆盡。


    但他什麽也沒得到,甚至連屈辱忿恨的眼神也沒有。她依然冰冷如故,宣示了他再一次的失敗!


    大手一揮,滅了四把火的光明,秘室又成了陰沉的囚牢。楚狂人如一陣風狂卷而去,已沒有了之前的從容快意。


    葉盼融此刻才讓自己的眼中展現些微情緒。穴道未解,她根本無法動彈,一抹憂色浮上她眼中。再這麽耗時日下去,她的優勢不會太久,楚狂人終究會抓到她真正致命的弱點。


    白煦的一切,都是她致命的弱點…


    這種事是怎麽招惹來的呢?她成了一名狂人的階下囚,而白煦莫名遭受婬毒之苦…會不會那日師父的反常,正是來自婬毒發作呢?


    她對他的吻,來自對愛與溫暖的渴望;而白煦,卻純粹來自葯物驅使嗎?


    還以為…卻仍是…自作多情…


    不想了,不該深想,眼前隻該想逃脫的事。沒有人會來救她,也不須拖累別人來。她向獨立完成所有事,仰仗他人,徒然給自己軟弱的藉口罷了!


    “冰葉”是不需要任何人的,一直都是。


    而“葉盼融”命定了孑然一生,又哪能有太多自欺的幻想?


    不能再坐以待斃,她一定會想出法子的。就著昏暗的油燈,她四下采看;由於身體尚不能動,給了她更多時間在同一方位搜尋,絲毫不放過可能有用的種種東西,即使是筷子、匙、碗…


    ※


    ※


    ※


    隨著葉盼融未歸的時日愈久,白煦的心也日漸高懸,向來樂觀的心臆也不免往不好的方向思索而去。如果心中的示警沒有錯,那他必須思維葉盼融可能遭到不測的事實。


    葉盼融不可能不告而別,自然便不會有十來日音訊全無的作法。如果她決心離開山莊,就一定會先與他告別。


    而且,重要的一點是…近些日子並沒有傳來什麽盜匪宵小被製裁伏法的消息。之前住在山莊時,她也常有消失一兩天的情形。當她回來時,常會聽下人流傳某某盜賊被抓了,或被殺成重傷的消息。


    她不喜歡沉浸在安逸的生活中太久,也見不得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人為非作歹。她性情涼薄,但因嫉惡如仇,而有她古道熱腸的方式。不尋求世人的好評,隻求自己無愧。


    相形之下,他…白煦,人人口中的好人,除了獨善其身之外,有什麽可以稱許的呢?他與其他尋常人相同,除非有人來求助,或發生的事情在周遭,做了個方便的順水人情、舉手之勞外,並不是那麽熱心為善的;然而卻是他這類的人得到好名,而葉盼融益加令人畏懼如羅刹。


    他並不如別人口中的“好”因為他無法兼善天下,他無法給其他女人想要的溫暖,他隻想為愛徒傾注。


    當她是小女罕,給他親人的溫暖。


    收她為徒,給他如父如師的關懷教養。


    她的體溫偏低,常會手腳冰涼。以前在冬日時,握住她雙手嗬暖,常會發現自己的熱度被渴切地吸吮著,然後掌中那雙小手會由冰轉暖,與他擁有相同的熱度。


    但是如果覺得她夠暖了,放開了她的手,不消一刻再握時,馬上又回複冰棍似的溫度,多年的調補也不見功效。


    也許是久遠記憶給他這樣的認知…葉盼融對溫暖的渴求,永遠不可能有夠了的一天。給他溫暖,就得是源源不絕,不得抽手…所以,他不能將這分溫暖再去偎借另一個相同怕冷的女子,而他也做不出這種全然的付出。


    從他由火場中拖出嗆昏的小女孩後,命運便已注定了。


    而他自私地隻想給予一名女子所有能給的,直到她不再需要的一天才會終止。


    思緒再度拉了回來,目前最重要的是回想與葉盼融有過節的人,或者功力可能高到傷害到她的人。


    十來日了,她不可能會出門那麽久。


    心口隱隱傳來的抽痛,一日比一日更加頻繁;趙紫姬所下的葯確實厲害無比。有女近身,立即洶湧出欲念,以內功壓製,則會使胸口如萬蟻穿心,然後那股疼會往四肢百骸擴散而去。一次比一次強烈,連現在全然無人時刻,也會有疼痛來幹擾,每幾個時辰湧來一次。


    微微苦笑,沒料到自己居然會亡歿於婬毒。


    不想了,先找到葉盼融要緊。


    但這真是千頭萬緒的工作。她可能遇難,也可能四處找名醫要為他治毒。唉…也許他該委托那位對江湖事無所不知的“武林販子”…錢必來。


    也好,總也是找人的第一步。隨想隨做,他起身抓過披風,便要奔出房間;然而尚未跨出一步,卻倏地退了三大步。


    “別進來。”他將即將走近的趙紫姬阻在門外。


    趙紫姬淡淡一笑,停止在門邊,看了他臉色半晌:“你的臉色愈來愈差了,想必開始出現胸口抽痛的情形了吧!”


    “趙姑娘來此有何指教?”他有禮地問著,口氣也是慣常的溫和。


    “我想告訴你解毒的方法。”她盯住他的眼,一股異采閃過她冰樣的眼眸深處。


    “為什麽?”他不了解她心中如何思考,尤其她像在試探、像有所圖,又難猜其意的行事方式。


    “也許,我隻想證明你也是凡夫俗子吧!”她拉高衣袖,露出晶瑩雪白的手腕:“十五年前,秘媚門主對楚狂人下過這味葯,企圖得到他,然而卻得到滅門的下場;而他卻沒死,不是很奇怪嗎?”


