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一個下人還不值得她老人家出這一回麵,費這一回口舌,倘若賣的是她的親重孫子,那就另當別論了,可得問問她老人家手裏的拐棍答不答應,即使那親親重孫子目前隻是個小蝌蚪。


    因此,當阿七再一次催促陳根的時候,老太太厲聲阻止:“雷氏,你敢打掉陳家的子嗣,你敢!”嗬嗬,阿七自嘲地笑笑,順著她的時候叫你阿七兒,七娃兒,一旦忤逆她,心肝寶貝變成雷氏了。


    她沒搭理老太太,隻問陳根:“看來你是舍不得了,好,你不去是吧,你不去我去,別指望我成全你,呸,滾開,好狗不擋道!”


    阿七推了陳根一把,讓他別擋著路,自己撐著椅子起身,笨重的身子還沒挪動一步,便直直倒了下去,她的一條腿失去了知覺,重重倒在陳根身上。而猶猶豫豫最終趕過來的陳員外,也隻來得及喊了聲:“小心!”


    鈍鈍的疼痛由腹部傳來,漸至尖銳起來,下身有東西汩汩而出,已經有過一次生產經驗的阿七,瞬間就明白了那意味著什麽,她抱住肚子尖叫:“我的孩子!救我的孩子……”


    陳根反身抱住阿七,大聲叫人,老太太也慌了,趕緊招呼人去接穩婆的接穩婆,燒水的燒水,將阿七抬進屋裏去。一院子的人冒著雨穿進穿出,陳員外呆在屋角,劉嬸子已經去幫忙了,他一個人默默坐在輪椅上,一臉的風霜,那白發似乎又增添了許多。


    另一端的屋簷下,小槐娘兒倆也緊張極了,小槐幾次想去看看,都被她娘攔了下來:“小祖宗,這會兒有你什麽事!你不安穩待著難道還跑到跟前兒去提醒他賣了你呀?我看那一跤跌得狠,該!”


    “娘,少奶奶都這樣兒了你還說什麽呢,多疼呀,我聽著都瘮得慌,其實她那人不壞。”


    “哼!就你心好。都說七活八不活,這個娃可不一定生得下來,走,咱找個地兒避避,免得等會兒有個三長兩短,主家把氣都撒在咱倆身上。”


    經過一天一夜的拚死掙紮,阿七生下了兒子陳祥,名字自然是陳員外早就準備好的,一出生就上了族譜,比之他爹陳根三歲才上族譜的待遇,簡直是天壤之別,由此可見陳員外對這個孩子的期待和看重。


    因著早產加淋雨,阿七的身子大大受損,孩子一離母體她就暈了過去,躺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十天上才能下地。前來瞧她的阿娘看著女兒憔悴的麵容,忍不住淚水漣漣,阿七笑著寬慰她:“阿娘應該高興才是,女兒現在也算是兒女雙全的人了,怎麽還哭上了呢。”


    阿娘哭了一會,看見孩子又破涕為笑,女兒受罪了不假,但有了外孫,就算受再多的罪也是值得的,雷家上上下下對阿七這一胎都很滿意,阿娘更是打心眼裏替女兒高興。


    她絮絮叨叨跟阿七說了很多事,糧食又歉收,家裏的日子緊巴起來了,雷家堡的佃戶人心浮動不事生產,私底下商量著不再續簽合約了,想要揀高枝兒飛了,雷員外發了一通火,將領頭的三人連家帶口趕出了雷家堡,令人傷心的是其中有一個還是剛出五服的本家侄子。


    三姐兒婆家也不安生,鬧分家呢,所以三姐這次沒有來,陪她來的是兩個七八歲的孫女兒,五姐兒還住在娘家,絕口不提回婆家的事,三天兩頭跟五姐夫溫茶吵架,五姐夫是徹底成了瘸子了,站著還不明顯,一走路就深一腳淺一腳,仿佛短了一截腿。


    虧他還堅持給二嫂娘兒幾個幹家務,不過基本不進二嫂的門,挑水也是挑到門口,讓兩個孩子再轉進去,說到這裏,阿娘歎了口氣道:“他也知道不合規矩……那孩子,也是個可憐的。”


