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城西的原野之上,一眼望去盡是玄黑色的旌旗和幡幟。


    軍陣之間人頭攢動,盡是裹著黑巾的軍士。


    無數黑色的頭巾在呼嘯的北風之中肆意的飄蕩飛揚,宛如一片翻滾的黑色怒濤。


    從城頭看下去,那黑壓壓的人潮,似乎一直漫到天地間的盡頭……


    隨著萬民軍的大陣不斷的靠近,千裏鏡下的場景也越發的清晰。


    那些萬民軍的軍士。


    他們大多身軀單薄,衣衫襤褸。


    透過他們身上那破爛衣裳,甚至隱約可以看到瘦的見骨的胸膛。


    陳望眼簾低垂,緩緩的放下了手中的千裏鏡。


    天下間最痛苦,殘忍的刑法其實是饑餓,這是天下間最痛苦的死法。


    那種讓人絕望的饑餓感,比世間所有的酷刑都還要殘酷。


    饑餓讓人變得不再是人,讓人失去了作為人的尊嚴,讓人變成了惡鬼。


    過往的記憶緩緩在他的腦海之中浮現。


    那些曾經倒在他刀下的亡魂,因他而死的敵人相繼出現在了陳望的眼前。


    他們大多數的人,都是麵黃肌瘦,都是骨瘦如柴,都是衣衫襤褸。


    陳望偏過頭,回望向開封城內。


    映入眼簾的是一棟棟雕欄玉砌的錦繡樓閣,一座座富麗堂皇的亭台莊園,還有那屬於周王的巍峨殿宇。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城外的饑民遍地,餓殍盈野。


    但是開封城內的富戶大族仍然是夜夜笙歌,絲竹管弦不絕,靡靡之音不斷。


    造反,是殺頭的買賣,是滅族的買賣。


    普通的百姓,要是能夠安居樂業,要是能夠吃飽穿暖,要是能夠一口飯吃,能夠活下去。


    又有誰會想到去造反?


    無論是陝西的民變,還是河南的民變,都能用四個字來概括——官逼民反。


    “威武!”


    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再次在開封城上響徹,無數的軍卒高舉著手中的兵刃熱烈的歡呼著。


    城外漢中軍的遊騎此時已經從城外返回了城中,他們高舉著繳獲的旌旗,敵人的首級,宣示著自己的武功。


    血腥的場景沒有讓開封城中一眾軍兵感到恐懼,反而是激起了他們心底的血勇。


    華夏富有四海,為中央之主,引萬國來朝,靠的不僅僅是璀璨的文化,更重要的是強盛的武功。


    封狼居胥、飲馬瀚海,赫赫的武功,才是華夏一直以來屹立在世界的原因。


    “威武!!!”


