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娉婷特別不理解梓婋對方永昌這突如其來的好感和熱情。自從那日救助老人家後,梓婋邀請方永昌至明采軒喝茶,不日又鄭重地找對方研討藥理。方永昌以早在幾日前接了活的緣故推拒,但梓婋還是花大價錢將他雇傭到明采軒,以裝修店鋪的由頭,其實是請他過來繼續研討藥理。


    麵對沈娉婷的疑惑和不安,梓婋解釋道:“姐姐,錢氏勢大,背後有言氏,還有一門為官的姻親,我們輕易撼動不得。但是既然要動手,務必一擊即中,且要讓他們無翻身之力。所以這局棋,得好好地布,細細的擺。方永昌這個人,就是我布下的第一顆。”


    沈娉婷聞言,沒再繼續多問,她也曾被商戰打擊的家毀人亡,也曾掌控整個岑氏,知道沒有硝煙的商戰,它的慘烈不亞於血肉橫飛的戰場。一場漂亮利索的商戰,和戰爭一樣,排兵布陣,謀劃精密,有陰謀,有詭計,有殺人不見血的刀,也有殺人於無形的毒。


    沈娉婷神色微斂,鄭重地道:“阿婋,做事做人,遵從本心即可,但最基本的,得心存敬畏,敬畏生命,敬畏天地。”


    梓婋握著沈娉婷的手,正色道:“姐姐,你放心。性命關天,我有分寸,我想做成心中所想之事,但我也不想害了無辜人的性命。我想借助方永昌的力,自然會想辦法保他無虞。”


    沈娉婷這才放下心來,自從踏出繞水山莊的大門,她的心結漸漸解開,曾經那麽洶湧的恨意,突然就平複了。回首所經曆的一切,她心中所憾的唯二之人,一個是岑洛天,一個就是溺水而亡的細草。若是讓她知道結局,重來一次,她肯定不會以岑洛天和細草的命來鋪就她的複仇之路,失去的痛苦和愧疚,永遠敵不過報仇成功所獲得的快感,何況,她還有小煜。所以當梓婋說出方永昌是她棋局中的一顆棋子時,她突然就想起了從前,忍不住要規勸一番。她並不願意這個將她帶出繞水山莊,帶出仇恨囹圄的女子最後跟她一樣,後悔萬分。


    梓婋從沈娉婷的話語和神態中,感覺到了深深的擔憂,內心感動的同時,也深感萬分的抱歉,抱歉無法放下內心的仇恨,抱歉無法回應沈娉婷的擔憂,隻得柔聲安撫道:“姐姐,三千世界,煙火人生,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安享的幸福。我既然是這個命,那我就走到底,我認!”


    方永昌祖上行醫,也曾有過盛極一時的醫館,後曆經朝代的變遷,家族也由盛轉衰,醫術上的造詣和天賦,是一代不如一代,很多秘方和秘術,都在戰火中逐漸失傳和落沒。方永昌的爺爺還能在街頭擺個攤子,依靠打卦和看診勉強糊口;到了方永昌的父親,已經是徹底放棄醫術,轉而幹起了走貨郎的營生,家傳的醫書典籍,要麽當柴火燒了,要麽就是糊了窗戶;傳到方永昌一代,已經是隻能靠打臨工生活了。好在方永昌在醫術方麵天賦不錯,依靠著爺爺的些許指點和自己鑽研家中剩下的醫書,竟也將老爺子的一身本領學了個七八九。但是他到底沒有經過係統的學習和練手,沒有一個正經的醫館敢聘用他,自己想開藥鋪或者醫館,也沒有這個本錢,於是就淪為遊醫,走街串巷地打臨工,碰上了沒錢看病的窮苦人,就出手相救,診金不拘,金銀可,食物可,生活用品亦可。就這麽的,方永昌的醫術在窮苦人的身上得到了鍛煉和驗證。


    方永昌的願望是先打臨工,攢下一筆錢,然後在鄉下農村裏開一個小醫館,既能將家學傳下去,也能有個穩定的營生。方永昌的父母,因為兒子在醫學上的天賦,也是欣慰異常,總算對得起列祖列宗。方父走街串巷販賣小商品,方母操持家務,順便還給成衣鋪子裁衣鎖邊,方永昌則到處邊打零工邊給窮苦人看病,掙錢的同時,也順便積攢人氣。故而一家三口,都非常積極地存錢,對未來抱著千萬分的期望。


