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闌深處重相見,勻淚偎人顫,淒涼別後兩應問,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


    君喻抱著何姿抱了整宿,沒有鬆開過半分,她的顫抖他知道,她的不安他知道,她的懼怕他也知道,睡夢中的眉間從未舒展開過,身子一直都是冷的。


    他想把自己身上僅餘的溫度全部都給她,都給她。


    可是她的手依舊還是冷的。


    小姿,不怕。


    一宿,天明,朝陽初升。


    何姿一睜開眼就看見了坐在床邊的君喻,有些意外,又緩緩轉頭看了看簾幔邊緣泄進來的天光,今天是個晴天。


    “醒了?”君喻淡淡笑著,溫聲問道。


    她遲緩地點了點頭,看著他。


    君喻扶著她起身,幫她穿上拖鞋,看著她慢慢走進盥洗室內洗漱。


    他轉身走進衣帽間,從中選了一套麻花開衫毛衣和淺色寬鬆長褲,放在床邊。


    待何姿從盥洗室出來時,看見了這套衣服,拿去換了起來。


    一頭長發在君喻的手中綰了起來,手法生疏中帶著熟練,一支簪子簡單點綴在發上。


    她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子中的那個自己,指尖不禁撫上了自己的頭發,停在一處便許久不動了,久久不移開。


    “別看我。”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也看著鏡子中的君喻。


    她捂著自己的頭發,不讓他看。


    君喻怎麽會沒有看見,“好,不看。”掌心中的梳子齒印嵌得很深,點點殷紅的印記。


    何姿緊緊地盯住鏡子中的自己,手遲遲不敢放下來。


    她長白發了,有了白頭發,不能看了。


    君喻站在她身後,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徐徐說道:“以前,我幫母親拔過一次白頭發,母親年輕卻不知何時有了白發,在我眼裏,白發成了母親受過的累,我心裏是充滿了疼惜的,還有太多的後悔,後悔我怎麽沒有和她一起去受,竟錯過了白發長出的一分一毫。”


    他凝視著鏡子中的她,嗓音淡淡,卻足以融化人的心。


    何姿的指尖不禁收緊了,不知該如何。


    他說出的話總是可以那麽輕易地化開壓在她胸口的陰霾,帶著魔力。


    君喻淡淡笑著,麵不改色,輕輕拿下了她放在頭發上的手,兩根白發顯了出來。


    “像冬天下過的雪,很好看。”


    何姿聞言,低下了頭,眼眶中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君喻是在用言語來化開心中籠罩的不堪,可他自己呢?他說話安慰給她聽,他自己的心裏又能好受到哪裏去。


    何姿心裏想著,多虧君喻沒有和她一起受那些累。


    早飯過後,寧單帶了禮物來別墅探訪,之前兩人在電話裏通過話的。


    他帶來的多是滋補養身的上好東西,不可多得。


    何姿在臥室裏,他們兩人在樓下的客廳內。


    “她,怎麽樣了?”半晌,還是寧單先啟聲的,不然君喻不知何時才會說話。


    君喻坐在沙發上,十指交叉放在膝上,“不太好,瘦了好多。”


    一旦談起何姿,就是他一輩子中永遠邁不過去的檻,緘默了許多。


    寧單也略有耳聞,心中歎息,“你打算接下來怎麽辦?”


    將何姿帶回t市,接下來迎來的事會有很多,輿論恐怕也少不了了,他的身份地位不同,連帶著一舉一動都被放大成千萬倍,惹來無數爭議。


    “我是不會再放開她的,所有她的一切,都給我好了。”他沒有猶豫躊躇,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這句話。


    好的,都給她,壞的,都給他。


    寧單還能怎麽樣呢?也隻能點頭支持他了,有些話遲疑了些,但還是問了出來,“我不知道何姿為什麽會和施年在一起了五年,也不清楚她當初為什麽要離開你,身子成了這樣。”


    想來,太多不清楚的了,充滿了疑惑。


    “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的,人回來的就好了。”君喻扶著額頭,不忍去揭開何姿過往的傷口,怕會刺激到她。


    寧單噤了言,這兩人在一起,怎麽就這麽難呢?


