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這樣的錯覺隻能哄哄自己罷了,若若權當是安慰自己的思鄉之情。正所謂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


    意外地,她看見靜元站在門口與人聊天,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路邊。若若停下腳步,居然是那個人!


    靜元跟他認識?若若一直以為他是言蹊的同學,現在看來她的判斷還是有所出入的,高三和大四,這可是兩個跨越性的階段,他都有交集,可見此人的人際交往,並不是他外表所展現出來的那樣純淨而淡雅。


    靜元背對著門口,並沒有看見若若的身影,倒是那個人,直勾勾地看過來,靜元隨即也轉身,挪動身形擋住了那人的目光,語氣有點氣急敗壞地衝若若道:“你怎麽出來了?快回去!”似乎很怕她跟那人接觸。


    若若不知道他們倆鬼鬼祟祟在幹嘛,還從沒見過靜元如此的動氣呢。她笑笑,直接走過去:“我怎麽不能出來了?”


    隨即也跟那個人打招呼:“嗨!”


    他的神情有點局促,但很快就恢複了以往的漫不經心,淡淡地回了個嗨,眼神飄忽遠去。若若並不以為意,隻和靜元說話,也隻跟靜元有話說。


    靜元卻不容她多說,直接拉了她往回走,若若很是奇怪他的態度,到底是生氣她的出現打擾了他們的談話,還是生氣她跟那個人的互動?不明所以,她跟著他走。


    那個人急了,大喊了聲:“王靜元!”


    靜元的腳步頓了一頓,剛要不理,卻聽見他大聲說:“你考慮清楚,我今天言盡於此,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難道就是你王靜元的出息嗎?爸爸說了,臘八等你回家一聚,你要是個男人就該勇敢的麵對,不要躲在背後做別人的刀,往自己的父親身上插!”


    他的話連若若都覺得刺耳,看靜元的臉色,果然更差了。他緊緊抿著嘴唇,拉著若若徑直回了家,重重地關了門。


    若若還在看著門外那個寂寞而不甘的身影,麵色也冷了下來,他那話什麽意思?居然將挑撥離間演繹得如此的理直氣壯!他是什麽人?


    若若對那人充滿了好奇,正要打算問問靜元,耳邊卻傳來靜元的驚呼:“媽?”


    青姐慘白著臉,單薄的身子微微發抖,居然給人一種林妹妹般的弱不禁風感。她這是怎麽了?


    其實不用問,若若也知道她肯定聽到了外麵那個人的話。那人跟青姐又是什麽關係呢?


    靜元又喊了聲:“媽!”


    卻見青姐直直地轉身,踉蹌著回了屋子。身後的兩人緊跟了去,再無人理會門外的那個,不知道他在那裏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靜元小跑著拉住了青姐,哀求地喊了聲:“媽!”青姐望向兒子的眼神是那樣的淒楚,音調是那樣的嘶啞悲涼:“你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媽媽隻想知道,你準備認祖歸宗了嗎?”


    靜元如遭棒喝,筆直堅挺的脊背頓時垮了下來,青姐見他麵帶猶豫,頓時什麽都明白了,點點都道:“好,好,你長大了,長大了……”說著便轉身回房,鎖了門。


    靜元跟在身後,堪堪地被擋在了門外。他半個身子依著門,頭低低的幾乎垂到了手把,若若以為他是要跪倒,叫了聲靜元,他才回過神來,虛步而來。


    若若看他們母子如此情形,似乎猜到了點什麽,可靜元跟那個人,幾乎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即使不同母,也看不出有哪裏相像。


    而青姐,明顯被打擊到了,是因為靜元的態度,可她為什麽那麽反對靜元認父呢?似乎不僅僅是母親的護犢情節啊。


    若若不解地看著靜元,實在不理解他們母子之間這種互虐的行為。不就是認個父嘛,至於嗎,這一個兩個的,把自己弄得如此的痛苦。


    唉,單親之痛,確實是若若這種從小就在老媽的高壓老爸的嗬護老哥的打擊下,頑強而幸福地成長起來的人難以理解的。所以此刻的她看靜元,就像唐太宗看秦二世,既不理解也不包容,丫真格一窩囊廢啊!


