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池墨荷一直沒有醒。


    從醫學角度上來說,求生欲是患者能活下來的希望之一,一個一心求死的人,她自己不願再醒來,那麽活著的人對她愛莫能助。


    她不願在睜開眼睛。


    她答應自己、答應死神了。


    再也不必醒來麵對這世間的一切。


    池墨荷眼皮上有著細細的血管,觀山悅坐在她床前的椅子上,臉上看不出表情,她已經讓所有人出去,她想自己靜靜和她相處。


    她知道池墨荷一定不會原諒她。


    無論別人怎麽想怎麽做,她在堅守著天平。


    執黑棋,落白子皆是守恒。


    懷孕上船是她的命運。


    “203”


    利落的短發讓女人看起來有些性感。


    “203,醒一醒”


    “203!醒一醒!求你!”


    她說不出來自己的情緒到底是什麽,其實船上每一次死人最傷心的都是她,這條船上的人都帶著自己的私欲,而她帶著是另外一種感覺——這是她存在的天命,就像家裏平時養的小貓小狗死掉也會掉淚一樣


    就像陽台上的花一開始興致勃勃的開著,突然有一天你早晨你發現它們早已枯死,也會一愣神,心情有些頹敗或者可惜,雖然你願意還可以在買,去填補空白。


    但死掉的就是死掉了,無法替代。


    她認為自己漸漸已經失去輕鬆搞定守恒的能力。


    有時候一個人躺在床上,她甚至能聽到這條船在夜深人靜時發出的一聲歎息。


    “203!”


    池墨荷還是在意識的夢中,靳弘雅抱著孩子離開時,那個小小的腦袋就這樣靠在男人的肩頭,他的眼睛很亮很亮,


    她不記得孩子到底有沒有看著她了,夢裏卻能感覺到一雙烏黑的瞳仁就這樣盯著她,帶著入骨的幽怨,那眼神在逼問她


    “你為何要把我生下來?!”


    “你有很多機會讓我超生,可你偏偏不!要把我生下來!”


    她明白雖然自己不再害怕這條船上的一切,但生完那一刻她意識到自己的不無辜,因為隻要有生育能力,自己這具身體就變成了孕育邪惡的殼子。


    一具雖然活著但是變成了無數惡靈怨鬼寄存的身體。


    她的生命越長,孕育的惡果越多。


    怪不得李嬸和張錦一總是帶著一種害怕的神情對她的肚子保持著距離,所有的欲言又止都是因為親臨過真正的地獄。


    肚子裏寄生在一起的胎兒,早已融化了血脈產生了旁人不可共情的鏈接,在你聽到他哭聲的那一刻就再也無法清白。


    “203,醒一醒”


    “這裏不會允許你這樣昏迷過去的,你會死的。這個條船上的每一處資源都要被好好利用,不會允許一個活死人躺在這裏……”


    觀山悅的聲音帶著懇求。


    池墨荷的手指輕輕的動一動,觀山悅有些激動,這是不是證明她在意識的深淵裏有了一絲清醒的希望?


    那張嬰兒的臉漸漸變得稀薄透明,取而代之的是錦豐縣魏台銘的獨家大院,她看見十幾歲的自己在院子裏有一搭沒一搭的踢著石子,神情有些猶豫


    也許是被人注視著,十幾歲的少女也抬起頭望了過來,四目相接。


    那雙充滿野心的眼睛將她刺痛,少女走了過來


    “大姐姐,你怎麽在這?”


    十幾歲的自己,稚氣的臉帶著疑惑,對院子裏站著的陌生人有些驚訝。


    “大姐姐,你也是來找魏台銘的嗎?”


    女孩語氣沒有對外人的戒備,她似乎很想對她傾訴什麽。


    “大姐姐,你知道嗎?其實我也不知道要不要繼續下去,其實我學習成績挺好的,感覺靠自己努力結果也不一定很差的……”


    女孩的連衣裙小了,裹在發育的身體上有些緊,她一定不會開口問杜麗娟要新的,她總是隱忍著不被愛的每時每刻,倔強著不向那些人求饒。


    她看著有些心酸,伸手去幫女孩撫平了翹起來的領子,女孩微微一笑。


    “大姐姐,你說我們會後悔嗎?”