    吃過晌午,老太太就安排人送阿七娘回去,阿七想要送一送,才一翻身又暈了一瞬,隻好又躺著寬慰了阿娘一會兒,叫出陪著她來的兩個侄女兒——她們一來就被安排與陳平陳安姐妹玩去了——好生打發她們出了門。


    小槐母女在陳家消失了,阿七得到的答案是被趕走了。“弟妹啊,你是我們家的大功臣,你的意思阿爹怎麽會不考慮?你大哥前幾天可是又借走幾千銀元呢,阿爹現在對你的重視可都超過了阿根了,我這個外嫁女也隻有眼紅的份。”


    這個答案是陳花傳給阿七的,阿七生產的當日,陳花就被接了來照料一家人,說著她衝阿七扮了個鬼臉,表明她的玩笑意圖,但雷大借錢的事始終是拿人手短,令阿七的無名火消散一半。


    “按說呢,那個孩子是該打掉,可阿爹考慮得更多,為著替祥哥兒積福,也不該在他一出生就沾染血債,當年弟妹你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連招娣兒都能可憐,抱了來養大了,何況……那好歹也是一條人命不是?”


    阿七暗自撇嘴,曉得她要說“何況那也是阿根的種”,十分的不以為然,不過一個奸生子,也配和我的平兒相比嗎?不過她並沒有再堅持,趕走了就趕走了吧,想來她們也翻不出什麽風浪,她們的賣身契可還鎖在阿七的嫁妝箱子裏,怕什麽!


    陳花有一句話打動了阿七,“為祥哥兒積福”,她的祥哥兒早產,身體比之當初的陳平好不了多少,為著孩子,她也不打算追究,即使讓小槐生下來,難道陳家還缺那一口吃的不成!養大了,也是個勞力,諾大個陳家莊,哪畝地安置不了他呢。


    她的不依不饒,不過就是卡在那一口氣上罷了。


    這事兒也就這樣畫上了句號,擺在她麵前的事兒太多了,哪裏還能為那母女分神。當務之急,就是陳祥這個早產兒,他太弱了,連吃奶的力氣都沒有,阿七基本上撇下了一切的雜務,一心一意照顧兒子,調理他的身體。


    陳花照顧一家人到阿七能起身,確切地說是幫阿七培訓出兩個能幹的下人後,才又急急趕了回去。


    陳家跟雷家,還有一個巨大的不同,就是對待出嫁女的態度,雷員外任由女兒住在娘家,雷五就是個實例,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寵這個女兒,由著女兒女婿一家子住在娘家,其實幾個女兒裏,從小到大最受寵的非阿七莫屬,三姐五姐都靠後。


    雷員外喜歡人多熱鬧,確實也不缺那幾碗飯,他允許雷五拖家帶口住娘家,自然也不會將雷三雷七拒之門外,主要還是那兩個婆家不允許。


    而陳員外,對兒子陳根嚴苛,對女兒陳花也不遑多讓,逢年過節從不記得接女兒回娘家小住,也常常忘記給女兒送年節禮,也或許是內宅交給老太太打理的緣故,他操心不到那裏去。


    陳花初嫁的幾年裏,跟娘家的聯係淡淡,還是阿七進門後才密切起來,有了娘家的強大支撐,陳花在婆家的地位日漸提高,對娘家也自然更加依賴更上心,陳家有需要,她也會不遺餘力了。


    兩個下人蔡婆子和米婆子,是陳員外托胡三買來的,俱是四十多歲的老媽子,擅廚藝,家務活上有經驗,且都已失家喪親孤身一人,一張契紙就是她們的所有,比較可信。胡三原本準備自己用的,一聽陳員外缺人手,連著賣身契一起送了來。


    陳花調教了兩天就上手了,裏裏外外一把手,且倆人以前在一起幹過,配合甚是默契,阿七檢視一番,很是滿意,大後方算是穩定了。


    轉眼又到年關,但今年的年關比往年尤其難過。


    阿七孕期雖說也有出門,畢竟不及往日率領一眾子侄上山下田,更不曾親赴縣城交易買賣,連阿離也許久不曾聯係了,對外界的種種疏淡了很多,阿娘說起雷氏族裏有了分歧。


    她既擔心雷員外疲於應付,更恨他鑽進了一個叫“雷四加官進爵”的牛角尖,無限製的投入已經將他自己也將雷家堡拖入了困境,卻還不自知。她想要回去看看,卻因著陳祥的身體,難以成行。


