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窩鋪的村東頭,老王家新蓋的二層小樓,院子裏停著黑色的小汽車,庫房裏停著拖拉機,還有一台播種機,一看就是村裏富裕殷實的人家。


    “三姐,給你介紹的那個男人48歲,腦袋有時候不清楚,幹活可啥都不影響。


    你這個條件,瘸著一條腿,動作也不利索,找這樣的也般配。


    他也是無兒無女,你們去孤兒院領養一個孩子,老了也有依靠。”


    醜妮看著照片裏的男人,心裏嗤笑一聲。


    一個精神不正常的爸,一個殘疾的媽,領養孩子來吃苦受罪嗎?


    這不是作孽嗎!


    “是啊,孩子他三姑,你大侄子都二十了。你快點出門子,他也好說和個好人家的姑娘。”


    小弟和弟媳話裏的意思很明白,她在這個家成了拖累,要趕她出門。


    可是,憑什麽?


    她為了這個家,累死累活大半輩子,都為別人活了,憑什麽到最後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她要為自己活一回。


    “我不願意。”


    弟媳婦的臉哢噠一下就撂了下來,“三姐,我們養你大半輩子,你總不能一直賴在娘家,當老姑娘吧!”


    “你們養我?” 這真是她這輩子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不是我們養你是誰!你看你,一天拉了拉了的,人家都說老王家有個又懶又饞的老姑奶奶,拖累全家的名聲,好人家的姑娘哪個會嫁過來!”


    醜妮看著小弟陰沉的臉,一開一合的嘴,心裏像是有塊寒冰似的,冰冷透骨。


    “嗬嗬~ 嗬嗬~” 笑了兩聲,也不知道是諷刺他,還是嘲笑自己。


    拖著已經嚴重變形的瘸腿,兩條胳膊控製不住的哆嗦著,慢慢的走回她住的下屋。


    後麵傳來“噗通”一聲,小弟踢倒了凳子,“不會下蛋的老母雞!


    這戶人家你要是不去,我就給你送城裏大道邊,翻垃圾堆,睡橋洞子去吧!”


    朝西的房子,暴曬了一下午,唯一一扇能打開的窗子,窗框被風吹的摔裂了,也沒修直接把窗戶釘死。


    醜妮像是感受不到那股潮濕的悶熱,靠在打著一個大補丁的被服卷上。


    盯著泥胚牆發呆。


    這輩子,怎麽就活到這個地步了呢?


    五歲那年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她隱約記得家裏來了一群人,鬧哄哄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之後她再沒見過父親。


    後來她媽帶著她和大哥,嫁到了王家。


    繼女在人家裏討生活,處處都要小心翼翼,凡事忍讓,幹在前吃在後。


    那時她就在想,等自己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家,就好了。


    到了嫁人的年紀,媒人給她說了一個好小夥,卻不知道怎麽傳出她和別人不清不楚勾勾搭搭的流言,好好的一門親事黃了。


    這樣的名聲,在那個年代,在村裏,逼不死人,也足夠毀了一個年輕的姑娘。


    之後再給她說親的,都是那些不著調的下三濫的混子,要不就是懶得挑蛆的賴子。


    加上她摔下壕溝,變成了一個瘸子,還失去了生育能力,更是雪上加霜。


    就這麽拖著,她拖成了老姑娘。


    二十七歲那年,媒人又給她說了一個,是隔壁村的二婚男人,帶著兩個孩子。


    是個踏實能幹,會疼人的,那兩個孩子她也見過,很是乖巧懂事。


    她同意了這門親事。


    想著男人知冷知熱,她不能生孩子,就好好對那兩個孩子,人心都是肉長的,兩個孩子也能和她親香,一家子和樂。


    可是,準備婚事的時候,她媽總是長籲短歎,後來抱著她大哭。


    “你大哥是個傻子,你出了門子有了自己的家,媽身體也不好,等以後我死了,誰管他啊?


    怕是得死陽溝子裏啊!”


    大哥八歲那年,跟著小夥伴們去後山背柴禾,掉進了雪窩子,大半夜發了高熱,等把大夫接來時,大哥已經燒迷糊了。


    醒來後,就變的半憨半傻。


    媽哭著說,“在這個家裏咱們娘三個,還有你小弟才是有血脈的,是最親的。”


    她舉著手發誓,向她媽保證,“嫁了人我也不會不管大哥,大不了把他接我家裏去。”


    “傻孩子,有哪個妹夫養著大舅哥的,那是你男人的家,你怎麽做得了主?”


