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稚枝扶著張嘉禮在石凳上坐下,自己則在他身旁輕輕蹲下,抬頭凝著他,眸中滿是擔憂,


    “沒事的,大皇子,現你已恢複身份,定有許多人要取你性命,你不過是正當防衛。”


    張嘉禮抬眸,張了張嘴,似有千言萬語卻又難以啟齒。


    他身上所背負的罪孽,又何止今日這一樁,他雙手早已覆滿無數無辜之人的鮮血,而日後,隻會更多。


    他頓了半晌,凝向她,“今日姑娘已然見到,在下並非是那手無人命之人,沈姑娘這般信我,恐會在日後後悔今日所為。”


    沈稚枝眨眼,對他所言並不放在心上。


    她心底暗歎,果然是張嘉禮,即便是要傷他性命之人,他都能因親手殺戮而感到無休止的歉疚,開始懷疑和怨恨自己。


    這樣敏感內耗的人,不開導開導很容易得抑鬱症吧?


    沈稚枝垂眸想了片刻,仰首間,笑眼盈盈,“大皇子,世間諸事,諸多情形或出於無奈,或迫於形勢,然此皆不足以遮蔽真實品性。


    於我而言,您仍是南禮月星城之中最受百姓尊崇的張大人,這是確鑿不移的事實,任憑何種情狀皆無法更易。”


    言罷,她從袖間取出一方手帕,擦拭著他如玉麵容上的血漬,“無論何處所染之垢皆可濯除,唯人心之汙,實難滌淨。”


    “在沈姑娘眼中,在下莫非竟無一處能使沈姑娘察覺有欠妥之處?”張嘉禮眼睫輕顫,萬千苦澀在口中蔓延,卻又無可奈何。


    “還是有的!”沈稚枝沉吟須臾,驟然抬眼,故作不悅,“便是太為他人著想了,從不為自身安危考慮,其實有些時候,大皇子也要......”


    少女似打開了話匣子,孜孜不倦言說著。


    “......”


    張嘉禮薄唇未有絲毫血色,他定睛凝著她那雙滿是星辰的眼,似乎有一瞬明白了什麽。


    長久以來,他總有一種感覺,她望向他的時候,仿佛是穿透他的軀殼在凝視著另外一個人。


    然而今日細細琢磨,似乎並非如他先前所想。


    她目光所向之人,有他的影子,卻又不完全等同於他。


    那個存在於她目光深處的人,隻怕便是那溫和善良、謙遜寬厚,將所有不堪隱匿於內心深處的張大人。


    如此認知,讓他心中又是一痛,張嘉禮斂下眸子,掩下沉痛之色,“沈姑娘為何會深夜到此?”


    “啊?”沈稚枝話語戛然而止,默了須臾,她眼珠一轉,借口張口便來,“這幾日未有時間來看大皇子,今日半夜突然驚醒想到你,生怕是何上天之意,便想著進宮來探望一番。”


    言罷,還略顯得意的揚了揚腦袋。


    這狗係統總是不把她當人看,動不動就半夜讓她突擊,有了以往的教訓,她現在已經能做到秒找借口了。


    見她神情自傲,似對自己找的借口頗為自信,張嘉禮端詳半晌,薄唇稍揚。


    他對她的言語自然是不信的,亦深知她絕不會向自己吐露實情,此般詢問,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今夜她突兀現身於此,恐怕又是源於她那奇特的預知未來之能,她身上秘密如同重重迷霧,將其裹挾,令他辯不明其中。


    而他自己,又何嚐不是背負著諸多不能言說的過往。


    隻是,令他頗為困惑的是,她既擁有洞察未來之事的能力,緣何卻對他的真實品性一無所知,仍秉持著與事實相悖的認知?


    想必,她身上仍隱匿著諸多未解之謎。


    思及此處,他稍垂下眼,淡淡笑道:“既如此,今夜可否邀沈姑娘同在下下盤棋?許久未下,竟是有些懷念沈姑娘所教的五子棋了。”


    沈稚枝神色稍顯怔愣,雙眸輕眨,心中亦明晰,經適才那令人膽寒的一幕驚擾,即便此刻折返,恐也難以安寢。


    “好啊,既然大皇子相邀,臣女自當作陪。”


    她盈盈起身,與張嘉禮一同走向放置棋局的亭台。


    月光如水,灑至亭台之上,棋盤上黑白棋子在月色下更顯分明。


    張嘉禮神色沉靜,揮袖拂去石凳之上些許浮塵,繼而抬手示意沈稚枝入座,待她坐定之後,自己才從容落坐於石凳之上。


    兩人於棋局之上交替落子,黑白棋子縱橫交錯。


    一時間,唯聞棋子觸盤那清脆之音在亭台間嫋嫋回蕩,竟將殿內殘留之血腥與可怖氣息暫且隔絕於外。


    然隨著棋局緩緩推進,沈稚枝敏銳發覺張嘉禮心思並未全然貫注於棋局之中。


    其落子雖仍精準無誤,然觀其神態,卻仿若神思有所遊離,似為心事所擾略有恍惚。


    沈稚枝手中動作略微放緩,忍不住抬眸輕聲詢問,“大皇子,您有心事?”


    張嘉禮微微抬眸,目光落於棋盤之上,沉默片刻後,緩聲說道:“在下隻是在想,人生如棋局,一步行差踏錯,便會致使後續步步皆失偏頗。某些罪孽,一旦鑄下,便仿若深陷泥沼,再難覓得挽回之機。”


    沈稚枝愣住,還未等她想明白張嘉禮所言究竟是何意,張嘉禮已輕輕拿起一枚棋子。


    手臂沉穩緩慢落下,隨著棋子與棋盤碰撞發出那清脆的一聲響,這一局棋終是塵埃落定。


    “今夜,是沈姑娘勝。”


    他聲音若溪水潺潺,自無垠夜空蕩開,空靈而動聽。


    啊?


    沈稚枝垂目,便見棋盤上己方白子已連綴四顆,是為勝勢。


    她驚喜起身,將手中白子放置棋盤上串成五顆,隨即興奮拍了拍手,“哇!我贏了!”


    張嘉禮微愣,凝著她因這小小的勝利歡呼雀躍的模樣,笑意似春風拂過湖麵,在他深邃眼眸中蕩漾開來。


    少頃,沈稚枝似有所悟,鼻端輕皺,眨著眼看向他,“臣女都還不知此處可連成五子,大皇子,此局想必是您有意相讓吧?”


    張嘉禮勾唇,不置可否。


    沈稚枝癟著嘴,失落垂首,正欲言說什麽,便聽張嘉禮悠然開口:


    “沈姑娘並非敵人,強攻,在下亦是舍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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