    歡呼聲湧動如潮,滾滾傳來。


    陳望原本的浮動的心緒,卻隨之而平靜了下來,恍若明鏡一般。


    腐朽的明廷,從根基便已經徹底的爛掉。


    眼前的萬民軍,和明廷相比,他們代表著的確實是正義。


    隻是。


    是否正義,在眼下並不重要……


    陳望的眼眸,古井無波。


    他曾經猶豫過,也曾經動搖過,也曾經遲疑過。


    但是現在,他已經想明白一切。


    他要走的道路,才是最為正確的道路。


    現如今他的實力還不足以支撐他的野心,還需要暫時寄托於明廷這麵大旗之下。


    ……


    開封城西。


    玄黑色的大纛佇立在原野之上,在勁風的鼓動之下不斷的飄搖。


    大纛之下,李岩頭戴翎羽明鐵盔,外罩紫金武繡袍,內穿水磨鐵甲,挎箭帶弓,腰懸利劍,騎在駿馬之上,執鞭立於眾人之前。


    李岩所騎乘的駿馬,比起旁人所騎的戰馬甚至都還要高出一頭。


    恍若白玉一般,從上到下盡是雪白的毛發,無有一根雜毛,鬃毛和尾巴都經過修剪,神駿非常。


    北風呼嘯,帶起一片旌旗滾動發出獵獵的響動之聲。


    帶著李信身上的繡袍也是不斷鼓起翻飛。


    此時的李信,和昔日尚在杞縣之時,早已經是判若兩人。


    他的膚色不再白嫩,而是較為偏向小麥色。


    身上再無半分書生的文弱,透露著的隻有獨屬武人的鋒芒。


    他的眼眸銳利,氣勢迫人。


    李岩身側,紅娘子身穿紅袍,頭戴紅巾,騎乘著一匹赤紅的駿馬。


    李際遇、瓦罐子、一鬥穀、等一眾將校各自披甲,按照資曆職銜分立於左右。


    除此之外還有兩名文士打扮的人,在其中顯得頗為鶴立雞群。


    正是牛金星和宋獻策,他們在不久之前投效李岩,被委任為軍師之職。


    兩人在後世薄有聲名,是李自成麾下的重要謀士。


    不過因為蝴蝶效應的緣故,李自成西奔河西走廊,攪動河南風雲的人則是李岩。


    他們兩人卻是投效到了李岩的麾下,因為本身的能力,同樣被委以重任。


    牛金星是舉人出身,李岩早就與其相識,被李岩邀請入伍。


    宋獻策則是牛金星的朋友,雖說沒有進學,但是精通數算,因此被分配主管內政。


    兩人的加入,算是解決了萬民軍內政混亂的問題。


    陣陣刺骨的寒風迎麵吹襲而來。


    雖已入三月,但是河南境內仍舊清冷冰寒。


    瓦罐子仰望著開封的西城,他緊蹙著眉頭,神色難堪,踢動馬腹上前了數步,來到了李岩的近前。


    “信王。”


    瓦罐子雙目赤紅,咬牙切齒,他緊握著馬鞭,手指關節早已因為用力而發白。


    “開封城上那麵火紅的大纛,就是那陳賊的大纛!”


    汝州一敗,麾下數萬大軍一朝喪盡,幾乎成了瓦罐子的心病。


    手底下的那群老兄弟跟著他和河南兵打過,跟著他和陝兵打過,一起出生入死多年。


    在汝州卻是死傷了大半,跟著他逃回洛陽的,隻剩下了一兩千的殘兵敗將,真的是顏麵盡失。


    那麵火紅色的大纛,瓦罐子到死都忘記不了。


    瓦罐子雙目死死的盯著開封西城的城樓,聲音嘶啞的可怕。


    “陳望……”


    李岩微微皺眉,眼神凝重。


    一開始遇到這些散布的精銳騎兵之時,李岩便已經是有所預料。


    河南兵馬之中,他根本沒有見過這樣精銳的騎兵。


    他麾下的老卒健勇,在騎戰之上根本沒有討到半分的好處。


    兩日的激戰,他麾下折損的騎兵已經是迫近了三百餘騎,而卻隻是殺傷了對方十數人,一個首級都沒有取得。


    戰死者和傷員都被明軍的騎兵帶走,說起來根本就是沒有斬獲。


    鄭州之戰時,麵對河南官兵的主力,李岩都從未見過這樣精銳的部隊。


    “果真天下雄兵矣……”


    凝望著遠方開封城上飄揚的紅旗,回想著這數日以來的交鋒,李岩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絲的敬仰。


    “陳望,陳望,果然是名將。”


    李岩牽引著座下的戰馬,省視著遠方佇立在原野之上這座古老的城池。


    “盛名之下,果無虛士。”


    李岩很清楚,他的籌謀早已經是被陳望所看穿。


    再抵達開封之前,他的心中還存著一絲的希望,但是聽到瓦罐子的言語之後,這最後一絲的希望也就此蕩然無存。


    “陳望不是往洛陽府去了嗎,怎麽會在開封?”


    紅娘子神色疑惑,上前了些許,問道。


    就在數日之前,留守在洛陽的部隊傳來消息,漢中軍兵出汝州,直驅洛陽。


    這個消息絕對真實,但是為什麽陳望作為漢中鎮的總兵卻會出現在開封。


    “陳望就在開封城中,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陳望算到我會領兵星夜奔襲開封,因此帶領麾下部眾同樣星夜馳援而來。”


    “在洛陽府的漢中軍是漢中鎮的步卒,跟著陳望進入開封應該都是騎卒,這是最為合理的解釋。”


    短短的時間,李岩已經是將真實的情況推測了出來。


    對於陳望這個對手,他也是做了一定的研究。


    早在杞縣之時,陳望便已經是名揚一方。


    因此李岩對於陳望並不陌生。


    這段時日,通過各種渠道的打聽,對於陳望,李岩更是多了不少的了解。


    使得陳望名傳天下的數場大戰之中,都有長途奔襲的例子。


    陳望的麾下有一支精銳騎兵,戰力幾乎要超越北地的建奴,這些都是明麵上的情報。


    最近的一封關於陳望的情報之中表明。


    羅汝才隻差一些,便被陳望截斷了部隊兵敗身死。


    “如今開封城有陳望麾下的三千精騎守衛,開封城中兵馬起碼有萬人之上,強攻……隻怕是不太妥當啊……”