    可是有些事,不是君喻不去看清就行的,事情的一角終會露出,等到一切都露出時,會發現能承受下來要需要多大的意誌力。


    “你父親的生日近在眼前了,當天你會帶她一同出席宴會嗎?”寧單喝了一口開水,放下杯子。


    “由著她,等她慢慢適應吧。”


    一切東西在她眼裏都是陌生的,不敢去碰觸,也不喜出門,常常獨自一個人呆在房間裏,不見陽光。


    這些都需要時間。


    寧單理解地點了點頭。


    “你父親生日邀請帖發到韓逸手上時,被他妻子看見了,在來賓名單中看到了梅婧的名字,和他大吵了一架,韓逸一生氣就離開家了,已經好幾天沒回去了。”


    君喻抬眸,“他們吵架又不是頭一回了,三天兩頭地吵。”


    “是啊,吵架太多次了,韓逸的婚姻不好過。”


    這又能怎樣呢?婚結都結了,生活照舊還是要過下去的。


    “梅婧,也挺不好過的。”末了,他歎道。


    四日後,君遙的生日晚宴在酒店大廳中隆重慶祝,到時,各界上流名人富商紛紛前來送禮祝賀。


    君喻是獨自去的,何姿沒有來。


    他穿得隨意,一身簡單的襯衫西裝,沒有打領帶,步入大廳。


    古淑敏先行看到了兒子,打了聲招呼。


    君喻和許久不見的父親寒暄了一陣,送上了禮物,挑選上乘木質的文房四寶,很合君遙的心意。


    晚宴上,傅母帶著傅念晴也來了,和古淑敏相談甚歡,借機讓君喻好好招呼一下傅念晴。


    君喻淡淡地點了點頭,作為一個晚輩的禮數發揮得恰到好處。


    今晚的傅念晴在打扮的著裝和妝容上看得出費了不少心思,顯得光彩照人。


    她拿起香檳和君喻的酒杯輕碰,輕啜了一口。


    “君喻哥,你好像有些瘦了。”她看了看他的全身上下,不留痕跡地皺了皺眉頭。


    君喻對此倒是不太在意,“是嗎?”


    “在美國一定很累吧?每天的事情肯定會很多。”她關心地問候道。


    “還好。”君喻輕啜了一口紅酒,淺淺回答道。


    站在君喻麵前,傅念晴格外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試圖想和他拉進距離。


    她回頭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母親,笑著說道:“我媽媽為了哥哥美國的事憔悴了不少,此時見了阿姨臉上好不容易有了笑容,我也稍微鬆了心。”


    君喻朝母親的方向望去,她和傅母兩人確實相談甚歡,傅母的心情很好。


    他看了幾眼,並沒有接話,神色平淡,不甚在意。


    傅念晴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但越是捉摸不透就越是讓人入迷,不是嗎?


    她望著他,是心生歡喜的,愛戀久久纏繞,在她嘴角徘徊。


    這時,從別的地方來了幾個富商名媛前來打招呼,笑容滿麵,言語中滿是奉承,不時有意地將自己的千金往前推了推。


    君喻早已對此習以為常,諳熟於心,碰了碰酒杯,卻不喝酒了,淡淡地笑了笑,翩翩如玉,禮數周到,十分客氣。


    幾個名媛心花怒放,向前走了幾步,眼底是極為驚豔的。


    君喻不時點頭,眉眼清悟,讓人無縫可入。


    在生日宴會上待了一會兒,君喻就跟古淑敏提出要先行離開,有事。


    古淑敏雖不舍,但還是溫聲囑咐了他幾聲,要他注意休息,別太忙於工作了。


    傅母讓女兒出去送送。


    傅念晴跟隨在他身後,心裏卻在反複糾結著某件事,一直走到了停車場。


    君喻打開車門,坐上了車。


    “晚了,快回去吧。”他係著安全帶,開口說道。


    到了嘴邊的話遲遲不敢說出口,方才見那麽多的名媛千金爭先在他麵前獻媚,她心裏是不舒服的,所以就更加想要他隻屬於她一個人。


    “君喻哥,我??????。”她心裏剛絕然地下了決定,準備開口表達心意,卻被一通電話鈴聲戛然打斷了。


    是他的手機響了。


    君喻接起了電話,通話簡短,應了幾聲就掛電話了。


    傅念晴怔怔地看著他掛下了電話,不安地站在原地思慮。


    他將手機放在一邊,轉頭看著她,“你也不要太忙於工作,自己的事也要考慮考慮,別因為某些不可能的原因而耽擱了,得不償失。”


    她已經不再年輕了,不是年輕的姑娘了。


    說完後,淡淡地笑了,開車離開了停車場,獨留下傅念晴失神地獨自一人站在原地,耳畔反複回響著他方才的那句話,呆滯僵硬。


    他是知道了什麽了嗎?說出了這番話。


    可是自己怎麽甘心啊,都已經默默等了五年了,沒有比自己更合適的人了。


    沒有了何姿,她怎麽還不行呢?


    從小就喜歡他,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改變過,除了他,她不可能再喜歡上別人了。


    傅念晴的性子太要強了,認定的東西就不回頭了,一旦碰壁會撞得很疼的。


    君喻喝了少量的紅酒,不想讓何姿聞見酒味,怕她生憂。


    回到臥室時,他手裏端了一杯溫牛奶,何姿還沒睡。


    “來,喝一些。”他將牛奶遞給了她,彎腰坐在她身旁。


    何姿接過牛奶,喝了起來,喝了大半後,將杯子放在了桌上。


    “生日晚宴辦得怎麽樣?”她的聲音很輕,白皙的臉龐在鵝黃色的燈光下散發著柔和的光暈,靜和宜家。


    “挺好的。”他坐得和她挨得很近。


    何姿輕彎嘴角,點了點頭。


    “喝酒了?”


