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孩指著奇怪感染體消失的方向,擔心地詢問著身旁的男孩。


    “那個感染體好像是在追著醫生哥哥,我看清楚了的。它會不會去找醫生哥哥?”


    “……不知道。”


    男孩懵懂地搖了搖頭。


    難民們勉力維持起防線,卻在大量感染體的攻擊下顯得不堪一擊。


    已經有感染體撕開防線,朝孩子們衝了過來。


    女孩害怕地顫抖了起來,下意識地拉住了男孩的衣角。


    “我害怕……我們是不是去不了空中花園了?感染體好多。”


    盡管男孩自己的雙腿也在微微地顫栗著,但他還是一步上前,勇敢地伸手將女孩護在了身後。


    “不、不怕,按醫生哥哥說的做,保護好藥品,會有機會的。”


    “嗚……嗚嗚……我不去空中花園了....我去找納森哥哥……”


    女孩跑向角落中,擠在尚未醒來的納森身邊,即刻就被感染體淹沒。


    萬事被神威按在地上,在爆炸的閃光中,他目睹了前方構造體的滅亡。


    神威沒了反應,傷勢比他們第一次在構造體維護科見麵時還嚴重。


    還有更多感染體越過了構造體殘骸,襲向還在苦苦等待拂曉的人群。


    “……嘔——!”


    萬事被四下同時發生的死亡包裹,爆炸帶來的內傷讓他嘔出一口血,但他已經無暇顧及自己身體上的疼痛。


    他的腦袋疼到極致,記憶仿佛當年在展覽館裏放的煙花,星星點點,全部炸開。


    斷了一條腿的湯普森拽著萬事和神威的後衣領,把他們帶到掩體後。


    修特羅爾邊打邊退,也靠近了他們,拿著不知從哪裏找到的防護麵具,一把扣在萬事臉上。


    趴倒在地的萬事瞳孔有些渙散,模糊的視線隻能讓他隱隱綽綽地看到修特羅爾靠近的身影。


    “呼……呼……修特羅爾……前麵……沒人能救了。”


    “你說什麽?”


    一旁的湯普森隱約聽到了萬事的聲音,聽覺模塊受損的他便隻能試著俯身去聽萬事說的話。


    “對不起……我誰都沒救下來……所有小隊……隻剩神威……有一個……感染體,我都想起來了……它是……唔!”


    萬事痛苦地捂住頭。


    方才呼喚萬事姓名的感染體在遠處,但那些話語仿佛紮進他的腦袋,怎麽也甩不掉。


    “它在叫我的名字,我控製不了回想以前的事……”


    一直一直……往前回憶。


    湯普森:“修特羅爾,你來聽聽,他不會把腦袋炸壞了吧?人類肉體還是比構造體脆弱不少的。”


    “他說啥了?”


    修特羅爾一邊抽出身上的配刀,邊湊頭過來聽。


    萬事微弱地聲音傳來。


    “……媽媽在叫我。”


    修特羅爾:“壞了,還真出現幻覺了,快炸出去!這小子堅持不住了!”


    萬事:“我全明白了,修特羅爾……修特羅爾!佩洛當年也見到了那個感——。”


    (就是剛剛的那隻!)


    而修特羅爾隻是擦去了糊住萬事眼角的血,將懷中一大把銘牌放在了他的手心中,就轉頭與湯普森做出了最後的決定,一同躍出掩體。


    “湯普森,近處用電磁脈衝炸彈,這樣萬事和後麵的難民都能活,然後我們去遠處,嗯!就這樣。”


    疼痛欲裂的萬事一聽到修特羅爾和湯普森的決策後,原本即將痛暈過去的意識再度匯攏。


    “不……等一下……!”


    他想要竭盡全力地說出聲,但因為有著防護麵罩的阻隔,最終隻是發出了一段微不可聞的聲音。


    “呼——!準備好了!”


