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陽位於江淮丘陵,地形南高北低,南部以侵蝕剝蝕山、丘陵為主,中部則為河流階地和崗地為主,地勢起伏較小。


    北部則是淮河,為河流衝積平原,因而一馬平川,極其便利大軍展開。


    淮,始於大複,潛流地中,見於陽口。


    淮河,與長江、黃河、濟水並稱“四瀆”。


    淮河水量豐富,兩岸各地因此擁有良田無數。


    水網交錯,舟船往來,商賈絡繹,經濟極為發達。


    往常時節,哪怕是在冬季,淮河兩岸也有不少的商隊和舟船。


    但是現如今,正值兵荒馬亂之際,萬民軍數十萬大軍兵圍中都鳳陽。


    偌大的鳳陽中都,被擁眾數十萬的萬民軍圍的水泄不通。


    如今的鳳陽的北部,淮河南岸,滿是萬民軍設下的營寨,河畔岸邊,來往的都是頂盔貫甲的萬民軍遊騎。


    別說商賈貨郎了,就是飛鳥走獸都不敢靠近半分。


    而在淮河北岸,與一眼望去不見邊際的萬民軍連營所對立的,則是南下進剿明軍的營壘。


    大隊的遊騎呼嘯著從北岸的原野之上飛速的掠過,火紅色的旌旗在飄飛的白雪之間時隱時現。


    軍號連綿,令旗搖動。


    平野之上,數條黑線蜿蜒而來,一直延到了遠方的地平線上。


    此時此刻,南下進剿的明軍全部都在向著淮河的中段靠近,向著鳳陽靠近……


    北岸水畔,河風冰寒刺骨,吹的孫傳庭幾乎難以睜開眼睛。


    視野之中,風雪漸急,萬民軍的連營也在漫天的雪花籠罩之下,變得模糊了起來。


    孫傳庭神色暗沉,心中思緒雜亂。


    他入獄前,三十六營的賊寇被打擊至分崩離析,幾近覆滅。


    若非是熊文燦貪財無能,中原寇亂早已平息。


    但是現如今,整個南國的局勢卻已經跌至穀底,比起崇禎七年,流寇聲勢最盛之時還要浩大。


    這個從河南而起的萬民軍,從上至下,都完全超出了孫傳庭的預估。


    心中萬千的苦悶最終隻是化作了一聲長歎。


    “不曾想南國局勢,竟糜爛至此……”


    比起發展了十數年,都還難以脫離賊寇行徑,一直都是分散狀態的三十六營,萬民軍強的並非是一星半點。


    入獄而出,僅僅過去年許的光景,萬民軍竟然已經有了可以傾覆數省之地的力量。


    這一路而來,孫傳庭越是對於萬民軍了解,便越是察覺到了萬民軍的恐怖。


    在萬民軍不斷的開倉賑糧,以及“均田免賦”的口號影響之下,不僅大量的流民加入其隊伍,甚至於很多貧民都開始擁護起了萬民軍。


    萬民軍的人數因此不斷的膨脹,戰力也不斷的增強。


    “萬賊軍趁我等追繳三十六營殘寇而崛起,演變至今時今日聲勢浩大,但是終究是時日尚短。”


    陳望身穿鐵甲,外罩著一身紅棉大氅,獨自站在孫傳庭的旁側。


    周圍充作護衛的甲兵此時都站在遠處十數步的地方,其餘的軍將也都在各自的營部之中管轄軍兵。


    孫傳庭抵達了北岸之後,巡視戰場,隻叫了陳望陪同。


    “萬賊軍與三十六營截然不同,三十六營是為流寇,以精騎馬隊為主,所以轉進如風,難以殲滅。”


    “但是萬賊軍卻是大多步兵,一路以來占城設寨,意欲變為坐寇,隻需正麵擊敗一次,便可使其煙消雲散。”


    陳望不知道孫傳庭為什麽突然發出感慨,但是他必須得做出回應,同時旁敲側擊,弄懂孫傳庭內心的真實想法。


    “如今萬賊軍兵圍鳳陽,雖然是危機,但同時也是我軍的機會。”


    “若是能夠在鳳陽擊敗萬賊軍主力,無論寇首李岩是否被斬,都難以再度攪動南國風雲。”


    陳望斟酌著詞句,緩緩的陳述著。


    “萬賊軍一敗,必使關內諸賊心膽俱裂,再難生起叛亂之意。”


    “屆時關內肅清,動亂消弭,近在咫尺。”


    孫傳庭的眼眸之中亮起了些許的光芒,不過隨後又緩緩消散。


    “動亂消弭……”