    幾個月來,阿七仿佛籠中的鳥,即使那籠子是打開著的,她仍然無力出籠。她並非初次產育,卻沒有多少奶水,之前陳安出生之時阿七的事業心正旺盛,恰好老太太給請了倆奶媽,阿七喝回奶藥喝的毫無負擔,這次輪到陳祥,阿七念著孩子早產體弱想要好好補償,誰知倒沒了奶水。


    真是天意弄人。


    就算小小的陳祥吃不了多少奶,阿七仍然不能滿足他,奶媽倒是請了一個,可惜她的奶水太豐湃,水柱一般往外噴,陳祥一吃就嗆,最嚴重的一次嗆得他直翻白眼差點上不來氣,若不是米婆子有經驗,當即對著孩子的小嘴一頓猛吸,陳祥的小命也就交代在那兒了。


    奶媽奶水多倒還罷了,大不了擠出來喂,阿七喂活了羊羔子喂大了陳平,陳祥這裏自然也不手生。


    問題是,那奶媽的奶量優而質劣,孩子吃了後老是拉稀,這邊奶還沒吃完,那邊已經拉髒了小被褥,如是幾次,阿七忍無可忍,辭退了奶媽另想他法。


    當阿七為兒子焦頭爛額的時候,陳員外卻是長長鬆了一口氣。陳祥出生,他的心安定了。早產如何,身體孱弱又如何,隻要他活著,陳家就有後,家族就有希望,況且,有了這一個,還愁沒有下一個嗎?


    陳樂這名字會沒人接收嗎?陳員外可謂成竹在胸,相信要不了兩年就會有陳樂,不料陳樂來得比他預料的快多了。


    在劉嬸子的精心照料下,陳員外的身體恢複得很快,除了不能站起來,基本上跟以前一樣了,他的底子原本就不薄。


    倒是老太太,雖說這次病勢緩慢,居然纏纏綿綿始終好不利索,病好後也沒什麽精神了,整日裏不是躺著就是睡,即使出門也僅限於去廁所,曾經東家出西家進滿莊子溜達的身影,可很難看見了,這一病大有日薄西山之勢。


    一聽說老太太躺下了,大家不約而同來看她。這個提倆雞蛋,那個端幾個包子,就連陳杏的小丫頭,也送來了自己親自采摘的薺薺菜。


    阿七跟陳杏媳婦說了一會話,待她們走後一個人發起了呆。


    陳員外恢複了精神頭,第一件事就是將鎮上的店鋪統統關了門,低價轉讓了出去。一來,生意確實不好做了,稅越來越重,有一段時間阿七瞧見陳員外翻看杜甫詩集,時不時歎息一聲,什麽史什麽吏的,她是沒讀過,但看陳員外那歎息的頻率和皺緊的眉頭,也不是什麽好事。


    二一個,鎮上的大戶也越發的難應付,保護費之外,竟還有借貸,且大多是有借無還,大有趁火打劫的架勢。陳員外好的時候倒還勉力應付著,現在他癱了,指望阿七一個婦道人家哪那麽容易撐得起來。


    關門轉讓,縮回陳家莊做一個純粹的田家翁,阿七是知情的,但知情不等於讚同,如此一來,等於斷了所有的銀錢收入,以後的漂洗漿用都得拿糧食換,一啄一飲全靠這雙手在地裏刨了。


    靠山吃山,地裏刨食是當地人的本分,可由奢入儉難呐,不要說其他,單是雷員外背著褡褳借錢,怕再不會有了。阿七私心裏,還是希望能幫幫雷員外的,雖然那些錢借去,統統進了雷四的口袋。


    阿七不喜雷四,卻又舍不得親爹為難,雷員外的眼淚,簡直是萬能鑰匙,開阿七的心鎖無往而不利。


    阿七跟陳根的關係,也進入空前的相敬如冰期。擱以前,阿七即使不喜陳根,欺壓也好戲弄也罷,都是夫妻間的互動,至少是將他入了心。


    現在呢,阿七看見他,波瀾不驚眼皮都不多抬一下。她覺得很累,沒有一丁點兒的興趣再去跟他玩,更不需要捉弄他來打發時間。她的時間已經被瓜分,沒有一分一秒的空餘能用來打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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