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台高數十丈,建在北麵映月湖之畔。天邊一輪明月,水中亦是一輪明月,兩相輝映,乃是宮中最佳的賞月之地,是以每年中秋節的宮中晚宴便設在此處。


    是夜,但見邀月台上張燈結彩,鼓樂齊備。正中的望月亭中設著三張席位,其中兩張不用說是太後與聖上的,另一張稍偏下首的想是設給德妃的,其餘眾妃的席位在亭外兩側依次排開。


    食案上早擺放好時新的各色果品,蜀中荔枝、西州葡萄、康國金桃、張公酥梨、洛陽石榴。還有各種口味、各色形狀的蒸餅、胡餅、月團餅,琳琅滿目,看的人眼花繚亂。


    等到開了席,更有那一道道禦廚精心烹製的美味佳肴、水陸珍羞,流水般地呈上來,南之蝤蛑,北之紅羊,東之蝦魚,西之嘉栗,甖碗杯盤,金質玉鑲,真真是豐盛至極。


    隻可惜,這所謂的豐盛是對高位的妃嬪而言。宮中素來講究等級之分,弘昌帝即位後為著國庫空虛下令減了後宮一半用度,各妃子的一應待遇直接和品級掛鉤,便是像今日這般合家團圓的酒宴,那也是看人下菜,太後和聖上自然享用最好的。德妃四妃之一,又懷著皇子,也得緊著好的先給她上,便是裴氏姐倆這樣沒什麽帝寵的,因為身份特別,像蜀中千裏加急送過來的荔枝那也是能分上幾顆的,西州貢上的水晶葡萄是管飽的。至於低位的寶林、采女之流,葡萄是普通的,螃蟹是小了一圈的,金碗玉盤是用不起的,隻能用銀碗瓷盤來湊數。


    吳才人看看擺在自己跟前的鴻雁紋尖蓮瓣銀腳杯中的梨花春,再瞅一眼左邊席上被裴嫊搞在最靠邊的葡萄卷草葉形環柄金杯中的玉露春。那酒澄澈透亮,光是色澤便勝過自己的許多,真是人比人氣死人。直到吳才人瞧見坐在她對麵的鄭才人微嚐一口後也是皺起了眉頭,心裏這才好受些。


    裴嫊倒是對這些不大在意,她自四年前落水生了場大病之後,便滴酒不沾,就算現下把太後喝的涼州貢上的紫玉葡萄酒擺在她麵前,她還是堅定的選擇喝她的甘蔗漿。


    酒過三巡,不知亭中的德妃和元康帝說了什麽,弘昌帝忽然哈哈大笑,聽著極為開心。弘昌帝本就生得俊美無匹,龍章風姿,這麽燦然一笑,真如春回大地,陽光普照,看花了一票女人們的眼。


    眾女正在陶醉,就聽弘昌帝笑道:”方才要不是盧愛妃告訴朕,朕還不知道原來眾卿這些日子個個都勤學苦練,於音律歌舞之藝上更上層樓,好讓朕一飽眼福哪!”


    ”聖上每日操勞國事,我們姐妹們能做的也隻有唱支曲兒,跳個舞兒,吹簫撫琴,博聖上一笑罷了。”德妃這一句話說的是情意綿綿,又嬌聲道,”聖上可不知道咱們姐妹有多盼著趕緊到這中秋佳節呢!”


    “都盼著到朕麵前來獻寶麽?”弘昌帝給德妃喂了個水晶葡萄。


    德妃嘟著紅唇,嬌滴滴道,“除了給聖上獻藝,博聖上一笑,難道就不許我們也跟著沾沾聖上的光,欣賞欣賞眾位姐妹們的絕藝嗎?”盈盈眼波掃過坐在下首的裴嫊,“特別是裴婕妤,這幾個月她跟著舞娘子新學了一支舞,據說這支舞啊那可是豔驚四座,一舞傾城。臣妾真是等不及要看這傾城之舞呢!”


    弘昌帝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裴嫊,見她身著三品婕妤宮裝,鬢上插一支七寶銜珠五翅金鳳釵,珠光寶氣,尤為明豔。


    ”既然德妃想看你那支舞,婕妤你這便去準備一下,第一個岀場獻藝吧!”


    裴嫊聽了這話,秀眉微蹙,緩緩站起身來,看了太後一眼。


    太後開口道,“這樣做恐怕有些不妥吧,這宮裏的規矩素來是由低位嬪妃依序進上獻藝,怎麽能為了嫊兒就壞了規矩呢。”裴嫊便是不看太後這一眼,太後也會開口的,這德妃橫插一嘴,可是又想使什麽妖蛾子?


