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昔人駕鶴匆匆去,舊地空樓亦隱蹤。


    繚繞餘情偏墜霧,開明原誌總滌空。


    我來山上摘新草,她往崖頭撼故鬆。


    偶見曾識驚又笑,揚眉遙指小城東。


    卻說木由促然回眸間,那賣花的童兒,雖是垂髫之相,滿作異族服色,出口半露方言,更少幾分英颯,卻把個墊底的心事勾起,直念舊人。他兩個這般對視,恍如隔代,彈指百年,是一對陌路的相識,正好比:


    那時紅燭吐火,


    燎影驚時猶躲。


    哪知一逢喋血,


    浮生忽右還左。


    少年呆在一處,定神時,不由出問:“你是誰?”


    此番囫圇一句,把那孩兒驚得緘語,總還是女修站出解圍,抽她一枝花,幽幽開口:“小幺妹,東西怎個要價?”


    小花女方醒,糯糯輕聲:“一枝花一金,一束十株,僅需八金,尊駕,買些吧。”


    神姝即瞪了眼還在失魂的木由,笑曰:“但憑你有,盡管包上。”旋又指白龍道,“此乃本地的財主,家資頗厚,少不了你的。”


    敖玉見女修既這般說了,也點首應允,將那孩兒所攜花卉,盡數購下。她斜目一瞥猴娃,龍子會意,把些花群俱推於他懷中,男孩怔怔半晌,早不見了小童。


    “莫停莫停,海市還有好些去處,速速隨我逛也。”敖公子縱目遠眺,連連催促。


    三人一路前行,望見這汪洋之底,雖不見日光,昂首卻存無數寶珠,作光明相,遍照虛空,無分晝夜,十麵明麗。所踏皆玉磚鋪地,晶瑩若冰,能映著靈動虛影,難免稱奇。雙眼所及,行商坐賈,服色非一國一地之相,而往來百貌,未必人態,或有獸耳蟲麵,或有三鼻四目,或有頭光如璣,或有長發丈餘。


    店鋪何嵌尋常瓦礫?俱以佛七寶、道八仙而嚴飾之,裝扮既已如此講究,所售更非小可。若草草以珊瑚、硨磲、玳瑁論之,難免貽笑大方。爾若近觀,便可知內另有冷麵盤、照夜駒、山海墨、湘竹宣,乃日常用具也。如食客來遊,亦可享雪油冰酥酪、窖火煉精糕、蟠桃合壽脯、青蛤點豆粻,又有杜君醇、純陽醴、狸氏漿、江門醀,不一而足。


    少年何曾見過這般奪目勝景?心中隻言,早知還有如此好居所,正要令人間處處飄寶地之香,掃了汙濁一空,真個善也。孫木由終敢放下心中的重擔,若孩童一般,徜徉其間,樂甚不覺,若歌若舞,自猴母逝離以來,未有歡愉如斯也。


    他一行人本無有不喜的,卻偏生了不平之事。卻講白龍正行間,忽感惡寒陣陣,即聽得身後有聲揶揄:“喲,大母龍,你原來卻在這裏!”


    三人聞之轉身,遂見一形貌猥瑣、舉止輕佻之徒,著玄鴉闊袖錦緞衫,其顱上雙角高昂,於一旁作嬉笑狀。木由悄然看向白龍,視敖氏雙頰泛紅,眉情一矮,分明早有慍色,更不搭話,手弘法勢:“諸障退避!”


