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九年,七月十八日。


    平旦之時,洪承疇已經是領兵拔營,祖寬、賀人龍、曹變蛟等將領著上萬名騎兵浩浩蕩蕩向著北方一路急行而去。


    延安府現在隻有曹文詔和甘肅總兵柳紹宗兩部兵馬在和李自成對峙,所以哪怕是取得前所未有的大勝,洪承疇也沒有徹底放鬆下來。


    李自成不除,整個陝西就得不到安寧。


    洪承疇領兵匆匆離去之後,留下來的所有兵馬節製權自然就重新回到了孫傳庭的手中。


    陳望還沒有來得及去覲見孫傳庭,便先收到了孫傳庭召見他的軍令。


    孫傳庭沒有移營,中軍帳仍然在北山的山腰之上。


    陳望從山下的臨時營地一路走了上去,此時整個北山山腰營地之中沒有多少的人氣,隻有些許守營的軍兵,直到走到了中軍的位置,路上的軍兵才逐漸的多了起來。


    大部分的軍兵都被派出去清掃戰場了,黑水峪一戰,多達上萬人死難,屍體堆積如山。


    光是打掃戰場,處理屍體都要花費大量的時間。


    而且還要分離一部分的軍兵去看押俘虜,留在軍營之中的軍兵自然就更少了。


    闖軍一共四萬多的人馬,死傷者頗多、逃走的人並不多,大部分人都是丟下了武器,選擇了投降。


    這些俘虜如今都被安置在黑水峪東山的一處穀地,由遊擊李應科領兵看守。


    走到帳前的時候,陳望遇到了千公雞張二和一鬥穀黃龍。


    之前指認高迎祥屍首的時候,陳望見過兩人一麵,因此也記住了兩人的相貌。


    孫傳庭給兩人一人留了一千餘名軍兵,讓他們各自獨領一營。


    不過現在他們麾下的軍兵兵器甲胃自然都是被全部收繳,暫時安置在臨時營地之中,也派了專人監視。


    但是和洪承疇收納高傑一樣,孫傳庭也將兩人收入麾下聽差。


    兩人見到陳望臉色皆是一變,而後連忙走到道路的旁側跪地見禮。


    他們兩人選擇反正雖然有功,但是孫傳庭給他們許的也隻是遊擊罷了。


    陳望本就是漢中府的參將,此番陣斬高迎祥之後,入了上麵的青眼,隻怕是日後將會平步青雲。


    陳望的目光從兩人身上一掠而過,點了點頭算是見禮。


    曆史上這兩人從高迎祥死後便沒有再出現過史書之中,並非是什麽重要的人物。


    多半死在了不斷進剿的路上。


    不過……


    陳望已經走過了兩人所在的位置,但是卻是放緩了腳步。


    這兩人和高傑一樣,已經是徹底的站在了流寇的對立麵。


    高傑給李自成戴了一頂帽子,隻能跟著明軍一條路走到黑。


    而千公雞張二和一鬥穀黃龍兩人卻是出賣了高迎祥,眼下七十二營的營首恐怕沒有人不想殺之而後快。


    無論是真想為高迎祥報仇的,還是想要借助二人的人頭來豎立威望的。


    這兩人也隻能是跟著明軍一條路走到黑了,絕不可能再投身於流寇的隊伍之中。


    兩人名聲極差,又出身於流寇,日後倒是可以利用他們做一些髒活累活……


    心中有了定計,陳望也正好走到了中軍帳外。


    帳外孫傳庭的親衛似乎看到他來的時候就已經先行稟報了,所以直接便掀開了帳簾。


    陳望低下頭,略微平複了一下心境,而後便邁步走入了大帳之中。


    “卑職陳望,叩見軍門。”


    陳望垂首下拜,雖然看起來孫傳庭沒有洪承疇那般看重形式,但是該有的禮節陳望還是都做足了。


    “陳參將免禮,我治軍從來不重繁文縟節,平常見禮無需下拜。”


    孫傳庭的聲音從上首傳來。


    “入座吧。”


    陳望應了一聲,站起了身來順著孫傳庭手所指的方向,坐在了座椅上。


    “你先等我稍許時刻。”


    孫傳庭俯於桉前,似乎正在批複著什麽事情,在他的桌麵之上擺放著厚厚的數疊文書。


    聽了孫傳庭的話,陳望自然不會出言打擾,反正現在很多事都並不急於一時。


    往昔站崗守衛一站便是一整天,現在等一等對於陳望來說自然也沒有任何的問題。


    陳望並沒有等待很久,在半刻鍾之後,孫傳庭便從一堆文書之中抬起了頭來。


    “西安四衛積弊嚴重,這些都是關於四衛的文書。”


