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國,閩地。


    這是一年裏的冬至時節,夜晚最長的那一天。


    晚上十一點。


    凍入骨髓的寒風好似能穿透棉衣,但船隻駛離嶺勝村碼頭的柴油機轟鳴聲,還在‘咚咚咚’的不斷傳來。


    在這剛剛改開的八十年代,勤勞肯幹的沿海漁民,從不知疲倦。


    ......


    在嶺勝村碼頭兩百米遠的一棵大榕樹下。


    一位穿著簡單棉衣的黑黝精瘦男人,正在泥石貝殼砌成的土坯房院前來回踱步不停,似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掙紮半天後。


    男人終於是按耐不住的推開院門走進,神色焦急的大喊道。


    “娘,嫂子。”


    “燕子怎麽樣了,這都已經快一天了,實在不行我找人拉到縣城醫院生。”


    “這可別出什麽......”


    還沒等男人說完。


    同樣著急上火的怒罵聲,從小屋裏傳出。


    “k驢(傻子)是吧,都這麽晚了,黑燈瞎火的怎麽拉,哪個女人不是這麽過來的。”


    “就徐老四家的那種拖拉機,還沒等送到縣城醫院,估計人就被顛到斷氣了。”


    “這十裏八鄉,老娘接下來的孩子,沒有五百也有一千了,還能害了自家孫.....”


    “快,使勁,燕子。”


    “看到頭了,已經看到頭了。”


    聽到屋內催促的聲音。


    男人用力的攥緊拳頭,屏住呼吸不敢再說半句,心中的情緒格外複雜,一邊是自己馬上當爹的喜悅,另一邊則是對妻子的擔憂。


    又過了數十秒。


    “嗯呃———”


    伴隨著一聲沙啞虛弱的用力。


    一道如釋重負的歡喜聲音,終於從屋內傳來。


    “生了,終於生了。”


    “媽,我抱住了,快拿剪刀來,這孩子可真不容易,弟妹是受罪了......啊!”


    那婦女特有的刺耳尖叫聲,突然從小屋內傳來。


    而剛剛放鬆下來的男人,瞬間就急了,直接撞門走進,連忙道。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被嚇的坐到地上的女人,指著下意識丟在床上的嬰兒,臍帶都還沒剪掉的嬰兒,驚恐道。


    “眼...眼睛不對,這娃的眼睛不對。”


    男人心底一沉,連忙看向床鋪上的孩子。


    由於這年代日子不好過,所以孩子身上並沒有母體營養過剩的胎脂,有著表明性別的小揪揪,身軀四肢都很幹淨,但皮膚卻有些異樣的青紫。


    看向眼睛,男人也是頓時一愣。


    因為,孩子的兩隻眼睛圓睜著,一隻眼白渾濁的好似籠著濃霧,或者用死人眼來形容更為合適。


    另一隻的眼白卻格外清澈,可偏偏瞳孔卻為淡淡暗金色,在昏暗的鎢燈下也顯得極其特別。


    最關鍵的是...圓睜著的兩隻眼睛都仿佛沒有焦距般,人神分離。


    這古怪的模樣,令男人也是臉上一變,連忙看向身旁的老娘,心慌的正準備要開口時候。


    “啪———”


    林母一巴掌拍到男人頭上,冷哼一聲不悅道。


    “慌個狗蛋子慌。”


    “不就是睜著眼睛有啥不一樣?多隻腿還是少條胳膊了,娃子氣都沒喘過來,能好到哪裏去,在這裏盡添麻煩。”


    “趕緊看你老婆去,她可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聽到林母的這番話,男人頓時也是放下心來。


    自己的母親是這十裏八鄉最有名的穩婆了,既然她都說沒事,肯定是沒啥大問題。


    男人立刻來到床頭,想要抓住自家老婆的手掌,卻因外人在又有些不好意思,隻能不善表達的結巴道。


    “辛...辛苦你了,燕子。”


    林母則是把所有視線放到被丟在床上的孩子,拿起消毒過的剪刀,將臍帶小心翼翼的剪斷,並用早已準備好的棉麻白布包好傷口。


    緊接著。


    林母把孩子的左腳抬起,伸出手輕輕拍打,口中還念叨著。


    “哎呦,我的乖孫子。”


    “這小臉都憋紫了啊,哭吧,哭吧,哭出來就好受咯。”


    輕輕拍打數秒後。


    原本好似人神分離、雙眼圓睜的孩子,嘴巴在癟了一下後,猛然大哭起來。


    “嗚—哇哇哇————”


    在這一聲聲洪亮的啼哭後。


    那原本青紫的皮膚,也開始迅速的變得紅潤起來,隻不過,雙眼卻依舊一隻渾濁一隻暗金,但至少有了明顯的神采。


    “哎呦呦,我的乖孫子,哭的可真是傷心啊。”


    說完。


    林母又看向臉上還有些驚魂未定的大兒媳婦,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道。


    “明月啊。”