    湯普森看了一眼手腕上破碎的投影裝置,裏麵小小男孩的身影支撐他多年,今天終於破碎了。


    “如果我兒子順利長大,能做個像萬事一樣的醫生就挺好……哈哈哈,萬事剛來地麵的時候,還被我徒手引爆emp的樣子嚇了一跳。今天再炸一次,他應該不會那麽驚訝了吧?”


    “……等一下!!”


    萬事的呼喊被悶在麵罩中,實際的音量比不過一顆碎石落地。


    最後的爆炸響起,火光從不遠處亮起。


    飛屑劈頭蓋臉砸在已經重傷的萬事臉上,他堅持不閉上眼睛。


    萬事:“——!!!!”


    他在大喊,能感受到自己胸腔的震動,但耳邊隻剩尖銳的耳鳴。


    視野漸漸黑了下去。


    載有萬緒人格數據的感染體喚起他太多記憶,他仿佛回到童年,回到那個在病床上沉睡不醒的時候。


    年幼的他曾做了一場漫長又模糊的美夢,至於夢中具體有什麽,他已然忘得差不多了。


    此時他想起的……大概有美麗的風景,溫和的母親,還有在被送往“伊甸”之前的那場對話。


    ······


    女人坐在散發著青草香氣的草坪上,向他張開雙臂。


    萬緒:“對,就是這樣,再往前走。”


    蹣跚的孩子終於走到母親懷中,看向母親手中的雛菊。


    萬緒:“萬事,你要記住。”


    萬事,你要記住!


    周圍原本溫馨的環境瞬間變成了地獄。


    雛菊變成鏈接線,末端有尖銳的針,剛從萬緒身體上拔下來的。她身上還有針紮出的淤青。


    濕軟的草地不存在,現實中隻有冰冷的實驗間。


    “你還太小了,一定無法理解……靠這個可以模擬人類與構造體的鏈接,與遠程鏈接艙那種方式不一樣……還有誰記得我們的初衷是幫助構造體實現意識回傳呢……因為猜測由小孩子改造而來的構造體,會有更“幹淨”穩定的意識海,更方便進行實驗,就有人與外麵的孤兒院達成了“合作”。所謂初衷,走到這裏就已經偏上一條錯誤的道路了。”


    萬緒溫柔的聲音再度傳來,帶來的卻是冰冷的現實。


    “我也一樣,我把你領進那些孩子……不,那些構造體的意識海裏,也隻是為了能讓你醒過來,全是私心。地麵在嚐試的意識海實驗方向太多了,很多都是意識回傳項目留下的分支。那台設備不僅可以實現鏈接,還能人為引導構造體意識海出現特殊病症,實驗數據應該會一直留在研究所裏。但我沒辦法傳遞出去,也沒時間了。唯一能接收到我的信息的人,隻有你,萬事。”


    說到這裏,萬緒話語中的情緒突然低落了起來。


    “我……抱歉。我從來不肯讓你回頭看看,但現在……”


    小萬事接過了母親手中的雛菊,茫然轉過身,看向他以為一望無際的原野。


    一個個孩子站在遠處,站在一起,安靜地看著年幼的萬事。他們年齡不同,膚色、發色……一切都不同,卻有著相同的金屬身體、仿製的人皮、簡單標明序號的裝束。


    構造體們的眼神都投在這個遠在“伊甸”的孩童身上,如籠中鳥,仰望自由飛在天空的那一隻。


    男孩:“他也是‘媽媽’的孩子。”


    女孩:“不,他才是‘媽媽’的孩子。”


    小萬事與孩子們默然地注視著對方。


    萬緒:“抱歉,媽媽擅自給你營造了一場美夢。”


    用青草隱藏罪孽,用花朵粉飾針與槍。


    真相是拘束扣打磨的利刃、蟻群咬死的巨象。


    萬緒:“我對構造體意識海的種種猜想,還有實驗的全部數據記錄,全都是你本不該接觸的東西。但不管是寶物還是汙穢,它們都將留存在你的記憶深處……不管藏得多深,總有一天你會記起來,也許是因為見到某個人、接觸到某個物件……隻要記憶還有一息尚存,你就一定會抵達這裏。”


    小萬事聲音變得有些悲傷起來。


    “……那你呢?那他們呢?”


