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嫊本就被弘昌帝身上的酒氣熏得想吐,覺得就算今晚沒人在她的飲食中動些手腳,她此時也是忍耐不住隻想一吐為快的。偏弘昌帝又來跟她拉拉扯扯,她再也忍耐不住,索性毫不客氣地全吐到他身上。


    裴嫊這一開吐,就再也止不住,她也不管弘昌帝鐵青著臉,一把把她推開,大聲喊著“來人!”隻管自已趴在一邊可著勁兒的吐,她今晚並沒有吃多少東西,此時早已吐不出什麽,還在那裏不住的嘔著酸水。


    裴嫊吐得昏天暗地,隻覺得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了,她此時已分不清是因為別的原因還是因為那讓人惡心的酒味讓她如此難過,氣有些喘不上來,頭也暈暈乎乎的。


    昏昏沉沉之間,覺得自己仿佛被人攙起,有人遞了一杯茶水到她唇邊要她漱口,又有人絞了巾帕替她淨麵,見她有些緩了過來,又帶她去更衣。


    等裴嫊重新收拾幹淨整齊了,才被帶到另一間屋子裏,弘昌帝臉色陰沉地坐在正中的紫檀木雕花床榻上,他隻穿著一件白色中單,墨色長發濕漉漉地搭在肩頭,顯然也是沐浴更衣了一番。


    裴嫊對上他那殺氣騰騰的眼光,忽然感到一絲莫名的快意,原來弱小如自已也是可以讓九五之尊偶爾狼狽鬱悶那麽一下子的。


    隻是心裏可以這樣快活的想想,麵上卻是一副心知自己闖了大禍,膽戰心驚、瑟瑟發抖的可憐樣兒。


    裴嫊跪倒在地,“臣妾知罪,臣妾罪該萬死,臣妾不是有意的,臣妾也不知怎麽回事,就是忍不住,這可是禦前失儀,冒犯龍顏的大罪,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臣妾真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臣妾,臣妾是冤枉的啊,求聖上明查!”說到後來,聲音裏已明顯帶著一絲哭腔,淚珠兒也紛紛如雨而落。


    眼前的女人蒼白著一張芙蓉麵,珠淚滾滾而下,如春日裏被雨打風吹的梨花般楚楚可憐,讓人不忍苛責。


    弘昌帝卻是越看越心頭火起,抄起手邊的茶盞就朝裴嫊狠狠砸過去,想是盛怒之下,失了準頭,擦過裴嫊的鬢邊,砸在左邊的雕花柱子上,發出“砰”的一聲暴響。


    侍候的宮女太監都嚇壞了,長喜第一個跪倒在地,“請聖上息怒啊,龍體要緊!”


    弘昌帝胸口劇烈起伏,顯是氣得不輕,“來人,把這個賤人給我打入冷宮!”


    “冷宮。”裴嫊心中一緊,那裏可決不是她費盡心思想要去的地方。


    兩個宮女上前攙起裴嫊就要把她拖出去,卻聽一個威嚴的聲音道:“住手,你們這是要做什麽?”


    太後快步走了進來,一臉怒容,“我還沒死呢,就當著我的麵兒這麽欺負我侄女?”


    弘昌帝忙起身行禮道:“見過母後。”


    “免了罷,嫊兒究竟犯了什麽天大的罪過,你居然要把她送到冷宮裏麵去?”


    “裴婕妤禦前失儀,方才居然吐了朕一身,本來朕還以為今夜會是良辰美景,哪知卻是煮鶴焚琴,大煞風景。”


    想想看,本以為是佳人在懷,軟玉溫香,春宵一刻的,結果卻被美人吐了一堆酸腐穢物,這樣鮮明的落差擱誰頭上不得火冒三丈啊。


    便是太後聽了,也一時默然。


    裴嫊忙分辯道:“臣妾絕非有意冒犯天顏啊,聖上!這宮中後妃哪個不盼著能夠侍奉聖上,得聖上點滴雨露之恩。臣妾進宮已三月有餘,第一次侍寢不過是有名無實,聖上雖召了臣妾來,最後卻去了德妃娘娘處。臣妾不顧眾妃側目,天天往永安宮跑,說句不知羞的話,不過是為了得近龍顏,祈望能得入聖上青眼。”


    “聖上您可知道,臣妾為了今晚這支舞付出了多少,每日練舞練的全身酸痛不已,為了能在小小蓮台上跳那胡旋舞,更是不知道跌倒過多少次!臣妾這般拚命,為的是什麽,不過是為了博聖上一笑罷了。臣妾這般在意聖上,又豈會為山九仞,眼見心願得償之時,讓它功虧一簣呢?”