    紅娘子神情憂鬱,望著開封城高大的城牆,心中忍不住是打起了退堂鼓。


    洛陽之所以淪陷,最大的原因還是因為他們率先派遣奸細滲透入城,城中的明軍勢單力薄,正是最為薄弱的時候,而且還有人主動倒戈。


    當初兵圍洛陽,也隻是想要讓明軍都去保衛洛陽,他們好趁機去打其他的州縣。


    不曾想,洛陽居然就那樣直接被人送到了他們的麵前。


    一座堅城,加上上萬的兵馬,確實讓人不由自主的便想要望而卻步。


    這一路來,他們確實攻破了不少的城池。


    但正是因為攻破了不少的城池,他們才知道攻城的艱難。


    不過,除去紅娘子之外,其餘的將校卻是一副躍躍欲試的狀態。


    “陳望,陳望是誰,有他在還能翻了天了?”


    “官兵數萬大軍都敗了,還怕他一個人?”


    洛陽也有上萬的兵馬,但是連和他們一戰的勇氣都沒有。


    鄭州之戰,他們在野戰之中,堂堂正正的擊潰了數萬官兵,河南巡撫李仙風都死在了他們的手上。


    官兵,有什麽可怕的?!


    李岩眉頭緊蹙,勒馬止步,回望而去。


    銳利的目光從眾人的身上一掠而過。


    長久以來養成的威勢,引得眾人的不由心神一悸。


    “大明幅員萬裏,我等如今甚至尚未占據一府之地,你們便就此驕傲自滿,生出輕視天下群雄之心,真以為天下無敵?”


    自古驕兵多敗,李岩其實早已經注意到軍中那股浮躁不安的氣氛,隻是鑒於當時需要這股精氣,因此並沒有太過於嚴厲的壓製。


    但是現在,軍中明顯已經開始失控。


    李岩嚴厲的話語,壓住了一眾將校的驕縱心理。


    “洛陽不過河南九府之一,河南不過大明一省之地,世間豪傑無數,天下英雄如過江之鯉。”


    “橫天一字王、紫金梁、高闖王,誰人不是顯赫一時,但是結果又如何?”


    李岩的目光從眾人的身上緩緩略過。


    “漢中鎮為朝廷強鎮,戰力強盛,能夠北地建奴一較高下,絕不可輕視。”


    “不僅漢中鎮,日後無論遇到哪支官兵,都必須要慎重對待。”


    大明就像是一座參天大樹一般。


    大明可以輸十次,輸百次,甚至是輸上上千次。


    但是他們卻不能輸一次。


    輸一次,便可能有會傾覆之險。


    “遵命!”


    李岩話音落下,一眾萬民軍將校的臉上再無半分的調笑,全都是凝重無比。


    李岩在軍中的威望極高,一直以來,都是他在領導著眾人的前行。


    曆戰之功,使得眾人對其皆是心悅誠服。


    場麵隨著李岩的訓話冷場了下來。


    李際遇眼神微動,知道應該說些什麽,當下驅馬上前打破了平靜,問道。


    “如今開封城內有漢中的強兵,攻取困難,那……我們現在是繞道開封,去往他地?”


    李岩重新回望向遠處的開封城,舉起了馬鞭。


    “不。”


    “開封依然要打。”


    “哪怕是打不進去,也同樣要打。”


    李岩的話,讓身後的一眾軍將感到了疑惑。


    哪怕是紅娘子,也是同樣的疑惑。


    “原本我的計劃,是趁著官兵守備襲取開封,但是現在開封已有強兵,強行攻破的機會確實已經是微乎其乎,但是我們仍然要打。”


    李岩目光森冷,語氣低沉。


    “我等攻破洛陽、殺死福王,明廷如今已經驅使四方兵馬進剿而來。”


    “漢中軍是第一支,接下來,會有更多的兵馬趕來。”


    李岩的聲音低沉,目光凝重。


    “依照我們現在的實力,還遠遠不夠地域官兵的不斷進剿。”


    “我等麾下有近三十萬眾,但是素質卻是參差不齊,相差甚多。”


    “兵在乎精,不在乎多。”


    “明廷的進剿兵馬已經蜂擁而來,他們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麽練兵的時間。”


    “戰場,就是最好的練兵場,我知道這句話有些殘酷,但是我們沒有選擇。”


    李岩的目光暗淡,聲音也不再如同之前一般慷慨激昂。


    “而且,僅憑現有的糧食,我們也沒辦法一直來養這麽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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