    小小的手指指向那些遠遠不敢上前的實驗體。


    “……我會死亡,而他們會去尋找新生。”


    萬緒收緊懷抱,試圖將萬事摟進懷中,但她已經做不到了。


    她隨著那枚子彈一同消散,不再有人用心維持美麗的夢境,霧氣籠罩過來,將萬事籠罩在一片幹淨的白茫茫之中。


    萬緒:“繼續走吧,萬事,別回頭。”


    實驗體們也齊聲指引他。


    孩子們:“往前走吧,往前走。”


    帶著耳鳴與目眩的人類從廢墟上緩緩起身,腎上腺素最後一次發揮作用。


    萬事:“……往前走,要……往前……走……呼……呼……”


    過量的記憶浮出水麵,無一不傾訴著在他腦中深藏多年的真相。


    “那麽多孩子……被改造……他們殺了那麽多人……丟去垃圾場……連……你……萬緒,也失敗了……”


    萬事拖著狙擊槍挪動到發著紅光的構造體潮前,死死盯著為首的那隻、他方才拚命想要修特羅爾去注意的那隻。


    萬事:“所以你在我‘夢裏’說的,都是很難做到……也很重要的事吧。以至於……你還要準備這樣一個機械體來‘尋找’我……到今天,混在感染體裏……也要告訴我,希望我去繼續完成。”


    “是在這裏嗎?芯片。”


    萬事摸向後腦,鮮血濡濕一片。他好像想要打開自己的腦袋,把那片曾用於同步的芯片挖出來。


    “呼……我想起來了……我都明白了。但現在……我必須……先把眼前能做到的……唔!”


    一顆小小的石子把萬事絆倒在地。倒地前,他用槍撐了一把,勉強能支起上身,朝一處掩體爬去。


    無數夥伴已經醒不過來了,他把他們拖到了一處。


    他作為醫生,今天做的最多的動作不是救人,而是拖拽那些殘骸。


    “難民,誌願醫生……那些孩子……尤安,納森,湯普森,神威,修特羅爾……”


    “我無人可救!”


    醫生架起了狙擊槍,用流血的眼睛瞄準,這是一次孤注一擲的射擊。


    他對準了為首的感染體,就在剛才的戰鬥中,這個感染體還喚出了他的名字,給了他一個滿是帕彌什的擁抱。


    他什麽都不想做,頭部的疼痛似乎也遠去了,腦中一片空白。


    現在他隻想瞄準。


    “還有一件事……能做到。先讓這裏的死難……停止……哪怕一秒……哪怕……救下一個……”


    子彈出膛,穿透彌漫著帕彌什的空間。


    感染體潮中發出嘶叫,應該是擊中了什麽,但他沒有力氣探究了。


    人類的力量就是如此微小,耗盡性命能做到的也隻有打出一顆子彈,連這顆子彈能否攔住一個感染體、救下一個人,都無法知曉。


    在全部士兵倒下之後,他也認真履行職責到了最後。作為一名軍醫,他可以休息了。


    可他還想再掙紮一會。


    “不……沒有……結束……”


    遲遲複蘇的記憶瘋狂生長,那些從萬緒視角所見的一切,都在他腦中烙下印記。他明白這些“記憶”代表著什麽。


    “必須……記住……”


    他倒了下去,卻還堅持著不閉上雙眼。他看到了明亮的陽光。


    天已拂曉,所有人都在期盼的光亮照常出現,而真正還能看到拂曉的人隻剩萬事一人。


    ······


    庫洛姆:“沒有人了嗎……”


    支援隊伍越過滿地的殘骸,四處搜尋著生存的信號。


    構造體a:“難民安置點也發生了坍塌,已經在搶救了,但幾個先被挖出來的孩子都已經……可惡!明明一晚都沒攻進來,從天上到地下,都圍得鐵桶一般,怎麽忽然就散了?這些感染體到底在做什麽?!”