    “還是太後娘娘說的是,是妾妃慮事不周,最好的自然要壓軸出場了,聖上,你說是不是呀?”德妃這句話說的還像那麽回事,可是弘昌帝說的話就有點氣人了,“跳舞是個力氣活兒,等婕妤吃飽了再來獻舞,也未嚐不可。”


    這話說的輕佻又無禮,可誰讓說這話的人是皇帝陛下,裴嫊忍著氣又坐回去。


    偏德妃還要再湊個趣,指了指自已食案上的一盤菊花蟹道,“本宮如今懷著身孕,吃不得這些寒涼之物,倒是可惜了這隻南湖紫蟹,這個時令可是隻養出了這三隻能入得口的。既然本宮吃不得它,不如便請婕妤妹妹替本宮嚐嚐它的鮮味吧。聖上也說了,總得吃飽了才有力氣跳舞嘛!”


    裴嫊隻得謝了德妃的賞,她本不打算吃蟹的,如今看來是不得不吃了,便拿起食案上備好的銀製蟹八件,斯斯文文地吃起蟹來。


    隻見她慢條斯理的輕伸玉臂,素手纖揚,拿起小圓剪剪下兩隻大螯,墊在剔凳上,用小銀錘輕輕砸開,再用銀簽子把白嫩嫩的蟹腿肉鉤出來,用銀筷夾了,放在蘸料裏沾了沾,再送入口中。


    在座之人,皆出自名門世家,都是從小就練習過食蟹的行止姿勢,務求要斯文雅致,瀟灑自如,萬不可讓人生出粗俗狼狽之感。


    即使用最挑剔的眼光去品評,眾人也都覺得裴嫊食蟹的動作舉止無一不風雅輕逸,優美從容,瞧著不像是在食蟹,倒像是在焚香煮茗一般美極雅極。由不得人不多看她幾眼,便是一向不待見她的弘昌帝也不經意間多朝她那個方向望了幾眼。


    裴嫊感知到旁人不時投過來的目光,手中動作便愈發優雅完美,心中卻在感歎,螃蟹這好物,她從前也是經常吃的,蟹八件不知使的有多熟,想不到忌了這幾年的口,使起來還是這樣順手。


    她用銀柄長勺刮下一勺雪白的蟹膏,正要送入口中,忽有所感,不由微揚起頭,卻對上一道讓她意想不到的視線,那道目光立刻便收了回去,若不是那驚鴻一瞥中弘昌帝的目光太過複雜難言,讓她印象深刻,她幾乎要以為那道目光隻是自已的錯覺。


    她的心跳忽然有些快,幸好弘昌帝的目光再也沒往這個方向望過來。


    裴嫊不過略吃了幾口便不再吃了,奈何德妃今天晚上對她尤為關心。


    “婕妤妹妹怎麽隻嚐了這麽幾口就不吃了,莫非是嫌棄本宮賜的這隻蟹不夠肥美鮮香嗎?”


    裴嫊起身不卑不亢道,“多謝德妃娘娘如此關心嬪妾,隻是妾昔年曾落水大病一場,此後這身子便有些畏寒,因此寒涼之物並不敢多吃的。方才娘娘賜蟹時,本欲辭謝,但一來為娘娘關愛所賜,不敢辭卻娘娘一番心意。二來自從那場病後,妾已有四年不曾食蟹,也實是有些想念這蟹肉的滋味了,但總歸還是不敢多食的,還請娘娘見諒。”


    “既然如此,那便請妹妹自便吧,本宮又怎會怪罪於你呢!”德妃不鹹不淡地道,轉頭自去看場中妃嬪們的歌舞,再也不看裴嫊一眼。


    低位妃嬪們一個個的上來展示自已這幾個月來勤修的才藝,卻也不過爾爾,隻換來弘昌帝心不在焉的幾眼打量和幾句尚可,連一句讚美之辭都欠奉。


    直到鄭才人懷抱七弦琴出場撫了一曲《挾仙遊》,弘昌帝才坐正了身子,仔細聆聽,曲畢還擊掌讚了一句,“甚美,如聞仙樂。”


    裴嫊卻沒聽到這如聞仙樂般的琴聲,她早已離席去後麵的宮室中更衣準備,接下來便輪到她的傾城之舞了。她臨去前還不忘叮囑雲珍記得要一壺溫好的甘蔗漿,等她跳完舞了好給她解渴。