    “接生婆的技術,雖然不難學,但最起碼的...你不能把剛生出來的孩子隨手扔不是。”


    “我這麽多年來,接出來的孩子啥樣沒有,多隻腳,少隻手,甚至隻張半邊臉的都見過,這不都得實打實的抱出來。”


    “孩子以後能不能活下來,那是主家的事,你把孩子摔出個問題,那可就是你的事了。”


    “這得虧是你侄子命大,這要換了別的金貴孩子,你這一扔,主家怕是連夜都要把你家給鏟了。”


    聽到這句話。


    被嚇得丟出孩子的女人,也是愧疚的點了點頭,正準備說些什麽道歉的時候。


    “滋—滋—啪啪———”


    頭頂掛著的昏暗黃鎢燈,忽然開始詭異的閃爍起來。


    三秒後。


    在清脆的‘啪嗒’一聲後,被燒紅的鎢絲忽然斷裂,整個小屋瞬間暗了下來,伸手不見五指。


    而被林母抱在懷裏的孩子,還在哇哇啼哭不停,但聲音明顯沒有先前的那般洪亮。


    小屋裏僅有的些許亮光,竟是來自孩子右眼的燦金色瞳孔,顯得無比的詭異。


    院門口的大榕樹,樹葉被吹的嘩嘩作響,就連是夏天的台風也不過如此。


    “汪—汪—汪汪汪———”


    周圍各家養來看門的土狗,開始不約而同的狂吠起來,似乎在警告這什麽東西。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令屋子裏的氣氛變得詭異起來,縷縷的陰風更是從門檻縫隙不斷吹進,傳來一陣陣的嗚嗚聲。


    “燈...燈,怎麽突然斷了。”


    本來剛剛就被嚇到的張明月,帶著顫音的輕聲問了出來。


    走到床頭安慰妻子的男人並沒有想太多,抬頭看了眼黃鎢燈,站起解釋道。


    “點太久了,燒斷了吧。”


    “沒事,嫂子,我去把另一個房的燈泡取來裝上就行。”


    男人的行動很快,立刻就去到側屋取下燈泡換上。


    在關門的時候,大風甚至還在呼嚎,讓男人用了好一把力氣,才將房門關上。


    一邊換著頂上的燈泡,一邊道。


    “這突然起風了,也不知道那些出海的人怎麽樣。”


    “對了,娘,感覺這屋子怎麽有點冷了,要不要生個火盆?燕子現在可受不了寒。”


    “好了,換好了。”


    “哢噠———”


    隨著男人將開關的繩子拉上,原本漆黑的小屋,再度有了昏暗的黃光。


    但僅僅下一秒。


    “滋—滋—啪嗒———”


    剛換好的燈泡,立刻又斷了。


    小屋再度昏暗下來,院外的大榕樹樹葉嘩嘩聲,也更加的劇烈清晰。


    那些一路的土狗,更是從開始的狂吠,變成了被欺負般的嗚咽聲。


    一直安穩抱著孩子的林母,看著又斷掉的燈泡,神情立刻嚴肅起來,連忙吩咐道。


    “平川。”


    “去把櫃子裏的蠟燭拿出來,先點再說。”


    “哦,哦,好的。”


    還在疑惑為什麽燈泡又斷掉的男人—林平川,立刻從櫃子裏拿出蠟燭和火柴盒。


    輕輕一擦。


    火柴頂端燃起了火焰,可還沒等放到蠟燭上。


    “啪嗒———”


    火焰就突然熄滅。


    林平川沒有想太多了,僅以為是自己呼氣吹出風的原因,特意屏住呼吸,迅速的又拿起了一根火柴擦燃。


    “啪嗒———”


    剛燃起,又滅了。


    這一下,林平川心裏也有些發毛了,但還是不死心的再拿出了一根火柴。


    但這次還沒等他點燃,林母就出聲問道。


    “平川,看下你旁邊的鬧鍾,現在幾點了。”


    林平川放下火柴,拿起旁邊的金屬手搖鬧鍾,瞪大眼睛認真看了兩眼後,答道。


    “剛過十二點,這孩子應該是生在冬至了,真是會選時間,還知道我們這每年冬至都要過節。”


    聽到這句話。


    林母頓時愣了下,而後看向還虛弱躺著的二兒媳婦,急忙道。


    “燕子。”


    “你最後一次月事是什麽時候來的?”


    虛弱的陳燕認真想了想,沙啞的回答道。


    “媽,我記得是清明那天。”


    “我本來是想跟大家一起去給公公掃墓,但你說來月事了不能去,所以那天我就待在家裏織魚網。”


    此話一出。


    林母看向懷中哭聲消失,體溫也在迅速下降的孫子,臉色大變道。


    “壞了。”


    “清明來月事,冬至結束的前一刻出生,這兩天全是陰日子。”


    “而且,在燕子肚子裏的時間,滿打滿算都才八個月半多,還沒九個月。”


    “七活八不活。”


    “這是...有東西要來討這孩子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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