    裴嫊這一番哭訴真是聲情並茂,將一個幽居深宮企盼君王臨幸的可憐女子的一腔癡情盡數捧出來給眾人看,由不得眾人不心軟,特別是經常看著裴嫊提著食盒來永安宮獻殷勤的長喜公公,更是在心中唏噓不已,覺得這位婕妤娘娘真是夠倒黴催的。


    裴嫊可一點也不為她這番成功表演而自得,她隻慶幸一件事,幸好剛才吐得幹幹淨淨,不然,她一定會被自已剛剛哀怨無比說出來的那些瞎話給惡心的再次大吐特吐。


    太後看了一眼弘昌帝,見他仍是一副盛怒難消的樣子,緩聲道,“九郎,老身知道你方才是在氣頭上,這才一怒之下要把嫊兒送到冷宮。隻是如今聽了嫊兒這一番言語,老身倒覺得這事兒有些蹊蹺。”


    “不知太後有何高見?”


    “九郎一向是個聰明的,嫊兒對你一腔深情,她自不會自毀前程。所以這件事兒,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嫊兒自已身子不適,另一種就是有人給嫊兒動了手腳,讓她在聖上臨幸之時嘔吐不止,故意陷害嫊兒。至於究竟是哪一種,隻消請個太醫來看診一番便可見分曉。”


    弘昌帝立時便命人急召太醫院院判周太醫速速來此。這周太醫乃是弘昌帝的專用太醫,素日隻為他一人請脈,頗得弘昌帝的信任。


    一時周太醫到了,隔著簾子,又在裴嫊腕上搭了方帕子,周太醫細細診過兩手寸關尺的脈象,又仔細問了發病的情狀,方才回稟道,“回太後,聖上,婕妤娘娘這是吃壞了東西所致的嘔吐之症。”


    裴太後臉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忙問道:“太醫可能診出是何物所致?”


    周太醫撚著他短短的胡須道,“似是吃了兩種性味相克的食物,一物大寒,一物性溫,寒性趨下,火性炎上,一上一下,氣機失調,這才嘔吐不止。至於具體是何物,還得要查檢一番婕妤今晚所用的飲食,才好做出診斷。”


    雲珍和雲香兩個早被太後傳了過來,此時上前道:“婕妤今晚因著要跳舞並沒有用多少飯食,隻嚐了幾筷子德妃娘娘賜的南湖紫蟹,又用些酥梨、甜瓜等果品。”


    聽到果品兩字,周太醫忙問道,“可用了石榴不曾?”


    雲珍想了想,道:“不曾,這螃蟹不能與石榴同食,咱們自然是知道的。當時見著那食案上的石榴還曾問過婕妤怎的上了螃蟹還要把這石榴放在案上,也不怕吃壞了肚子,婕妤便說這隻不過是宮裏為著擺著好看,討個好彩頭罷了,慣常食蟹的誰不知這兩物是相克的,自沒有人會去吃它。”


    周太醫點點頭,又問道,“那裴婕妤可曾用過什麽酒水飲品?”


    “我家婕妤自從四年前生了一場大病便再不能飲酒,席上隻是用甘蔗飲代酒而飲。”


    “隻是這些?”周太醫沉吟道,“難道再沒有用什麽旁的東西,或是所飲用之物可有什麽異常?”


    聽了這句話,兩人又苦苦回想方才的所有細節。突然雲香道:“我想起來了,婕妤跳完舞回來後,口渴的厲害,把事先備好的甘蔗飲一飲而盡後說了一句:‘怎的這杯甘蔗飲有些酸味。’因為婕妤立刻動身前來侍寢,奴婢便沒再多問什麽,隻是覺得奇怪,本是甜甜的甘蔗汁怎麽會是酸的呢?”


    “哦,那婕妤飲過覺得酸的蔗飲可還有剩下的,若有,臣一驗便知是何物。”


    太後忙道,“來人快去禦膳房給老身好好查檢一番。”


    弘昌帝冷笑道:“酒宴已經撤了這許久,如何去尋?”


