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康宮燭火昏黃,倒是給殿內的一眾物件兒都蒙上了一層暖融之色。


    可這暖融之色,卻難掩後宮之中的齷齪心事。


    太後眼疾未愈,想來看人並不真切,可安陵容依舊被太後盯得有些局促。仿佛有股隱隱而來的壓迫感,更是讓安陵容隱約覺得背脊生寒。


    安陵容曾聽人說過,雪原上的豹子最凶悍,而其中最為凶猛的卻是雌豹,若是有其他動物進犯到雌豹的領地,它們往往不動聲色,隻壓低身子潛伏窺伺,靜靜等待一個時機,全力而出,一擊必中。從無虛張聲勢的嘶吼,卻每每一擊命中,置敵於死地。


    此刻,安陵容覺得,麵前理著念珠的太後,正如伺機而動的雌豹,要將行將踏錯的人撕得粉碎。


    安陵容深深一歎,道,“臣妾年幼時曾偶然得到一本《陳氏香譜》,雖是一本殘卷,但裏麵記錄了不少南唐李後主在後宮中所用的香譜,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後來在坊間搜集的民間調香方子。


    臣妾記得,其中有一種香,名曰鏡花,初聞香氣如鵝梨帳中香,輕柔婉轉,但此香經過坊間調製後,實則是增加了幾味木質香,因而此香後調深沉,令人神誌昏聵……久聞,則會陷入幻覺,聞者難以控製其行止。


    也因此,所謂鏡花實是在嘲諷神智迷蒙間所見所感都是虛妄,如鏡花水月不可捉摸。


    可往往也有些人卻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這味香為調香正統所不齒,因而並不常見。但香譜中關於香味的描述卻很細致,”說著,安陵容緩緩抬眸,瞧了一眼太後的麵色,見太後並無意打斷,複又垂眸輕聲道,“臣妾覺得,仿佛那日宮燈之中,隱隱散著的便是香譜中所記載的調香,鏡花的香味。”


    安陵容一口氣說完,不敢抬頭,卻覺得那種無形的壓迫感越來越強。隻連大氣也不敢喘。


    一時間殿內仿佛氣息停滯,更讓安陵容覺得胸口氣悶。


    卻忽的聽太後開口,“如果這香味是鏡花,那麽你認為是何人所謂?”


    安陵容心下一動。太後總是問了,然而安陵容麵上卻絲毫未變,隻思索片刻,緩緩搖頭,“臣妾不知。”


    在壽康宮中發生的事,多半難逃太後耳目。可知道和默許卻不是一回事,瞧今日的態度,想來並非默許,可依舊按著不動,一定是還有些事未能抓住頭尾。


    卻聽太後聲音微沉,“抬起頭來答話。”


    安陵容緩緩抬頭,卻不敢不敬,隻目光瞧得低些,可餘光之中仍見太後還未清明的眼眸中燭火跳動,仿若太後此時心頭的怒火,不容按捺的跳脫著。


    “你知道鏡花,又閃避鋒芒,很好。可是哀家不明白,你既然發現了鏡花,為何不直接向哀家稟告?”


    安陵容長眉舒展,眸色更為和順,恭敬一福,輕聲道,“還望太後容臣妾細細回稟。


    據臣妾所知,鏡花調製不易。其中一味香粉需由己合木置於鐵器內煆燒磨粉而製。但是鍛烤後的己合木粉質軟綿極易受潮而失去本香,實難保存。


    調配後的鏡花即便用心保存,也不過最多存個八九日,便失了效用。若是散落放置於外側,最多兩日便失了本香,更不複鏡花最初的效用了。


    若是將鏡花混在蠟燭和燈油中倒是個保存香氛的法子,既能保留香氣又不易讓人察覺,可如此的話便要費上許多功夫,才能將這些齏粉香末融得不露聲息。且宮中燭火器具都由內務府統一包辦,又有特製的金簽藏於其中,極難仿製。


    因而臣妾想,此人若非不懂製香,便是失於匆忙。


    臣妾曾特意觀察過,發現香粉是仔細的撒在了燈罩內沿的縫隙裏,雖處理的也算細致,但若有心去看,也定會發現。


    可見動手腳的人下手時雖盡量處理得冷靜周到,卻難免匆忙,雖非臨時起意,但這個下手的機會應該得來不易。


    因此,臣妾曾經確實妄自猜測過,此事或許與富察小姐有關。”安陵容說著,微微一歎,靜等太後吩咐。


    太後微微點頭,不置可否,“你且繼續吧。”


    安陵容微微一笑,心下稍安,太後大約也有了七八分的推斷。此事多半與富察怡蘭無關,才會讓富察怡蘭藏了一日都未露麵。


    安陵容繼續說道,“幾盞宮燈雖分別是富察小姐身邊的爾雪和五阿哥宮內值守的石冉侍衛所送,但是中途都有庫房管事太監相陪,從取燈到送燈的過程不過片刻。


    臣妾曾猜想,是否是爾雪取燈時,趁此機會將香粉撒於燈內。可後來細想,一則爾雪瘦小,操作不易。若想仔細將香粉撒入其中,定然要將宮燈燈罩取下,可這樣一來便太過明顯,很難不讓人發現。二則,即便爾雪已經有辦法將香粉放入燈內,可從去庫房領用,到請庫房管事隨其送燈,一路要遇見不少人,若是爾雪真的有意為之,為何不找個更好的時機呢。找個由頭將宮燈領到自己宮內,稍作布置後再找借口送過來,豈不是更穩妥?


    因此臣妾思量再三覺得並非富察小姐所為。隻是碰巧經由爾雪之手送了過來而已。”


    安陵容說到此處,微微停頓,複又輕歎一聲,挺直背脊柔聲說道,“臣妾那日也曾著意瞧了爾雪和石冉送來的宮燈,兩次送來的宮燈繪製圖紋全然不同,可見這幾盞宮燈原是放置於不同宮中的。


    通常哪宮收置之物都要登記入冊,若來日再用,也優先送回原處。並無隨意分配取用的道理。


    臣妾曾經也想不明白,下手的人到底是誰,燃此香又是為了謀算誰呢?


    這些臣妾想了許久都沒有想清楚,直到今日,臣妾在太後這兒聞到了歡宜香,突然便想通了。


    並非所有的事都有無可挑剔的因果道理可言。


    有時越是近在眼前的人和事,就越容易讓人苦思而沒有頭緒。


    所以臣妾想明白了,下手的人一定是在宮燈領取之前做的手腳。隻是為何隻有爾雪送來的宮燈裏麵藏了鏡花,而石冉送來的卻沒有呢,動手的人為何選了這幾盞燈呢?”


    太後默不作聲,安陵容深深長歎一回,轉身瞧著站在太後身側的蘭芳,唇角微微上揚,眉間卻不知覺中平添了一抹惋惜之色,“因為蘭芳姑姑,你到庫房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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