    水幕波瀾,登時便有數道洪波般的靈氣,凝作森然劍鋒,四麵八方,朝那亂叫的毒廝逼近。豈料這不速之客嬉皮笑臉間,施展一咫尺天涯的手段,身軀一晃,飄然躲過,又憑空翻了個跟鬥,無影無蹤。


    木由隻當此獠畏戰不敵,已然散去,孰知其行事實為陰險狡賴,自化一陣狂風於足下猛然吹起!你道這行徑何其無禮?那時不論神俗,外衣之內,多為紈絝,何謂紈絝,吾不便說之,看官略查典籍,即刻明了,那頑徒如何要令白龍出醜。


    敖公子斷未料有此一招,縱身一跳,急忙閃避而過,正怒發時,卻聽得此人奸笑:“大母龍何故著男兒服色?你還不早施粉黛,嚴備裙釵,來日在逐鹿大會上好舞上一曲,博神一笑?”


    話音彈指既消,卻已有數支水汽凝成的利箭交叉刺去,凜凜地卷著白龍的狠意,可當攻勢飛劃而至,原地早無蹤跡也,隻剩敖玉怏怏不悅:“真個氣煞吾了!”


    木由環顧一圈,見四周再無暗動,一拍其肩,輕聲問道:“確實討嫌,此為何人?”


    他閉口無言,隻是胸前起伏,少年即相勸:“若不想提,無視便是,何必因這跳腳的犬廝掃了咱們的雅興?”


    龍子平息心火,咬牙講:“此嘲風也,乃是族中諸子之一,因其母為猞猁,非我族類,常常遭人嘲諷。”


    猴娃聽之,略猜得七分,不再細問。白龍卻又忽而抬首言:“他說的話倒提醒我了,三日後就是那逐鹿大會,這混賬想必也要伺機逞能,露才揚己的。我本不願摻和這等無聊的場麵事,如今孫君也在,不如一道瞧瞧?”


    “逐鹿大會?作甚的?”


    “就是各方神仙後輩齊聚一方擂台,施展平生所學,以來查漏補缺,勇猛精進。”龍子怎地忽歎口氣,“反正那‘召英榜’上是這般寫的。”


    “如此說來,恐還能看到些故人哩,好耍好耍,你我即一同去罷!”


    他兩個商量已定,望向女修,她頓了頓,一如既往的用著清冷的調子:“我自要跟隨。”


    當是時,敖公子忽盯著他兩人瞅了半晌,皺眉搖頭,道:“未妥未妥,若要赴會,無一身好披掛如何去得?且不說護體之用,就是氣勢上已輸了三分。”


    木由一轉珠眸,笑言:“又有何難?恁那金縷庫中多有仙品寶甲,我且借走,了賽再還,你當可行?”


    二人正交流,忽而街上人聲鼎沸,群眾接連湧向一處,未知要作何勾當。他三個暫把披掛一事擱下,也要湊湊熱鬧。


    “開始了,開始了,讓開讓開!”隻聽一些跑去的旅客如此呐喊,“莫錯過咯,再沒有也!”


    少年遂問白龍:“何事竟引萬眾喧囂?”


    公子同惑,隻答曰:“吾亦未詳知,應是又到了什麽罕見貨物,引得他們爭相競購吧。”


    一番擠擠搡搡,愈發入了人群,方聽聞前麵一紅須怪漢叫嚷著:“隨機開視,能識此寶者,分文不取;未識此寶者,重金不賣!”


    細瞅了一時,龍子胸中了然,已知底細,告木由道:“你且瞧,那人腳邊摞了許多木函,有長有短,大小各異。若想參與,須付其錢貝,可開一函,要是能認得內盛何物,則贈與爾;識不得,錢就白花了。深究之,莫不是一種賭戲,如何,淺玩一手?”