    看著大哥用粗糙的大手撫摸她的發頂,臉上憨憨的笑著,“不怕,不怕,妮好好嫁人。”


    她哭了,她不嫁了,她守著大哥。


    三十五歲那年,大哥掉進水庫淹死了,死在了媽的前麵。


    過了兩年,村裏人去城裏打工,有飯店招人,她想著出去掙些錢,攢著養老。


    媽支支吾吾的和她說,你弟弟和弟媳忙著趕大集出攤,家裏地裏一大堆的活,你侄子侄女還小,都離不開你這個三姑。


    你幫襯著他們,會記得你的好。


    等以後你老了,侄子也能給你養老。


    她看著小弟期盼的眼神,像小時候撒嬌一樣抱住她的胳膊。


    侄子侄女乖巧軟軟的叫著她三姑,答應了。


    後來,弟弟家越過越好,侄子侄女也長大了。


    她年輕時勞累,慢慢的身體就垮了,成了現在的樣子。


    門嘎吱一聲被推開,拉回醜妮的思緒。


    王老蔫拄著拐杖進來,手裏端著一盤包子。


    七十歲的人,麵麻紅潤,精神頭還好著呢。


    看到醜妮臉上掛著的淚,他歎了口氣,“醜妮啊,你弟弟和弟媳說的話你別往心裏去,隻要爸還有一口氣,這個家到啥時候都有你一間房住,一碗飯吃。”


    肉包子的香味她有多久沒吃到了,每天弟媳婦端給她的就是一碗上房吃剩的盤子底。


    抓起包子,醜妮香的沒怎麽嚼就咽了下去。


    一個包子下肚,肚子一陣陣的絞痛。


    那種痛,像是有萬隻螞蟻啃食,又像是有千根鋼針刺穿她的肚腸。


    漸漸的她呼吸不上來了,嗓子裏風箱似得拔著氣。


    痛苦掙紮了有半個鍾頭,才徹底沒了呼吸。


    陷入黑暗之前,她感到有一抹亮光一閃即逝,腦中印下四個數字:5527。


    ***


    1983年。


    剛進入十月份,早晚已經有些冷了,中午的陽光還是暴曬。


    趙家窩鋪的南山下,大片的土地,各家都在搶收。


    今年開春生產隊解散,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戶。


    以前是 “幹與不幹一個樣,幹多幹少一個樣,幹好幹壞一個樣。”


    現在是 “交足國家的,留夠集體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大家夥那是幹勁十足,就連那以前偷奸耍滑的,也都扯開膀子,地裏收拾的連根大草都沒有。


    加上今年雨水足,老天爺賞飯吃,就連山根底下那片沙渣地,收成都不錯。


    “老蔫,你家今年這片大豆是種著了,咋不得收個八百來斤?”


    “嗨!這大太陽的,不老少都曬裂了,你看看這地上都是,收個六百斤都是一大關。”


    王老蔫抬頭看看天,“快晌午了,趙三哥,你們回家吃?”


    “三爺爺他老人家說過幾天怕是有雨,莊稼得搶收,來回一趟太耽誤工夫,一會大丫頭送來,就在地頭吃了。你們呐?”


    “啊,我們也是,早上帶的現成的。”


    說話的功夫,趙家的大丫頭已經把飯送到了地裏,招呼一聲,趙三哥就往地頭走去。


    王老蔫扔下鐮刀,對著後麵紮著頭巾子的婦女揚聲喊了一句,“孩子他媽,咱們也歇歇,吃飯吧!”


    “欸~”


    “醜妮,去地頭把飯籃子拿過來。”


    她和老蔫不是原配夫妻,前一堆後一塊的,稍不注意,那就得分心。


    指使孩子幹活,她都是指使自己的孩子,老蔫也是一樣。


    醜妮木愣愣的看著前麵的大豆地,抬頭是天高雲舒,左右看看,南山坡上一座墳。


    一座?不應該是五座嗎?


    蔣家的祖墳破四舊的時候給平了,蔣老爺子死了就埋到了南山坡。


    後來他的兩個兒子,兒媳婦,老了都埋到了他的下麵,給他頂腳。


    現在那塊是一座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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