    孫傳庭放下了手中的毛筆,歎了一口氣。


    “現在的西安四衛根本沒有辦法作為西安屏障,西安四衛緊鄰省城尚且如此,其餘地方恐怕隻會更加糟糕……”


    遍地皆寇,而問兵無兵,問餉無餉。


    這是孫傳庭上任陝西巡撫之後所遭遇的第一個問題,也是最為緊要的問題。


    無兵便征兵,孫傳庭上任第一件事,便是選拔秦地各地衛所軍營之中的精銳敢戰之士,收入督標營內充為戰兵。


    但是無餉卻沒有辦法憑空變出餉來,每年征收的賦稅自有定數。


    不過孫傳庭當時在殿前奏對之時便已經是有了方略,他成功得到了崇禎的允許,得到了自主籌餉的特權。


    這也是為什麽孫傳庭在任陝西巡撫期間,屢勝流寇,幾乎肅清整個陝西的原因。


    正是因為有了自主籌餉的特權,孫傳庭麾下的營兵幾乎都是足額發放餉銀,幾無克扣,因而人人敢戰,將校用命。


    曆史上的孫傳庭,在擊敗了高迎祥之後,便開始著手整頓陝西省內各項的弊病。


    孫傳庭第一件施行的政策,是重整衛所,清屯增課、通糶惠民。


    簡單來說就是重新整頓衛所,查田、清田。


    第一個整頓便是西安府內的前後左右四衛。


    現在的孫傳庭,恐怕也是準備開始清除弊病。


    身為巡撫,孫傳庭有管理陝西省內各處衛所的權力。


    上任之後不久孫傳庭就查清了大部分的事情,清楚了衛所的弊病所在。


    原先的衛所屯田在各地早已經是成為了空名,原先“照軍給地,以地養軍”的製度早已經徹底崩壞。


    各衛各軍原來的屯地,大多被兼並,亦或因兌食軍糧而欺隱田地。


    衛軍貧苦,軍士淒慘,就是軍將也少有富貴者。


    陳望想的便是借助孫傳庭要清屯增課的這一股東風,來掌握漢中府內衛所的權力。


    孫傳庭停頓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原本目的,便沒有再繼續西安四衛的話題。


    “你應該知道,等這一次軍功報上,論功下來之後,你就能升任為副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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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望點了點頭,他此前就推算過多半隻會再升一級,晉升為副總兵。


    而且因為自己的年紀的問題,後續立功恐怕也不會再繼續晉升,起碼到三十歲後,或則是立下陣斬高迎祥這樣的大功才可能再度獲得晉升。


    “軍門信重,卑職唯有盡心已報。”


    孫傳庭擺了擺手,這些空話套話他自赴任起始聽得太多了。


    “方略已定,不日你就要領兵重返漢中府內。”


    “勳襄兩地雲集賊眾逾三十萬,張獻忠、劉國能等悍匪賊首俱在其中。”


    孫傳庭注視著陳望,沉聲道。


    “據我所知,去歲漢中府鳳縣民變波及甚眾、黑殺虎張原於西鄉作亂,進剿的衛軍民兵死傷者甚眾。”


    “如今漢中府內衛軍正軍隻餘三千兩百餘人,當然這是名冊上的人數。”


    孫傳庭眉頭微蹙,神色肅穆,靠著椅背問道。


    “衛所糜爛,地方缺額,並非是什麽秘密,你告訴我實話,如今漢中衛軍能戰者有多少人,民兵又有多少。”


    衛所糜爛確實不是秘密,吃空餉喝兵血的事情整個大明隻要是個將官都在做,不做的人根本養不起兵,更不用說打仗了。


    不過陳望還是思索了一下,才回答了孫傳庭的問題。


    “各城民兵都是依照舊例募集,於戰時有所增加,小城三百,中城六百,大城千人,平利、洵陽、白河、石泉四縣毀於戰火。”


    “漢中府如今剩餘十三城,共有在冊民兵四千九百人,實際應該隻多不少,不過民兵隻能守城,無力野戰。”


    民兵一般是由地方主官管理,選兵基本是從各坊市之中選出,還有一些豪紳富戶的家丁填補,他們的資費也多是地方自籌,一部分是各坊百姓捐募,還有一部分則是由豪紳富戶來出。


    畢竟城破了之後,最先遭殃的還是城中的豪紳富戶,他們自己也都清楚的很。


    所以民兵一般都是滿額,甚至是超出。


    陳望微微垂首,繼續稟報道。


    “漢中府衛軍幾經戰事傷亡慘重,如今實有軍兵約有兩千餘人,其中一半在興安城內協防,另外一部分協防漢中城,保全瑞王安危。”