    王靜元佝僂著身形坐在沙發上,埋首腿間,久久不出聲,若若真心怒其不爭,卻也不去打擊他,隻陪著他靜坐。午後的陽光慘白無力,微微有一絲風刮過時,那點熱便消失殆盡了,太陽就隻成了照明器,即使如此,它還是努力地照耀著,不為其他,隻為盡職。


    “他是你兄弟?”良久,若若吐出了心中的疑問。


    “我生父的繼子。”


    “啊?……哦!”信息量還真夠大,怪不得倆人一點也不相像。若若暗自揣測著,還是有許多的疑問,未等她發問,靜元便一一道出。


    青姐在最初遇見那個叫王堃的男人時,他還是一個小小的科員,無權無勢更無錢,她義無反顧地跟了他三年,換來的隻是一張離婚證和一個胚胎,等傷心勁兒緩過,她猶猶豫豫地走進醫院時,孩子已經不適合落胎了,大夫建議她生下來,這是對母體最低的傷害。


    當她大腹便便逃離家鄉時,他已經梅開二度再一次當了新郎了。像所有關於描寫官場潛規則的劇情一樣,憑借著嶽父的權勢他很快就平步青雲,而她,帶著孩子輾轉四處,最終在錦城安定下來,因為這裏離家最近,即使沒臉再堂而皇之地回去,內心是安定的。


    早些年打拚,她過了一段頗為艱難的日子,邊帶孩子邊打工,母子倆也曾食不果腹過,也曾提心吊膽居無定所過,也曾被好心人收留、救助過,也曾被人追求、糾纏過……可無論如何,她從未放棄,哪怕晚上淚濕透了枕巾,早起她又是那個勤快幹練的媽媽。


    後來,因為得到了霍家的資助,母子倆的日子過得並不差,兒子健康的長大,還很優秀,上了錦城數一數二的大學,成了學子中的佼佼者。


    而王堃,也在官場打拚了多年後,作為市長空降到了錦城。


    在一次演講比賽時,已經頗居高位的王堃看見了演講台上那個自信滿滿侃侃而談的王靜元,二十年的時光就在一瞬間消逝於無形,他似乎看見了自己,在二十多年前也是那樣的自信滿滿,那樣的朝氣蓬勃。


    像,越瞧越像,像到他心裏像貓抓一樣,一刻都待不了了,他要去確認,他想起了那個嬌小的女人。


    他的仕途一直得意,家庭卻並不如人意,在他心口永遠有個瑕疵,雖然外麵看他嬌妻愛子幸福美滿,卻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妻子不是原配,兒子更是一絲血緣都沒有。


    他的妻子不能生育,孩子是妻子的外甥。這雖然不是什麽秘密,卻僅限於圈內人,當然了,平時絕對不會有人提醒他這點的,除了他自己!這是他作為男人的心病,二十多年過不去的坎。


    現在突然冒出個親生的兒子來,於他,無疑是中了億萬大獎了。怎肯輕易放手!豈能輕易放手!


    或許青姐就是洞悉了這點,才在靜元猶豫不決時,如此的失望!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那個前夫,固執冷血,當初為了前途能毫不猶豫地棄她而去,現在也能不擇手段地奪回兒子!


    若若有點同情這母子倆了,換作她,也會站在青姐一邊。


    “你是打算跟他相認?”這話問的,便帶了點質問的口氣了。


    “從小,你知道人家稱呼我最多的是什麽嗎?”


    他驀然抬頭,突兀地問她,卻不待她有所反應就自顧自地回答:“是小野種。一度,我甚至希望我媽能再嫁,有個繼父也好啊,那好歹也是爸爸不是?可我媽心如死灰,慢慢的我也適應了,再後來就想通了,如果來一個品德不好的繼父,見天兒地欺負我媽和我,那還不如沒有呢。”


    他雙手抹了把臉,抬頭瞧瞧屋頂,接著說:“我媽外表柔弱,可內心很堅強,她要是喜歡一個人,會掏心掏肺地對他好,恨不得把能給的都給他,那怕自己過得水深火熱;相對的,她要是恨一個人,就會恨到骨子裏,看一眼都吝嗇。


