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你知道那是什麽嗎?”


    鶴星安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鬱鬱蔥蔥的庭院中,高大的香樟樹隨風輕擺著枝椏,樹葉發出沙沙聲。


    “那是我們鶴家的根基。”鶴平的聲音平靜卻有力,“從第一任鶴家家主將根基定在這裏,這裏就是鶴家。”


    “從我接過鶴家家主的位置,當我被別人稱為鶴家主或是鶴公爵的那一天開始,我就不是孤身一人了。”


    “鶴家算上旁支和下屬,帝都之內有三千七百二十五人,帝都之外還有不計其數的產業養活無數家庭,那是不計其數的人,鶴星安,你做好準備了嗎?”


    那是鶴平第一次叫鶴星安的全名,也是最後一次。


    少年人總是無畏,鶴星安後來想起,總覺得自己太過狂妄。


    他說自己做好了準備,可是他還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如果不是他太自信,要把一切大包大攬,是不是父親就不會那麽衝動?


    會不會……就不會死?


    那些平日裏和他不對付,看不上他的兄弟姐妹,全都是因為他才死的。


    都是……因為他。


    “鶴星安,你真是個禍害……”


    光梭穿胸而過,濺出一片血花,那是和他爭過考試第一名的堂哥。


    “鶴星安,你他爹的,給老娘好好活著!”


    一發光炮炸裂了半邊身子,那是小時候帶他爬過樹的表姐。


    “走啊!”


    “少爺……”


    “家主,跑!”


    “滾啊!”


    無數人擋在他的身後,老管家護著他一路往前。


    那是鮮血鋪就的逃生路,仿佛永遠沒有盡頭。zi


    漫天的火雨,滿地的血流,那是人間地獄。最後那雙蒼老的手掌,那雙兒時帶著他習字的手,牽著他走路的手在他的頭頂被炸飛。


    隨著血肉飛起的一道急速的流光。


    一切的一切都在飛速後撤,急速褪色。


    年少時,鶴星安曾翻閱過一本書,叫做《另一次死亡》,裏麵說,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他曾經對這句話嗤之以鼻,他認為另一種說法更正確,人有三次死亡,一個人真正死亡,應該是這個世上最後一個記得他的人也忘記他。


    “隻要我還活著,我的親人和朋友就不會真的死去。”


    少年人迎著晚風,發出豪言壯語。


    無畏,卻無知。


    當滿目荒涼,舉目無親,除了自己好像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訴說,可以一起銘記他們的人,你該用什麽方式證明他們還活著呢?


    知情者緘默不言,上位者麻木不仁,得利者推波助瀾。


    所有人都在告訴你他們已經死了。


    沒有人記得。


    沒有人懷念。


    就像在白板上輕輕擦去一個符號,再也找不到一點蹤跡。


    鶴星安好像又回到那個地方。


    深海如冰,深海似淵,無數隻從黑暗中伸出的手在把他往下拽。


    死死抓著他。


    “都是你的錯,鶴星安,是你害死了他們。”


    “鶴星安,你真是個禍害!”


    “少爺,你怎麽還活著啊……”


    “……”


    “……”


    “不,不是……”


    “就這樣吧……都是你的錯。”


    “不……不是。”


    “睡吧,睡著了就沒有痛苦了……”


    “真的嗎?”


    “試試吧。”


    “……好。”


    太苦了。


    真的……太苦了。


    少年踏前一步。


    那是萬丈深淵。


    “鶴星安!”


    “安安!”


    誰在叫他?


    少年人呆滯回頭,身後的迷霧中傳出強烈的呼喚聲。


    “星安,”


    “星安。”


    “安安!”


    “醒醒。”


    呼喚聲一聲比一聲重。


    誰在叫他?


    鶴星安捂著腦袋。


    站在邊緣,他好像被撕裂成兩半,


    好疼……


    “你又要……拋棄我嗎?”


    這一聲質問輕飄,卻仿若千斤重錘狠狠砸在鶴星安身上。


    痛得他一個激靈。


    沈……初洄?


    鬱鬱沉沉的霧藍中陡然浮現出一抹光亮,白皙的手掌撕開腳踝處的黑色手掌,從深淵中的怪物不甘心地嘶吼著,似乎是在憤怒鶴星安的背叛。


    少年人朝著迷霧之中奔去。


    踉踉蹌蹌的,跌跌撞撞著,摔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是一片甜膩的花海。


    鶴星安睜開眼,過於明亮的燈光晃得他幾欲流淚。


    比他的眼淚先落下的,是一個過於擁擠的懷抱和另一人冰涼的淚水。


    “星安。”


    急促的心跳聲透過薄薄的兩層衣物準確傳達給鶴星安。


    沈初洄在害怕。


    意識尚未清明,身體卻已經先一步行動,抬手輕輕拍著他的背。


    “我在。”


    輕輕的兩個字,是不知多少次的承諾。


    抽泣一滯,兩人都有點愣住。


    鶴星安正想解釋一下,卻被人抱得更緊,鼻尖蹭過脖頸,原本要將人推開的手再也使不上力。


    抿了抿唇 ,手掌搭在他的脊背,輕輕安撫著。


    鶴星安縱容了沈初洄的行為。


    “星安是夢到什麽了嗎?”


    這是平複好情緒的沈初洄問出的第一句話。


    他問得小心翼翼。


    也知道這不是個好問題,可他實在是太害怕了。


    在這個關頭上,沈初洄絕對不允許出現任何意外。


    鶴星安窩在搖椅上,整個人都蔫蔫的,“沒什麽。”


    他的聲音平淡,卻更讓沈初洄不放心,


    “星安……”


    “沈初洄,我不想說。”


    鶴星安打斷他,情緒忽然變得有些激動,注視著他,眼神銳利而分明。


    在沈初洄更加蒼白的臉色中,再次重複一遍,“我不想說。”


    是難得的強勢。


    甚至有一點點的……


    乞求?


    這個念頭閃過時,心中詭異生出無限的荒謬。


    乞求?


    這兩字看起來和眼前這個人是沾不上邊的。


    也不等沈初洄回答,鶴星安幹脆閉目養神,抱著個枕頭側身背對著沈初洄,整個人蜷成一團,窩在搖椅中,背影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其實沈初洄猜也能猜出一些。


    鶴家。


    他沒有再問什麽,隻是拿起毯子,蓋在脆弱的小少爺身上。


    像是過去無數次。


    搖椅上的人身體明顯一僵,沈初洄撫過他的鬢角,溫柔而堅定,“小少爺,睡吧。”


    鶴星安沒有回答,隻是順從的閉上眼睛。


    透過百葉窗落在臉上的陽光並不刺眼,溫柔得像是每一個午後。


    可鶴星安就是覺得刺眼,眼睛酸得想要落淚。


    床邊的盆栽為什麽不能高一些,葉子再多一些呢?


    如果再茂盛一點……


    忽地,長成了參天大樹。


    “睡吧。”


    黑色的外套搭在椅背上,正好圈出一片陰影,鶴星安睜開眼,沈初洄扯了張椅子坐在旁,正垂眸看著書。


    陽光明媚,微風正暖。


    躁動的心情忽然平複,鶴星安扯了扯毯子,閉上眼睛。


    幾縷陽光斜落,


    “刷”的一聲!


    冰冷鹹腥的海底,開滿了美麗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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