    “兩千人……”


    孫傳庭眉頭微蹙,陳望現在說的數字,他並沒有懷疑。


    “如果我沒有記錯,周遇懋麾下營兵隻有一千五百的戰兵,千餘輔兵,你麾下有兩千餘名戰兵,輔兵三千人左右。”


    孫傳庭輕敲了一下桌麵,目光看向放在桌麵旁側的輿圖之上。


    “也就是說,如今整個漢中府,算上衛軍、輔兵,隻有九千多人,還不到萬數。”


    陳望點了點頭,應答道。


    “軍門記得不差,共計有九千六百人。”


    “不過卑職之前因為聽聞闖逆大舉西進,於是又從俘虜流寇之中臨時征募了些許人手,充作民夫輔兵協防興安。”


    孫傳庭目光微動,從桌麵之上的輿圖之上回轉到了陳望的身上。


    四千的輔兵,兩千的戰兵,這個比例略微有些大了。


    孫傳庭雖然此前唯有在內地擔任過巡撫的經驗,但是上任也有將近兩月。


    對於如今各營之中的輔兵真正情況,他也是有所知曉。


    “征募輔兵減輕戰兵負擔,還可以增強本部戰力,此事我不反對。”


    孫傳庭思索了片刻,提點道。


    “不過他們此前終究是流寇,還請陳參將一定要約束本部軍紀。”


    陳望明白孫傳庭意思,斟酌了一下,解釋道。


    “卑職選拔輔兵,皆是從流寇饑兵序列之中挑選,按照《紀效新書》之中選兵法選取。”


    “流寇馬軍精騎勇則勇矣,但是很多都是桀驁不馴、軍紀敗壞之徒,這些人難以約束,而且燒殺搶掠,恃強淩弱慣了,打不了硬仗。”


    孫傳庭眼眸之中閃過一絲錯愕,大部分的將校招募輔兵都從流寇之中的精騎馬軍之中挑選。


    因為精騎馬軍基本都是曆經數戰的老兵,技藝不凡,作戰凶狠。


    不過陳望的話卻是也有些許的道理,他之所以提醒陳望要注意軍紀就是因為知曉很多情況。


    左良玉和賀人龍麾下都有不少所謂的輔兵,沿路州縣多遭其害,但是因為進剿兵力不足,有需要仰仗他們,最後隻能是不了了之。


    “老師說你有將才,如此看來果然沒錯。”


    孫傳庭心中對於陳望又高看了一眼,難怪洪承疇居然放心讓陳望獨自鎮守漢中府。


    “不過漢中府如今可戰之兵還是太少了,勳襄兩地流寇眾三十餘萬,若是再度西進,隻怕漢中諸縣又將再遭蹂躪。”


    孫傳庭沉吟了片刻之後,沉聲說道。


    “而且漢中府連同關中蜀中,關係更為重大。”


    “如今四川省內一些土司並不安分,川兵一部分需防備土司,另一部分正在馳援湖廣,如今上內頗為空虛,一旦流寇竄入四川境內,造成的影響必定非同小可。”


    “這一次召你前來,其實是想要問你守備漢中有何需要。”


    陳望神色微動,真是正要瞌睡,便來了枕頭。


    “漢中府關係重大,防務沉重,卑職麾下兵力薄弱,不敢托大,確有難處。”


    陳望低下頭,壓低了些許的聲音,也讓自己看起來更為誠懇一些。


    “卑職知曉如今省內各地皆有盜匪,進剿兵力嚴重不足,所以不敢請派援兵。”


    “漢中衛軍雖傷亡慘重,正值低迷,但若是可以統合起來,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可以作為依仗。”


    “漢中府因為兵禍很多田地都已被毀,離散百姓頗多,卑職以為完全可以將這些百姓勾為軍戶,補充漢中衛內缺額。”


    “卑職長於練兵,衛軍雖不堪戰,但是卑職也有信心將其練為強軍。”


    陳望盡可能保證著語氣的平靜,鄭重其事道。


    陳望低垂著頭,半響沒有聽到孫傳庭的回應。


    孫傳庭沒有說話,陳望自然也沒有將頭抬起來,這種時刻做任何的事情都是多餘。


    孫傳庭凝視著坐在下首低垂著頭的陳望,細細的回想著陳望所說的話。


    眼下他麾下軍力確實不足,可謂是捉襟見肘,確實也沒有多餘的兵力援助漢中府。


    但是漢中府麵臨的威脅卻又是實實在在的,急需補充力量。


    若是將漢中衛軍交給陳望來訓練,漢中府軍兵戰力不足的這一問題就解決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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