    “他得到了葯。”白煦警戒著她的用意。心中若有所悟,所謂的“解葯”恐怕不是尋常人所認知的那種。


    她笑點頭:“是,他得到了解葯,連四川唐門也研配不出的解葯,為什麽?因為少了一味葯引,就是曆代秘媚門主的血。”她跨進門一步:“從我腕上劃一刀,或從額上割一刀,你即可得到解葯。來呀!我把解葯送上門來,你何不學學楚狂人,將我的血吸乾殆盡。我的武功不及你,你很清楚,不是嗎?”


    “別糟踢你自己。”他沉重地說著。


    “別用溫柔憐憫的口氣對我,露出你人性陰暗的一麵呀!我絕不相信你純然的光明磊落!凡是人都有其善與惡的一麵,別假惺惺了,快動手!”如果他能有一絲人性的貪婪,那麽…那麽,他便是不值得她失去一顆心的,那麽…她也不會日漸瘋狂地嫉妒著葉盼融,也不會使盡手段想到他注目的一眼,狂熱到想奪取葉盼融所能獨占的溫柔,即使奪來的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不能同生,就得共死!


    白煦搖頭,忍著即將到來的萬節穿心之痛。他走近了她,一步一步的接近距離,慘白的麵孔已呈青慘灰敗,他伸出手


    她錯愕的雙眼逐漸染上冰寒,閉上眼等著他出手了結他的性命。


    他輕輕拉好她衣袖,將手中的披風蓋上她肩頭。在她猛然張眼對視時,他努力扯出笑,踉蹌地退了開去,扶住桌麵以支撐自己:“好人家的女嗬不會輕易露出手臂讓人窺見的,而…”他開眼極力忍住一波幾乎使人昏厥的痛楚,才又輕道:“我很抱歉令你痛苦。”


    語畢,他往門外走去,心中懸著要找葉盼融的事,也極力不讓劇烈的痛楚征服他的意識。


    一股飛散在空氣中的濃冽香味入侵他感官中,奇異地安撫住了他的痛苦。白煦訝然地轉身看向趙紫姬,隻見她將發簪插回髻上,微微扯了唇角:“這不是解葯,但能暫時止痛。”


    “多謝。”他無法了解這個女人,也無須去了解,畢竟他什麽也給不了。


    他往拱門方向走去,疑惑地聽到前院似乎有人在大聲呼喊,不禁快步走去。


    “白煦公子!你在哪裏?白煦…”


    “喂喂!玉小姐,你不能闖入,侍奴才通報一聲…”白家總管徒勞地想與兩名家丁阻止入侵者。休說玉家千金是金枝玉葉之身,不敢亂來亂碰地冒犯,何況玉婉兒沒什麽武功底子的身手,至少輕功比平常人好些;更別說她姑娘手上正抓著把軟趴趴的劍了。


    玉婉兒心急得沒空理睬那一套繁文褥節的待客程序,在大門口叫著要找白煦後,便憑著模糊的記憶往後院闖了。這種大戶人家的建築方式相信不會有太多的不同,至少此刻她沒闖到仆人房可茲證明。


    但,那位白煦公子到底在哪兒呀?她累得快要昏倒了!


    “白煦…”扯喉大喊雖然不符合閨秀風範,但比較有效就是了。


    果不其然,一道白光掠來,那人可不就是白煦嗎?


    “玉姑娘,何事如此急迫?”


    “葉姊姊在嗎?”她不抱希望地問。


    “不,她已十多日未曾…老天!”他語音倏止。


    玉婉兒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不明白白煦怎麽做到的…在她雙眼大張的情況下,將她的手中物“變”到他的手上;而他們之間的距離,始終絲毫不差地隔了兩丈以上。


    白煦臉色灰敗地瞪著葉盼融的銀劍。當年他打造給他時,她以像在紡的語氣說著“劍在人在,至死不離”的話…她並不會沒來由地丟下這把劍啊!


    這下子,他不得不恐懼地去相信葉盼融遇害的事實,他急切地問:“在哪裏發現的?還有沒有其它的東西?”


    “今日早晨這邊的主事來報,我家所擁有的林場發現有打鬥過後的痕跡,除了這把劍,還有兩片嵌在樹身的竹葉,以及…一些血跡,但不至於多到使人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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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哪裏?能帶我去看嗎?”


    “好!隨我來!”玉婉兒也不遲疑,轉身往外跑去。


    “也許你們該去的,是狂人堡。”趙紫姬在他們身後低語,以為他們可能不會注意到。


    但白煦在離開後院時,回眸望了她一眼,雖沒說什麽,但她知道他記下了,作為尋找葉盼融的線索之一。


    看來,也該是她離開的時候了,楚狂人需要她來送個口信哩!


    如果這兩個男人注定得為一名女子交鋒,那麽他們都該有所準備,這才公平,不是嗎?


    即使人世間向來不公平。


    低首看著自己的雙手,忍不住拉了拉白煦蓋在她肩上的披風;這個,是他僅僅能給的溫暖了…


    她想知道,白煦與葉盼融可以為對方做到什麽地步;她也想知道楚狂人與白煦,到底誰勝誰負。不想見白煦輸,也不樂見有情人雙宿雙飛…


    但,她的角色沒有重要到可以許願的地步,她…還是在一邊看戲吧!


    她與葉盼融的際遇,隻是好與壞的差別造就出的兩個結果,會嫉妒,是無比明白兩人的相同性與必然相斥性。


    蒼天不仁,莫此為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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