    庫洛姆:“很反常,回去之後我會匯報上去。”


    構造體b:“這裏還有幸存者!傷得很重!”


    庫洛姆快步跑過去,在一個重傷的構造體身邊找到另一個尚有餘息的人類。他們將兩人小心翼翼抬起。


    人類穿著滿是髒汙和破損的白袍,肩章上生命之星的標誌被庫洛姆快速地注意到。


    “他是醫生?”


    構造體b:“可能是剛下來沒多久的誌願醫生……每一批不怕死活的誌願醫生來地麵,基本都是這種結局。來,那邊的兄弟,幫忙把擔架抬上運輸機,輕點,他肯定有內傷。”


    構造體a:“這個人……他好像還睜著眼?”


    人們說話的聲音像是來自很遠的地方,眼前一片混沌,萬事的聽力和視力一樣模糊。


    大嗓門的構造體喊完之後,一個金發的構造體靠了過來,聲線穩重可靠。


    庫洛姆:“提前聯係生命之星準備搶救,再給他止血,這裏還有傷口。運輸機上還有幾個誌願醫生?讓他們來一下。”


    ······


    誌願醫生的到來並沒有解決萬事身上嚴重的傷勢。


    “不行了……創麵太大,來不及……”


    原本滿腔熱血的誌願醫生僅剩幾人,一同看向血肉模糊的人形,有人滿臉痛苦地轉身準備僅有的醫療用具,有人嘔吐起來。


    庫洛姆:“來得及,麻煩你過來把斷口捆住,你們也別閑著。”


    金發的構造體俯在萬事耳邊說話,和湯普森曾經俯身聽他說話一樣。


    “再堅持一會,很快就回空中花園了,生命之星會全力搶救你的。”


    身體上的創傷和疲憊沒有能夠阻擋住萬事混沌之中的掙紮


    “……緒……說的……必須……記住……”


    庫洛姆:“什麽?”


    萬事:“記憶……重要……咳咳!”


    庫洛姆:“你還是先不要說話了。”


    重傷的醫生咳出血沫,連手指都執著地屈起,看起來有一定要完成的事。


    萬事:“活……要活……改造……記憶……留下……”


    “……”


    庫洛姆聽到了萬事這個斷斷續續的請求後,有些沉默。


    “……你要改造嗎?”


    金發構造體的表情似乎有些複雜,但萬事看不清,隻有聲音在萬事的世界回蕩:你,要改造嗎?


    是選擇以人的身份死去,還是選擇以構造體的身份活下去?


    他即將死亡,但得到了一個親自做出選擇的機會。


    萬事:“我……自願……改造。”


    世界安靜地闔上眼,所有紛擾都變成竊竊私語。


    庫洛姆:“……他有共聚物適應性……”


    醫生:“奇跡……骨頭碎得……插進肺裏……堅持到生命之星……萬幸……除了改造……也已經……意識海……奇怪……沒見過這麽龐雜的……太亂了……意識海極其不穩定……改造無法成功,意識海裏的信息都要劣化了……把最混亂的部分封存在意識海深處……沒關係……很多有創傷的構造體都選擇這麽做……”


    為了回應他以構造體的身份“活下去”的選擇,人們又幫他做了當下最合適的決定。


    “嗯?這是什麽……碎片都打進腦袋裏了?”


    醫生隨手把什麽東西取出又扔掉,金屬落入托盤中,發出“叮”的一聲。


    此後他大概失去了什麽,但他不記得是什麽。


    ……


    成為構造體後的生活是一場全新的美夢,他【沉睡】了許久,直至此刻——直至被一顆跨越多年的【子彈】洞穿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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