    “她不是那種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的人生準則規規整整,一是一,二是二,絕不會有一點五出現。我理解她,她看著我長大,豈不知我也是看著她變老,這麽多年,她的不容易,隻有我最清楚,她的傷痛,也隻有我最理解,我知道我是最不能違逆她的人。


    “如果我喊王堃一聲爸爸,那就等於背叛了她,以她的性格,大概會跟我斷絕關係的。”


    靜元苦笑著,長長的睫毛濕濕的,猶如沾了露水的蝶翅。他看向若若,詢問道:“你說,我能背叛她嗎?”


    若若搖搖頭,靜元接著說:“可是,你知道我從小最渴望的是什麽嗎?是有個爸爸,是感受一下有爸爸的日子,是不是真的吃得香,睡得甜,趴在爸爸的肩頭,是不是真的特有安全感。”


    若若下意識地點點頭,是真的特有安全感,那種感覺是爸爸特有的,無可比擬的。


    當別的孩子為作業而煩惱,為考試而憂愁,為早戀而竊喜,為考上理想的大學而雀躍時,王靜元的世界永存著一個空洞,那就是爸爸,其他任何的事物,都不能讓他分心使他產生興趣。


    良久,他才自嘲地笑笑,不好意思地說:“這樣的我,是不是特矯情,讓你覺得很陌生?”


    若若看著他,眸中泛著真誠的光:“我理解,其實你已經很棒了,在單親家庭長大,居然一點都沒有長歪,好多單親家庭的孩子根本就走不到你這一步。每個孩子的心裏,都渴望父愛,都需要父愛,你有這樣的渴望,也無可厚非。”


    靜元長久地注視她,幽深的眸中波光粼粼,若若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靜元微微一笑,道:“謝謝你。”


    若若有意轉移話題:“世上唯有變是一成不變的,我,是不是也讓你感覺陌生?”


    他沉吟片刻,點點頭道:“有的。”


    若若睫毛閃了閃,小心地追問:“比如?”


    “比如……你心思細膩會關心人安慰人了,比如你品味變了穿衣打扮不喜歡亮麗的衣服了,還比如——你不再叫我三哥了……”


    “我叫你三哥?為什麽?”若若有些吃驚,還有什麽是她不知道的嗎?


    “你真的忘了?”他臉色大變,那份詫異不是假裝的:“我是你奶奶的幹孫子啊?你叫我三哥都將近十年了。”


    若若跟著臉色大變,怎麽還有這一出啊,馬上,她的聲音也大變:“難道……難道……他們一直以為我假裝失憶?”


    “難道不是?”怎麽可能是?這下子,她連苦笑都笑不出來了。


    “不是,真的不是。難道你沒有發現嗎,我對過去是真的一無所知啊?還有,我跟以前,好多習慣都不一樣啊,你們就沒有懷疑?”若若耐心地引導著。


    “有啊,就因為你變化太大,才懷疑你假裝失憶啊,那些過去的事,你也可以假裝忘記而故意‘忘記’啊。比如習慣、愛好、性格這些,如果不是故意改變,真正失憶的人應該是遵從本性的,事情可以忘,本性能忘嗎?”


    “啊?”本性能忘嗎?若若腦袋一個頂兩個大,她不知道啊,怎麽能知道言蹊本性是怎樣的呢?


    她一直都是龐若蘭啊!


    原來,原來她一直是自欺欺人,而他們幾個,看著她演戲,演到水窮處,還以為是最精彩的一幕。


    若若張口結舌,怪不得霍以東說他不是在等她想起,原來他以為,她是故意不要“想起”;怪不得霍以南一而再地不聽勸告去犯險,原來他以為,她是被“那件事”逼得性情大變,而以刻意遺忘來逃避。


    那麽,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件事,攪亂了霍家這一池水呢?


    這次,輪到若若逼視靜元:“那麽,你告訴我,我為什麽要自殺?”


    靜元不置可否:“誰說你自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月色入高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爺爺的大頭皮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爺爺的大頭皮鞋並收藏月色入高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