    德妃掃了一眼裴嫊的席案,除了她賞的那盤菊花蟹,其他的的菜肴幾乎一筷子未動,心道這丫頭果然不是個笨的,知道今晚的獻舞非同小可,萬不可岀了意外,這些吃食一口未動,隻用了點鮮果,真是小心的緊。不過,自己本來也沒打算在這兒等著她。


    她瞟了一眼吳才人,見她一臉笑意,微微頜首,心中一寬,知道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接下來自己隻要好生看戲,啊不,是觀舞便是。


    此時眾人都在議論這即將上演的傾城之舞,卻聽一片人言中幽幽傳岀一管嗚嗚咽咽的簫聲,其音低回婉轉,其情纏綿不盡,眾人為那簫聲所動,一時座中寂然無聲。


    隻見十二名粉衣舞裙的少女手挽白綢,托著一座花苞形的粉色蓮台款款步入場中,盈盈下拜,翩然起舞。無論這一眾舞女是下拜、轉身,還是移步、換位,在場中環繞而舞,手中都牢牢挽著那條末端連著粉色蓮台的白綢,而那花苞般的蓮台也在旋轉中次第綻放開來。


    眾人的目光不由都緊緊盯著那如花盛放的粉色蓮台,就連弘昌帝也不例外。


    絹紗製成的粉色花瓣漸次打開,將開未開之際,花心處忽又開岀一朵玉色的蘭花,細細看去,卻是一雙指如蔥削的纖纖玉手,曼妙靈動地做出蘭花盛放之姿。


    最後一片粉荷的花瓣業已緩緩展開,花心處的女子終於完完全全的落入眾人眼中。


    眼前明明沒有水,隻有一地朦朧溫柔的月光,鄭蘊秀心中忽然就想起詩經中的那一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明明近在眼前,卻又如夢如幻,美的不似凡塵中人。


    那如煙似霧般的美人隻著一襲極簡單的白紗素衣,一頭烏油油的秀發披散在肩頭,一應簪釵發飾皆無,隻用一縷縹緲的輕紗將兩鬢的秀發挽起鬆鬆係在腦後,便清極豔極,無可比擬。


    伴著悠悠咽咽的簫聲,蓮台上的女子輕舒玉臂,柳腰曼旋,舞落一地清輝,清風明月,風舉仙袂,疑是月裏嫦娥。玉容寂寞,閑愁種種似訴月宮淒清,無人相伴之孤苦寂寥,含情凝愁,脈脈相思隻盼良人能悟,從此金風玉露影成雙。


    眾妃都是獨守空房慣了的,此時見她舞出了自已的一腔心事,無不心有戚戚,沸然有感。雖知這女子必是裴嫊無疑,卻還是過了好一會兒才敢相信,隻因眾人平日見慣了裴嫊明豔至極的濃妝麗色,此時見她淡掃蛾眉,脂粉不施,清麗絕倫,宛如變了個人似的,都大感驚詫。


    哪知更讓所有人意料不到的還在後麵。


    卻聞簫聲漸轉漸低,蓮台上粉色的花瓣又漸次合攏,眾人隻覺得這片刻的光陰未免太過匆匆。如是佳人妙舞,尚未饜足,怎的這麽快就到了尾聲。不管心中如何不舍,隻盼能再多看一忽兒,但那花瓣終是完全合攏了,重新將那白衣的月宮仙子藏在了花心之中。


    最後一縷簫聲漸消,終不可聞,四下寂靜無聲。眾人還都沉浸在那幽遠的意境之中悵然若失,忽聽“錚”的一聲裂帛之音,粉色的花苞突然一下子全部張開,先前那遺世獨立的白衣女子已杳然無蹤,卻是一個如火般的紅衣女子在花心急速旋轉。


    她跳的舞也並不稀奇,乃是大周朝幾乎人人都會跳的胡旋舞。但是難就難在,這胡旋舞在平地上跳來不算什麽,但她可是在方圓不過尺許的一個小小圓台之上,便是昔年最擅舞技的趙飛燕雖能在玉盤中起舞,可那跳的也不是這等急速旋轉的胡旋舞啊?


    不過最令弘昌帝納悶的是,她是怎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又換了一身行頭的?緋紅色的窄袖上襦,紅底金色小團花的袒領半臂,係一條深紅淺紅相間的七破間裙,仿佛一朵紅豔豔的石榴花耀花了所有人的眼。


    嘈嘈切切的琵琶聲如珠落玉盤,紅衣紅裙的女子合著節奏翩然旋轉,烏發翻飛,裙裾飛揚,一身深深淺淺的紅如火般蔓延開來,仿似要漫到人的心裏去。


    方才還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仙子,此刻卻熱烈的像一團明豔的烈火一般,灼亮了人的眼,也灼熱了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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