    裴嫊看了雲香一眼,雲香會意,小聲道:“啟稟太後、聖上,娘娘飲甘蔗漿時所用的金杯,被,被我們收起來了,不知能否有些用處。”


    周太醫點點頭,“杯底總會有些許殘留的漿汁,臣當驗的出來。”


    弘昌帝眯了眯眼,“好細心的丫頭,你們倒是聰明伶俐啊!”


    雲香被他陰惻惻的口氣嚇得一哆嗦,“回,回聖,聖上……”話都說不出來了。


    “回聖上,她一個小小宮婢,哪裏想得到這麽多,是臣妾命她收起來的。”


    裴嫊實在見不得她的貼身宮女被弘昌帝這個淫君的淫威嚇的快要昏過去的慘樣,索性主動開口承認她才是主使。


    “那婕妤可否告訴朕,為何要指使你的宮女私竊金杯,是你未卜先知,知道有人要害你,還是,你故意留著這金杯,另有他意?再則,誰知你收的這金杯就是今晚你所用之杯?”


    太後一下子就聽出弘昌帝話裏的味兒來,這是在暗示沒準是她侄女兒自個使的壞。她有意要試試裴嫊,便忍氣不言,隻看裴嫊如何應答。


    “臣妾曾聞有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又聞,‘女無不美,入宮見妒。’古有賢後做《女誡》、《女德》所以勸導女子不妒不嗔,實因女子因妒生恨往往會做出不可估量之惡毒之事來。”


    “然女人之妒心往往皆是由愛生妒,愛之深則妒之切,萬難禁止。妾自知入宮這些時日以來,為求聖上一顧,行事太過,早已惹了旁人妒眼。為討聖上歡心,臣妾的傾城之舞又太過招搖,難免不會有些人想要看臣妾的笑話。


    “是以臣妾今晚時時留意,步步小心,一應飲食俱不敢多用,生恐萬一出了什麽紕漏。妾跳舞之前便命人備好甘蔗飲,舞完歸座後口渴難耐,便一飲而盡,當時雖覺得滋味有些不對,然當時情狀,無暇多做探究,便命雲香先將杯子收著,以防萬一。宮中每逢佳節大宴,所用器具皆有定製,聖上隻消派人去尚食局清點一番便知差的那一隻葡萄卷草葉形環柄金杯正是臣妾所藏那一隻。”


    “聖上長於深宮,自然明白深宮居,大不易,妾隻求自保,不被他人算計了去,難道這也有錯嗎?”


    裴嫊洋洋灑灑的說了這麽一大篇,太後聽的心中不住點頭,心想自已果然沒看錯她,是個聰明的,尤其這張小嘴,幾有班姬之才。


    前麵那些話,弘昌帝不過聽過就算,倒是裴嫊最後那句話,讓他不由心中一動,沉思了片刻,才道:“周太醫,你先驗了金杯再說罷。”


    周太醫忙取了金杯自去查驗,片刻後便有了結果,由那杯底殘留的漿汁驗出原來杯中所盛的不是什麽蔗漿,而是石榴汁。


    “由此可見,裴婕妤隻所以會嘔吐不止,便是因為食了寒涼的蟹肉之後,又飲了溫熱的石榴汁,這兩品食材性味相克,這才會禦前失儀。”周太醫如實說出他的診斷。


    太後對周太醫的診斷大是滿意,“聖上,”她轉頭對弘昌帝道,“看來嫊兒定是被人陷害了的,哀家求聖上給嫊兒一個公道。”


    “這是自然,隻不知太後想要從何處查起?”弘昌帝說著看了一眼裴嫊,見她臉色愈發蒼白,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心中一軟道:“婕妤也先起來吧。”


    “自然是先查那石榴汁是如何到了嫊兒的桌上的。嫊兒明明點的是甘蔗漿,送上來的卻成了石榴汁,必然有人從中調換。自太祖時宮中發生過幾起中毒案後,宮中的一應飲食器具供奉俱都規矩森嚴,萬難讓人鑽了空子。那人既然拿了石榴汁調包,她必得自已先點上一壺石榴汁。明知中秋節必會食蟹,還敢點石榴汁的人肯定沒有幾個。餘姑姑,去給我到禦膳房查查今晚都有哪幾個嬪妃點了石榴汁。”


    不多時,便有宮人將一個尚食局的司事帶到回稟道:“回太後、聖上,今晚共有吳才人、鄭才人、馮選侍三位貴人要了石榴汁。”