    少年勾其肩膀,淺笑連連:“客隨主便,若龍兄要耍,我也自當隨之。”


    他三個俱排了隊,待輪敖玉時,因他斥巨資,選了個大而沉的,開函而視,卻是一副器具,似銅作,出青金之色,下有橢形盤,上連一拱狀環,環頂一截略粗些,又鐫著兩道飛龍相對,中有方孔,如此做了兩個。


    看官又須知,北海雖寶物甚蕃,奇珍無數,那馬鐙卻果為後世之物,而龍子平生未見,顯然並不識得。


    他觀其雖樸而精,將舊乃新,中空而穩,金作而輕,縱不知實名,亦猜曰:“此燈架也。”


    眾人圍觀,無一識者,俱以為該答或可,而大漢將木函合攏,再打開,內已無物。但見閃閃有幾行大字,曰:


    富貴囚籠誌少清,


    持金絡腦踏千峰。


    何如此日囫圇態,


    燈架稱名以馬鐙。


    不消旁人說甚,龍子又非癡騃,但看這篇偈子,已然明了,自家仍是缺欠見識,猜錯了,權當花錢買了眼界,站至旁側,又到女修來猜,本無玩性,不過隨他兩個鬧騰,故而賞些小錢,隻挑一小函。


    盒兒一開,頓生飛芒,青光青色,無邊無瑕,倏忽大如車輪,微妙香潔。女修斜了眼怪漢,暗自訝然。這貨郎是何來曆,竟然知其底細?又思:我於久遠劫前,曾與北海因緣匪淺,今來故地,焉無故人?隻是竟弗能知其掌故。


    她自知不可在此地稱念如來佛號,隻因青蓮之中,真偽莫辨。前事足以為鑒,可謂靈台蓮現處,奸邪隱其蹤。繼而她言:“吾不識此物何名。”


    於是閉函再啟,青蓮已消,出一偈子曰:


    自在虛空無勝鬘,


    空無勝鬘飾金軀。


    鬘飾金軀弗動轉,


    軀弗動轉自在虛。


    雖空無一物早已料定,隻是這偈子兜兜轉轉,如入迷宮,難見出路,女修隱覺前有違緣,不由得眉間一皺。那兩個自來少關念於她,故以為其未猜得寶物,心有鬱懊,未明底意。


    此草草翻過,終輪至少年,隻因二人皆無果,便疑是否是漢子行什麽障眼之法,騙術欺客。雖無證戳穿,卻也不肯把金與他,即叉腰喝:“吾未曾揣得小錢,這廂隻剩鮮花百株,要能一換,我定猜也,若否,便休了。”


    那貨郎皺眉,久而乃允。木由暗喜,遂得一函,開視之,卻是青翠竹節,雖僅手掌長短,二指粗細,竟會碧色如新,好一似他年之物,猴娃隻歎命運,不由大呼:“怎把我家竹兄捆來賣!”


    輪到那紅胡漢子驚叫連連:“對頭,對頭,此乃‘竹芎’也,噫,莫看爾先前小氣,竟也識得仙器的名號!”


    孫氏瞪了眼貨郎,且關上寶函,再啟,寶物猶在,也未出什麽字句,真真成了!其餘觀者俱歡呼雀躍不題。


    猴娃偶得此物,不知有何用途,隨意拿在手裏,一麵快走,一麵把玩,不意又遇那賣花的女童,兩個一對視,倒還是娃娃率先開言:“尊家又見了,真巧也。”


    木由未曉言何,隻信口問:“你怎在此?”


    童曰:“此我家也。”


    少年一愣,打量一番,果有一戶在側,隔門便見另有兩個小孩在鬧,應為其弟。這屋舍簡作異域裝點,但見緋牆玄瓦,門窗黛綠,院內種著幾株桑樹模樣的植被,幹粗十圍,高上無盡。其葉青蔥茂密,大如虎頭。


    樹下支著一排魚骨編的簸箕,內盛桑葉,似乎養了許多肥蠶。屋中隨處擺放些紡輪、繅車,機杼齊全,或是裁人之家。


    當門坐一婦人,半老姿容,正徐徐織布。身著雖色澤質樸,但也稱得上是精細良造。上襦湛藍,有竹葉花色,下裙微白,並無冗飾。那織娘手指翻飛,布匹如注,好不精巧。


    小童拱手又曰:“今若非尊駕,我那些花兒還不曉得要賣到何時。才說與母親,也是大喜,豈料又逢了,不如進坐奉茶,表表我等心意也。”


    木由見她七八歲模樣,出言卻不似娃兒,暗有訝異。本來無事,且隨入內,小娃把他幾個略介紹了,婦人喜迎。


    既看了茶,落了座,那閨女伶俐得很,反比母親更好客,上前來,指著木由手中物道:“尊駕的竹芎哪裏買?成色當真好。”


    少年傾了傾身子,出語:“你識得此寶?”