    孫傳庭微微轉頭,眼神在陳望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很快又收了回來。


    “希望如此吧……”


    陳望注意到孫傳庭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孫傳庭卻並沒有在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孫傳庭麵色蒼白,目視著前方潺潺東去的淮水,他的聲音低沉而又沙啞,再不複昔日的慷慨激昂。


    “這一場戰,我們輸不起啊。”


    這句話像是在和陳望述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陳望心神微動,猶豫了片刻,並沒有選擇接話,隻是沉默的站立在孫傳庭的身側。


    “西北邊報,李自成侵入鬆潘、洮州兩衛,連敗陝西各處進剿兵馬,左光先、李國奇已經被論罪降職。”


    孫傳庭的聲音很輕,但是落在陳望的耳中,卻是不亞於平地裏一聲驚雷。


    “怎麽可能?”


    陳望眉頭緊蹙,李自成逃入青海,從青海進攻鬆潘、洮州兩衛,鬆潘、洮州兩衛,占有地利。


    左光先、李國奇兩人沙場宿將,麾下也都算是這個時代的精兵強將,合計總兵馬超過兩萬。


    這樣的兵力,難以剿滅李自成,但是守住現有的領地並非是什麽問題。


    戍衛城池,兵強糧足,兼有地利,怎麽會擋不住李自成的進攻?


    就算是加上青海蒙古,也是絕對難以攻下鬆潘、洮州。


    陳望記得很清楚,這個時候的青海蒙古和碩特部,剛發兵西康,消滅苯教政權的頓月多吉不久。


    今年是崇禎十四年,這一年,固始汗突襲西藏,而後一舉攻滅了藏巴王朝,殺死了藏巴王朝最後一代國王噶瑪丹均旺布。


    這個時候,正是固始汗進取西藏的關鍵時候,如何會借兵援助李自成。


    李自成麾下的部隊此前在進剿之下也是不斷的縮水,據陝西巡撫丁啟睿年前呈遞,李自成麾下的兵馬隻剩下了三萬餘人。


    “雪區糾紛不斷,青海蒙古自顧不暇。”


    “鬆潘、洮州兩衛土司眾多,他們難道……”


    陳望的話說到一半,便自己停了下來。


    鬆潘、洮州兩衛淪陷,唯有一種可能。


    抬起頭,正好看到孫傳庭投來的目光。


    “難道……鬆潘、洮州兩衛……”


    孫傳庭輕輕點了點頭,沉聲道。


    “鬆潘、洮州兩衛羌族土司大半反叛,與李自成裏應外合,致使西北動蕩。”


    “不過,攻下了鬆潘、洮州兩衛之後,李自成便沒有再度出擊。”


    陳望沉下了心神,他知道為什麽李自成不再出兵,也想清了為什麽李自成會選在這個時候出兵鬆潘、洮州。


    大概率是因為這個時候青海蒙古正厲兵秣馬,準備進攻藏巴王朝。


    李自成既然和青海蒙古締結著聯盟,應該也要派兵出戰。


    而作為交換,李自成則是借取了青海蒙古的兵馬,同時聯絡鬆潘、洮州兩衛的羌族土司,襲擊了鬆潘、洮州兩衛,占下地盤作為基業。


    有著對於曆史的了解,雖然沒有關於西北的太多的信息,但是大致的情況還是被陳望推測了出來。


    不過孫傳庭明顯是不知道這些內情,所以對於西北仍然是憂心仲仲。


    “張獻忠還在逃亡,而遼東那邊情勢也不容樂觀。”


    孫傳庭搖了搖頭,神色顯得極為憂慮,歎息道。


    “昨天抵達水畔,朝廷便傳來了一封秘報。”


    “建奴在在錦州城外築起座營壘,環城相列,在營壘外深挖壕溝,樹起柵木,各營間又挖深壕相連,如今的錦州城已是被圍得水泄難通。”


    孫傳庭每說一句話,聲音便更沉一分。


    “錦州外城因為城內蒙古兵馬叛降淪陷,錦州兵馬如今已經是退入內城防守,建奴補護城河,毀壞城牆,祖大壽傳信入京,言稱錦州外援給養都斷絕,僅剩三月左右的糧食。”


    “朝廷現在正在議論,如何救援錦州。”


    “遼東大戰,就在這兩月之間……”