    奈何世事無常,整天挑著扁擔走街串巷的方父,突然連著三日未歸。雖然以前也常有夜不歸宿的情況,但那都是方父給幾家路遠的人家送貨,耽誤在了路途上,那麽方父會有這麽一夜不會回來,而是會挑途中大戶人家的門口窩一夜。但是此次連著三日不見人影,方母和方永昌便著急了,母子兩個也不接活上工了,沿著方父平時的送貨路線去尋人。


    沿途打聽下,有人偷摸指點他們到蘆地村的後山腳下去找找。方母一聽這個地界,當即就頭昏欲倒。蘆地村後山腳不是個好地方,一些無父無母的、無親眷的人,死後會被埋到那邊去,那塊地方俗稱亂葬崗。


    方氏母子跌跌撞撞地一路奔向蘆地村後山,到達目的地時,母子兩個還一直互相安慰著,沒事,沒事,說不定是那個指點他們的人看錯了或者說錯地方了。母子兩個在亂葬崗找了半天,沒找到方父,心下害怕的同時,也稍稍鬆了口氣。正打算離開的時候,突然被幾聲狗吠吸引去了注意力。


    隻見亂葬崗的最西北處,有幾隻壯碩的野狗,群聚而立,斜足壓臀,身形一湧一湧地向後使勁,似乎在撕扯什麽東西。方氏母子相視一眼,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方永昌拾起一根棍子,衝上前去,幾隻野狗沒有防備,被方永昌的如虹氣勢嚇得撒腿逃竄。方母腿腳慢,待她邁著磕磕絆絆的步子走到跟前時,隻見方永昌扔掉了棍子,跪在一個倒伏在地上的人麵前——那衣著打扮,分明就是她失蹤三日的老伴。


    方母頓時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地。方永昌見老母倒下,趕緊回身攙扶,掐了掐老母的人中,啞聲疾呼。方母悠悠轉醒後,看向那倒在地上的人,連滾帶爬地行至其跟前,雙手顫抖著不知道是拉方父好還是拍方父好。


    方永昌將方父扶起,隻見方父滿臉青紫,麵部腫脹,四肢姿勢怪異,還缺了一隻腳掌。身上多有咬傷,應該是剛才的野狗啃食所致。


    方母看到老伴死的這麽慘,嚎天大哭:“老頭子啊!”接著就徹底昏死過去。


    方永昌安置好老母後,就立即報了官。但是官府調查的時候,卻什麽都查不到,連當初偷摸指點他的人,也連夜搬走,毫無蹤跡可循。


    方家勢單力薄,加上官府查不到什麽,這案子也就成了懸案。方父下葬後,方母狀態就不對了,時常發呆,記性極差,做事也沒了章法。比如吃飯的時候,突然就站起來跑出去,問她幹什麽,她說地裏該插秧苗了,但這個時候其實稻子都全部收起來了;有時候她在做飯,做做就把鍋鏟一扔,說要給方父買料子做衣服。方母還整夜整夜地不睡覺,一直念叨著要給方父留門,方父不回來她不睡。每每到這時候,方永昌隻得背後下針,將方母弄暈了,方母才能睡上一覺。如此過了一年,方永昌一個沒看住,方母冒著大雨跑了出去,等再找到的時候,方母已經淹死在村後的河流中。


    短短一年的時間,方永昌連失雙親,年紀二十三的他,徹底成了孤家寡人。方母去世後,他徹底沒了牽掛,於是就挑起了父親的扁擔,開始走街串巷賣貨,一是為了賺錢生活,二是為了尋找當初偷摸指點他們母子的人,他要找到殺害父親的凶手,告慰父母的在天之靈。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年後,他在常州府下轄的武進找到了他一直尋找的人。一開始,此人裝作不認識,後被方永昌纏的沒辦法,又到處躲他。最後方永昌失去耐心,直接拿了把刀,夜裏闖進他家,綁了他的妻女,此人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道出所知曉的。


