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籠罩著冀州城。


    霧氣濃重,如一層濕冷的簾幕,將整個城池遮蔽得嚴實。


    知府縣衙廊下的幾盞燈籠,隨著微風搖曳,昏黃的光暈忽明忽暗。


    很快,一頂不起眼的小轎停在縣衙偏門前。


    孟鈺低聲囑咐幾句話,掀開簾子便坐了上去。


    沒多久小轎消失在霧氣裏。


    陸玄昭站在角樓,神色在黑暗裏看不分明。


    一隨從趕來,低聲稟報:“王爺,我們的人已經準備好了。”


    陸玄昭微微頷首:“嗯,靜觀其變。”


    近郊破屋內。


    孟鈺與幾位鹽商圍坐一堂,燈火跳躍間,他們的麵容陰暗重重。


    “該死!”趙鹽商一拳砸在木桌上,“短短半個月,陸玄昭就抄了我們五家鹽行,還收回了七張鹽引。這要斷我們的財路啊!”


    “可不是,”另一人咬牙切齒,“他還查出了我們克扣鹽稅的科目,要我們補繳過去所有缺口,這是想要我們的命!”


    一旁的鹽商冷笑:“他倒是會裝清官。這冀州百姓窮苦是他們命苦,何苦與我們為難?孟知府,你與我們做了多年交易,你可得想個辦法。”


    眾人看著孟鈺,希望他拿出主意。


    孟鈺摸了摸嘴角翹起的胡子,安撫道:“諸位莫慌。我已經安排好了。此地鹽價太高,百姓早有不滿。我讓人暗中撬動,說是朝廷不日又要重稅盤剝,再過幾日,必然會有暴亂。”


    一人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知府是打算……”


    “沒錯,玄王治理鹽稅失衡,被此地起義的暴民所殺。到時候死無對證,誰知道真相?”


    孟鈺笑了聲,又道:“這些年冀州鹽稅克扣,早就讓百姓活不下去了,大小暴亂也經曆了數次,他們暴動,不是很合情合理嗎?”


    眾鹽商眼前一亮。


    有人擔憂:“可我們先前安排的幾波暗殺都沒有成功,陸玄昭武藝高深,身邊多能人,想殺他沒有那麽容易……”


    孟鈺目光一沉,仿佛想到什麽道:“殺他確實不容易,但那也看是誰動手?他對刺客毫不留情,但是對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可下不了手。”


    那是十年前,大燕王朝正值永和年間,也是先帝執政期間。


    當時先帝昏聵,朝堂腐敗,賦稅沉重,百姓苦不堪言。


    為了緩解朝廷財政空缺,戶部尚書提出了一項殘酷的政策。


    將大片農田改種桑麻,以增加絲綢和麻織品的稅收。


    先帝欣然同意,將反對的大臣打入天牢。


    絲毫不管這一紙令狀,會要了千萬農戶的命!


    冀州是大燕的小糧倉,土地肥沃。


    如果這則改田令一下,將意味著此地數萬農戶會失去口糧。


    孟鈺當時也還隻是個冀州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


    他雖有一腔熱血,想改變現狀,但勢單力薄,又被現實教育過幾次後,便選擇明哲保身,閉口少言。


    那一天,他站在田埂上,看著身著官服的士兵欲踏平農田。


    “改田令在此,爾等速速離開。陛下有旨,抗令者格殺勿論。”


    馬蹄聲轟隆,士兵手中的鞭子毫無留情。


    幾個膽敢抗爭的農夫當場被打死,鮮血染紅了身下的土地。


    孟鈺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


    彼時陸玄昭還是十幾歲的少年郎,意氣風發。


    遊學經過冀州。


    聽聞此事,他策馬趕來。


    以一人之軀生生擋在士兵麵前,那身影雖然單薄,但卻如同一座山嶽,讓氣焰囂張的士兵們驟然停住。


    “爾等可知,一畝農田的收成,意味著一個家庭半年的口糧?”少年聲音清亮,卻似利刃,“為了眼前增加幾銀子的收入,就要斷絕千家萬戶的生路?”


    士兵們愣住了。


    領頭的千戶不敢輕舉妄動。


    眼前這個少年雖然年輕,但氣勢驚人。


    更關鍵的是,他們隱約聽說,此人來頭不小,是長平侯府嫡子。


    少年就這樣立在農田中央,一動不動。


    前方是烏泱泱的騎兵,後方是長出青苗的稻田。


    那畫麵在孟鈺記憶裏留了很久。


    太陽從東邊升起,又慢慢西沉。


    他看著那少年既不吃飯,也不離開。


    他就像個頑石般擋在眾多騎馬士兵的前麵。


    到了第三天,消息傳到京城。


    一向君無戲言,鐵麵無情的先皇,竟破天荒地廢除了這一道。


    以一人之軀對抗數千騎,此事後,陸玄昭的名聲在整個冀州平原響起。


    十年過去,孟鈺回想起那一幕,內心依然震撼。


    隻可惜他終究活成了自己最不喜歡的人。


    ·


    三日後,城外暴動驟起。


    數百名農民高舉火把,麵容憔悴,聲嘶力竭:“活不下去了!鹽貴如金,壓死人!我們要鹽!要活路!”


    他們怒吼著逼近城門,火光映得半邊天通紅。


    官兵慌亂,城內百姓驚恐四散,街巷中一片人聲鼎沸。


    城樓之上,陸玄昭負手而立,烏黑的眼眸靜靜注視著下方的混亂。


    他身旁的副將急得滿頭大汗:“王爺,城外聚集了大量暴民,若是攻破城門,冀州恐怕要大亂!”


    陸玄昭烏黑的眼眸映著城樓下的火光,開口:“他們是暴民嗎?”


    副將愣住:“不是暴民是什麽?”


    “隻是些活不下去的百姓。”


    副將啞口無言,片刻後才顫聲問道:“那……王爺準備如何應對?”


    陸玄昭沒有直接作答,隻抬手一揮。


    隨即,一隊士兵扛著大袋糧食和鹽登上城樓,堆放在城牆邊緣,袋口微開,白花花的鹽粒在火光下如星星般閃爍。


    “打開城門。”陸玄昭目光銳利,聲音如鐵,“傳話下去,告訴他們,糧鹽在此。誰願與本王一談?”


    副將大驚失色:“王爺,城門一開,局勢便難以掌控!如此貿然,恐怕……”


    “去。”陸玄昭眉目一沉,“民心若散,才是真正的大亂。”


    副將聞言,心頭一震,再不敢多言,立刻轉身執行。


    城門轟然開啟。


    那一刻,暴動聲浪頓時停滯。


    百姓望著城樓上那一堆糧鹽,驚疑不定。


    城樓之上,陸玄昭一身盔甲,在熊熊火光中如山而立,亦如當年站在千騎前,麵不改色的少年。


    “冀州百姓,糧鹽在此,我陸玄昭在此。若你們想要活路,便上來與我一談!”


    風過無聲,人群裏有人麵色動容,手中火把無力地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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