    君喻也知瞞不過她,“一點。”


    “讓阿姨給你做些宵夜吧。”她開口說道。


    君喻點了點頭,“不困嗎?”


    她倒不是很想睡,中午睡過很久了。


    他摟著她的肩膀讓她躺在自己的腿上,抱著她的身子,就算什麽話都不說也是好的。


    寂靜的房間中,靜得隻能聽見寸寸呼吸聲,卻覺得心安靜得很了,沒有什麽能比得上了。


    無論在外與人如何隱藏自己,與人圓滑周旋奪取利益,露出不實的笑,在這裏什麽都拋去了。


    梅婧也聽說何姿從美國回來的消息了,想要和她在一起好好聚一聚。


    君喻得知她的想法,跟何姿說了。


    她遲疑地看著他,心裏還在思量糾結,畢竟是緊張的,她這樣真的可以出去見人嗎?


    “不了,以後吧,你代我回複她。”她搖了搖頭,拒絕了。


    這個答案和君喻心中事先預料的並沒有太大差別。


    “朋友之間聚會,好久不見,她一直都在念叨著你,不去嗎?”


    他也是想讓她出去的,常悶在房間了對身體沒有好處,若不出去看看,怎麽會適應呢?需打破心中的不安,才會重新觸摸到陽光。


    聞言,她躊躇了一會兒,緩緩地點了點頭,還是答應了。


    她的大部分時間都坐在房間裏刺繡,線包金銀淺色,一針一線在布上繡著精致的圖案,銀針細線在指尖來回穿梭,不時會刺到手指,滲出了血滴,但不覺地疼,接著繡。


    繡出的圖案多古典秀麗,針線細膩,一坐就是很久,不覺得煩,不說一句話。


    君喻會擔憂她的眼睛,刺繡太費眼力,時間長一些就會勸她休息,就算有時外出,也會特意吩咐傭人到時提醒,會打電話來別墅求證。


    幾幅刺繡完成,她又會接著去刺繡,一針一線,從布上穿梭而過。


    她很有耐心,發絲披散在肩頭,秀麗清澈。


    頗有幾分古代繡女的影子,端莊賢惠,落落大方。


    晚上,君喻帶她前去赴約。


    梅婧選了一個較為安靜的地方,環境很好,菜色都很合她的口味。


    進了包廂,梅婧還沒到,君喻牽著她的手先行入座,倒了杯清茶。


    何姿蜷縮的指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沒過多久,梅婧就來了。


    久別重逢,梅婧喜極而泣,但還是捂著嘴盡力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笑著上前輕輕抱住了何姿。


    動作很溫和,話語委婉。


    她和以前不一樣了,不會大大咧咧地衝上來抱著何姿。


    “你知道嗎?昨晚做夢我就夢見和你的見麵了,夢得很真準。”她就坐在她的身旁,離她很近。


    侍者開始上菜。


    何姿不怎麽說話,更多時候是無言。


    君喻給她布菜,何姿大多時候都在低頭吃著菜,不怎麽吐了。


    梅婧也給她夾了菜,多是這家店的招牌菜。


    “多吃一些,你太瘦了。”


    第一眼看見她,腦海裏別的沒有,就是她怎麽這麽瘦了?


    梅婧興致好地和她講著趣事,所見所聞,想讓她笑一笑,沒想到卻讓自己笑了起來。


    “小姿,你看君喻對你多好,一直沒變。”她看著君喻從始至終地一舉一動,心生感歎。


    何姿突然抬起了頭,烏黑的眼睛看著她,語速緩慢,“你結婚了嗎?”


    梅婧聞言,眸底不覺有些暗淡,愣了愣,但還是勉強笑了笑,“還沒有。”


    “他呢?”良久,她注視著她的臉,兩個字從嘴角溢出。


    梅婧握住筷子的手頓了頓,但嘴角的笑依然,“他很好,結婚了。”


    口中的這個他,無疑是梅婧少女時要做他的賢妻良母,韓逸。


    世事難料,相愛的人不一定會相守到最後。


    何姿怔怔,久久不動,“他結婚了?”怎麽會這樣呢?


    “那你可怎麽辦呢?”囈語般地念叨著她,剩下她一個人了。


    梅婧不以為然,“沒事,有很多人在追我。”


    “人不一樣了。”


    曾經為了韓逸那樣拚死拚活,灌下了酒,隻想要嫁給他,如今隻剩下雲淡風輕的沒事兩字了。


    時間果然會變了一個人,變了軌跡,變了性子,變了心。


    “我們還要活下去。”活著,才最重要,活著,才能看見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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