    當年方父走貨郎,因為人誠信,貨品物廉價美,有這麽幾家是固定找他拿貨的,什麽蠟燭頭油香粉,這些消耗品,是和這幾家約定好,定期送貨的。因為這幾家的地址不在一個方向,故而,方父每月定時送貨都會在路上過夜,為了節約,他常常就找大戶人家的門口窩一夜,因為大戶人家的門口會有值夜的看守,有人作伴,相對安全些。


    那一次,方父送貨晚歸,他按照往常的習慣,買了一壺酒和一包花生米去找相熟的看門人,打算和看門的喝上一壺,再借他主家的門房處窩一夜,第二天再趕回家。結果不湊巧,認識的那個看門的,當夜不在值,臨時被主家派出去,和管家一起下莊子去收租了。新的看門人,眼高於頂,不讓方父借住。方父無奈隻得挑著擔子離開,不巧的是這家的少爺應酬回來了。這少爺喝的醉醺醺的,下馬車的身子東倒西歪,兩個小廝都扶不住他。說是兩個小廝,其實論年紀還很小,也就十歲出點頭吧,還是兩個孩子呢,哪裏扶得住這個人高馬大的少爺,眼看就要摔倒,一邊的方父出於好心,就拉了一把。這少爺好歹沒摔個狗啃屎。


    這一拉一扯之間,少爺清醒了些許,惱怒小廝的不周到,一巴掌就將一個孩子扇倒在地,這孩子一下子就被打蒙了,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方父趕緊放下擔子,將孩子扶起來,皺著眉問道:“孩子,沒事吧?快起來!”


    方父話剛說完,少爺一拳頭掄過來,嘴巴裏罵罵咧咧地說著醉話:“娘個西匹!害老子差點摔一跤,我他媽打死你!”


    方父抓住少爺掄來的拳頭,對著門房喊道:“快來人啊!你家少爺醉了。”


    新門房趕緊出來,扶住主子:“少爺息怒,這等不懂事的奴才,不值得你親自上手,我替你教訓他。我們先進去,丫鬟婆子都準備好了,就等你安寢呢!走吧,走吧!”


    誰知道少爺酒精上頭,不依不饒,指著方父罵道:“你是個什麽東西,敢攔我!我打死你!”說著掙開門房,抄起方父的扁擔就橫抽豎打的。方父左避右閃地躲著,對門房道:“你再去叫人啊!你家少爺醉成這樣,這不得出人命啊!”


    門房一邊格擋著少爺,一邊急吼吼地對另一個小廝道:“糊塗東西還不趕緊進去喊人。”


    小孩回過神來,立馬就跑進去喊人。少爺還是掄著扁擔要打,變故就是在這拉拉扯扯間發生的,少爺一個橫掃將方父撂倒,又掄起扁擔給了方父當頭一棒,扁擔當即斷裂兩節,方父更是跪倒在地,天靈蓋處血流如注。


    門房和剛才被扇的小廝都驚呆了,在小廝的尖叫聲中,在門房顫抖的勸阻聲中,少爺拿著手中剩下的一節扁擔,一下又一下的敲在方父的身上,時而敲擊,時而戳刺。醉酒上頭的人毫無理性和人性,發狠的打擊下,讓小廝雙眼一翻昏了過去,門房更是不敢再阻攔,步步後退地遠離發狂的少爺。


    等到老爺夫人帶人奔出來的時候,方父已經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而少爺也已經扔掉了半截扁擔,換成腳,一腳一腳地踢著,嘴巴裏還在胡言亂語罵著:“什麽賤民,敢攔我,狗東西,狗東西......”


    老爺夫人見到這一幕,嚇得魂飛魄散,連忙叫家仆將兒子架住拖進了府裏。管家上前查看,方父已然氣絕身亡。老爺夫人聞言頭皮發麻,夫人更是嚇得滿臉淚水:“老爺這可怎麽辦呀!你快想想辦法呀!”


    老爺情急之下,左右看看,正值深夜,街上沒有人,在場的都是自己家的奴仆,且是簽了死契的。老爺眼珠一轉,就吩咐道:“把這個人抬進府去,安置在後院馬廄。”


    眾家仆七手八腳地將方父抬進去,沉重的府門在上好的鉸鏈帶動下,悄無聲息地合上。門口高高掛起的燈籠,散發著昏黃的亮光,應和著天上的毛月亮,將“錢府”二字照的詭異又驚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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