    “你可記得清楚了,如有半句虛言,哀家可不饒你。”太後寒聲道。


    那司事忙道,“小奴記得清清楚楚,再不會錯的,因著今晚酒宴之上有螃蟹,因此點這石榴汁的貴人並不多,便是這四位貴人,小奴都是一一問明了是否用了蟹肉,方才敢供奉上去的。鄭才人最先點的,說是她脾胃不好,從不食蟹,倒是石榴汁喝了暖胃,極是受用。馮選侍說她自小便不食蟹,點石榴汁不過是圖個吉利。吳才人是最後點的,說是胃口不佳,並沒有食蟹肉,隻想要點酸酸甜甜的飲品。”


    “母後覺得會是這三人中的哪一個呢?”弘昌帝問太後。


    太後卻看著裴嫊,問道,“嫊兒覺得呢?”


    裴嫊想了想,“鄭才人坐在對麵的席位上,馮選侍品級不高,位於末席,隻有吳才人的席位在臣妾左側下首,緊挨著臣妾的席位,許是不小心送錯了,也是有的。”


    “哼,什麽不小心送錯了,我看,分明就是故意送錯的。今晚送飲品的宮女可查到帶來了嗎?”太後看幾餘姑姑。


    這位餘姑姑在太後身侍奉了近三十年,辦事自是無比老到,一個眼色丟過去,便有宮人將一個小宮女帶了上來。


    對於一個低等小宮女,太後自不會親口問話,自降身份。餘姑姑問道:“今晚吳才人要的石榴汁是你給送過去的嗎?可要如實回答。”


    那小宮女跪在地上,抖成一團,“是,是奴婢送過去的。”頓了一下,好似忽然想起來什麽,又道,“可是吳才人要的不是石榴汁,是甘蔗漿啊!”


    眾人聽了這話,都覺得內中必然有古怪,餘姑姑並不跟那小宮女在此處多做糾纏,隻跟她道,“從頭開始講起,你一路行過去發生的所有細枝末節都要一一講出來。”


    “是,是,奴婢今晚捧了要送給裴婕妤的石榴汁和送給吳才人的甘蔗漿,”


    “等等,你是說給婕妤娘娘和吳才人的飲品是一起送過去的。”餘姑姑一下子就問到了點子上。


    那小宮女點點頭,“因為兩位貴人娘娘差不多時候點的飲品,兩位娘娘的席位離的又近,管事姑姑便命奴婢一道送過去。”


    “然後呢?途中可曾發生什麽意外?”


    “好像也沒什麽事發生,隻在快走到邀月台時,我見到一個宮女姐姐,見了我就問我可是給裴婕妤送飲品的,我忙答是。她說裴婕妤等了半日也不見要的石榴汁送過去,這才差她過來看看的。”


    “奴婢一聽就急了,忙問她裴婕妤要的不是甘蔗漿嗎,怎麽成了石榴汁了呢?吳才人要的才是石榴汁,她聽了一臉好笑的看著我說是我弄錯了,明明裴婕妤要的是石榴汁,她身為貼身侍候婕妤娘娘的宮女還會弄錯?奴婢看她的腰牌是橙色的,確是侍候三品婕妤宮人所用的腰牌,這才信了她說的,將雙鴨寶相紋銀壺中的石榴汁送到裴婕妤案上,將雙鯉荷葉紋銀壺中的甘蔗漿送到了吳才人案上。”


    眾人聽到這裏,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太後看了一眼弘昌帝,“九郎,老身想請吳才人過來問幾句話,還有她宮裏的宮女一並都要帶過來。”


    “就依太後的意思辦吧。”小小一個吳才人,弘昌帝自是不放在心上的,但是太後接下來說到的人兒,就讓弘昌帝有些為難了。


    “老身還想請德妃也過來一敘。”


    “這,”弘昌帝開始皺眉頭,“此事與德妃何幹,況且她想必已歇下了,她又有了身子,還是別去擾她了。”


    “怎麽不與她相幹,嫊兒隻所以被陷害,光靠吳才人調換了的石榴汁可不成,還得有德妃賜給嫊兒的南湖紫蟹才成。不然好端端的,德妃怎麽就想起來賜蟹給嫊兒了,她與嫊兒一向不睦,怎不見她賜給她一向讚不絕口的鄭才人?”


    “九郎若真心疼她,何不召了她來,問清楚了,若真與她無關,也好還她個清白不是。”太後這句話一出,弘昌帝也隻得允了,命人去請了德妃並吳才人二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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