    池墨荷一愣。


    “你說什麽?”


    池墨荷有點害怕,她認得出她嗎?!


    我們?!


    “大姐姐,你說我們會後悔嗎?”


    十幾歲的少女大大的眼睛裏幹淨的透明,盡管野心勃勃但她是以全身入局,箭在弦上的時候她也想過收回手嗎?


    原來她也曾猶豫過嗎?


    池墨荷自己也不記得自己曾經在院子裏如此踟躕過,她以為她走的每一步都沒有猶豫後悔過,


    她以為自己一次都沒有回過頭……


    “我們……”


    女孩的眼睛帶著期待,她很想知道答案


    “我們……不曾後悔過,一次都沒有”


    池墨荷坦誠的回答,後悔屬於擁有很多的人才會有的煩惱,她始終這麽認為,女孩聽見女人的回答,小小的臉上從緊張一點點暈開笑容,她如釋重負,她不再擔心。


    “你怎麽認出我的?”


    池墨荷還是好奇,女孩剛想回答,就聽見院子裏有人進來了,女孩機警的望向周圍,拉著女人走向院子的北角,躲在樹叢後麵。


    “噓,別讓他們發現你,這樣你就回不去了”


    女孩似乎有些擔心,池墨荷還不明白,拉住女孩的手帶著眼淚,她隻有她了。


    隻有她自己了。


    “你怎麽知道是我?”


    女人的聲音裏帶著委屈,女孩望著女人的臉露出神秘的一笑


    “別忘了,我就是你啊”


    “保重,池墨荷”


    女孩要出去了,她是來找魏台銘的,那是快二十年前的暑假,她全想起來了!


    她收到短信,來他家等他然後掩人耳目開車去錦豐公園,她要告訴魏台銘要去省城上學的事情!


    那是命運齒輪被她自己親自按下的那天!!


    “喂,你有什麽對我說的嗎?!”


    女人的聲音嘶啞,不舍的拉住女孩轉身離去的胳膊


    “池墨荷,你殺死了多少個自己才走到今天,你何必問我呢?”


    “我代表不了她們”


    “什麽?”


    池墨荷錯愕。


    女孩不再回答,穿過草叢走向正院,那個時候的自己有著不一樣的使命,所以她現在要起身去攔住她嗎?


    告訴她不要去省城讀書!


    不要去找魏台銘!


    就待在這裏雖然平庸,起碼也是安穩的一生嗎?!


    告訴她自己現在的遭遇嗎?!


    如果能重來,要去阻止十幾歲的那個自己去改變命運嗎?


    那麽你呢?


    池墨荷咬著嘴唇,猶豫了片刻下定決心似的站起身,她要去追上女孩告訴她,


    她後悔了,


    她想平平淡淡的上大學畢業找工作,


    擠在合租房裏買打折的衣服,


    最後嫁給需要借錢才能付上首付的男人,二胎拚一個兒子,過上緊巴巴的日子。


    沒關係這本該是她的命


    她想好了,她想認命。


    邁開腳的那一刻,她突然被滑倒在地


    “哎呦!”


    女人叫痛,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個掉在地上的粉色筆記本,時間久了紙張早已斑駁,


    第一頁隻有一句話


    “我是錦豐縣的一匹孤狼……”


    她又驚又怕,誰丟在這裏的?!


    這本日記怎麽在這?!


    筆記上的字跡千真萬確,而且隻有她自己在最後一頁她還悄悄寫上一句話


    “池墨荷,別被命運找到”


    那時的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她深知自己會有怯懦的那一天,一定會對日後發生的心生退縮之意


    “我了解你池墨荷


    如果能重來,你一定會叫住那個改變一切十幾歲的自己,告訴她不要去”


    “你會告訴命運,我在這裏,帶走我吧”


    她想起來自己寫下這句話的初衷了,淚水打在舊舊的日記本上,暈開了命運二字。


    她早已替自己做了決定,她在命運之前給自己留了一手。


    觀山悅能看到女人的身體一抽一抽的,她驚喜的看著她!


    一行行眼淚從女人眼中流出,打濕了純白的枕頭,像繡上去一朵朵淺灰色的小花……


    漸漸地從無聲的流淚,變成輕輕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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