    如果說李自成侵入鬆潘、洮州,隻是讓陳望感覺有些意外。


    那麽現在孫傳庭所說關於遼東的情報,則是讓陳望心中生出了冷意。


    蝴蝶的翅膀再度煽動,他的到來,引起的變故正在逐漸的增多,越來越多的事情已經脫離了原本的軌道。


    陳望清楚的記得鬆錦之戰的爆發是在三月,錦州的外城淪陷。


    而現在錦州外城卻比曆史上淪陷早了兩個多月的時間。


    陳望皺眉深思,他有一個推想。


    鬆錦之戰進度被推前,最大的原因可能是清軍在戊寅之變的南掠,得到的收獲不多。


    清軍為了彌補這一損失,所以加快了進攻的速度和烈度。


    “張獻忠雖然仍在逃亡,但是左將軍領兵在後,掀不起多大的風浪。”


    看著愁眉不展的孫傳庭,陳望猶豫了片刻,上前了一步,說道。


    “至於遼東那邊……”


    “我等身處南國,距離遼東數千裏之遙,就算是想要援助也是有心無力。”


    “我們能做的,也唯有相信九邊的軍將,能夠穩住局勢。”


    雖然已經是明知鬆錦之戰的結局,明軍的勝算不足兩成。


    但是如果能選,陳望還是希望明軍能贏。


    鬆錦隻要一敗,十數萬大好的漢家兒郎,將會葬身邊野……


    山海關外的一切,都將歸屬於清軍之手。


    日後再想要將其收回,就需要花費十倍乃至百倍的力量。


    就像是被兒皇帝石敬瑭送出的燕雲十六州一般,難以收複。


    勁風鼓蕩,卷起征袍萬千。


    孫傳庭閉上了眼睛,但是眉宇間的愁容卻仍然揮散不開。


    “陳望……”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孫傳庭轉過頭,目視著陳望,他的聲音沙啞,緩緩說道。


    “督撫請問,望,知無不言。”


    陳望雙眉微低,恭敬的回答道。


    “你覺得……我大明……當真是氣數已盡?”


    陳望想過很多的問題,但是唯獨沒有想到孫傳庭居然問出這樣的問題。


    陷阱?


    這是陳望內心的第一想法。


    莫非是孫傳庭通過蛛絲馬跡察覺出了什麽。


    陳望下意識的握緊了腰間的雁翎刀,目光也隨之向著兩側掠去。


    周圍上百的甲兵,大半都是孫傳庭的親衛,他隻帶了陳功和七八名親衛。


    若是孫傳庭,想要……


    不對……


    陳望很快反應了過來。


    孫傳庭應該沒有察覺。


    就算察覺,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拿下他。


    大戰將起,軍中任何變故都不能發生。


    到底是久經沙場,短短的片刻,陳望已經是想明白了關竅。


    抬起頭,迎著孫傳庭的目光。


    陳望也確信了孫傳庭的這一問題,並非是什麽設下的陷阱。


    因為,在孫傳庭的眼眸之中,陳望卻是沒有看到往昔那般的銳氣。


    有的隻是惆悵,有的是隻是憂慮……


    還有……哀傷……


    雖然隻是過去年許的時間,但是孫傳庭卻似乎是變了一個人。


    原本的孫傳庭銳氣迫人,不過隻是一省之巡撫,卻敢與當時聖眷正隆作為兵部尚書,內閣首輔的楊嗣昌針鋒相對。


    行事向來雷厲風行,銳意進取,比起盧象升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看著眼前與昔時幾乎判若兩人的孫傳庭,陳望突然想到起了一首詩。


    一首後世人寫給孫傳庭的詩。


    得失誰算尋常事,揮劍斬卻家國愁。


    孫傳庭和盧象升一樣。


    在走到絕境之時,明知事不可為,而仍然為之。


    他們是中國曆史上,最正統的文人形象,最正統的君子形象。


    仁、義、禮、智、信。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他們傾盡全力,欲要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但是,最終……


    他們還是失敗了……


    大廈將傾,豈是一木能支?


    狂瀾將倒,豈是一人可挽?


    大明積弊已久,早已是病入膏肓……


    河風愈急,哪怕是身穿冬衣,仍然讓人感到冰寒刺骨。


    陳望沒有回答孫傳庭的話。


    從孫傳庭的眼神之中,陳望已經明白了一切。


    這個問題,他不需要回答。


    因為。


    孫傳庭。


    他的心中。


    其實早就有了答案。


    “傳我軍令。”


    孫傳庭抬起了頭,重新握緊了腰間的雁翎刀,他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了起來。


    河風冰冷,吹起層層波瀾,散入遠方天地。


    帶著孫傳庭堅定的聲音,一路傳向遠方。


    “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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