    “非北海之物,偶有外客攜,材質良莠不齊,您這個呀,算是甲等的了!”


    “它有何用?”且不說木由好奇,就連一直無精打采的龍子也登時有了興趣。


    娃娃言:“竹芎雖隻此一截,用刀切作細絲,卻是取之不竭。用它做的東西,任爾神兵利刃,穿透不得。”


    二人相視一笑,敖公子聞聲問:“神兵利刃若不可動其分毫,你緣何能用刀切呢?”


    童搖頭曰:“我有一刀,乃用雁啄鋼所製,專破竹芎,旁物必不能也。”


    少年心露蹊蹺,怎麽才說披掛,便來了這刀槍不入的竹芎?罷了,也是好事,無所謂也。遂與孩兒道:“你說得這般神奇,我卻不敢信,要是用它作副盔甲,須幾多時。”


    她正欲多言,婦人怎地阻住,撇首低罵:“你這娃兒真不知禮數,恁地多話?趕緊住了!”


    母親正賠禮間,小女嘟嘟嘴,拿過竹芎,且取鋼刀切將起來。其母麵色怫然,又當著客人莫好發作,止不住地驚慌,卻僅能任由她賣弄手段。


    木由幾個望她七歲童兒巧指翻飛,竹芎絲兒隨心易形,此則罷了,竟然連色澤都能更轉,東邊一揪,黑橙銀灰;西處一拔,赤綠白紅。不免嘖嘖稱奇,正是:


    天地深藏經緯間,指頭翻動構綸邊。


    無窮鬼斧金剛體,有數人工紫毫纖。


    曼妙原來因瞬作,罕觀不過是俗菅。


    堪成難畫天仙骨,卻在明童一念間。


    這孫氏說到盔甲,原以為要些時日,無料他們這裏交談須臾,那邊手心飛動,未幾,便見兜鍪成型,披膊完備,就是僅有巴掌大小。娃兒卻不慌不忙,放在手裏直直地拉拽,隻轉瞬之間,愈發擴大,終於現出新貌,好似為孫木由等身製作一樣!


    小童兒好似誇耀己功,暗笑他不信,將一副嶄新之物一字兒排開,道:“試試吧。”


    少年點頭,即披於身上,卻是一副銀光映空的勁相。且說那頭上的兜鍪,猶如冰鐵所鑄,渾然一體,看不出絲毫縫隙,又有一對衝天的金翅擁著護額寶鑒,當中卻是空的。你看那渾身亮銀的袍甲,颯颯如晴光泛雪,粼粼若魚動寒波,腰纏朱紫的蹀躞,更垂著明黃的兩條褌帶。還有一雙皂色的步雲靴,掐一抹金絲描繪,如同錦繡。


    正所謂:


    原道精鋼能鑄魄,竹絲更有眾神威。


    金風掃就三山胄,銀海凝為五嶽瑰。


    百氣融芬燒作焰,千魂聚憶碾成灰。


    從生不盡難消戀,幻化無窮勞燕飛。


    木由既上身一穿,頓似天尊降世,威風凜凜,儀表堂堂,龍、修並婦人無不驚羨,小娃望去眼冒金光,輕拍手掌,悠悠道:


    “此番雖也颯氣,隻是還少了一樣,那胄心之處——娘親,把我那龍晶與他如何?”


    “啊?”婦人聽聞,如蒙雷震,不覺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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