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望日,桂子飄香。祁祁甘雨,膏澤流盈。


    亭外是微微細雨,魏藺煮了一盞溫酒,遞到顧望之麵前,“今日月夕,你不與崇清他們一同遊船賞月,怎得想起來看我這個老頭子了?”


    顧望之雙手接過酒盞,隻抿了口,便又笑道:“原是要去遊湖的,隻因今日下了些雨,雖說不大,可我先前在獄中害了些毛病,單逢陰雨天氣身子便酸痛,不太爽利,同他們一起去了反倒惹得大家不得盡興,想來還是算了。”


    聞言,魏藺手中一頓。顧望之被汙入獄一事他是知曉的,想來是赫連玦的手筆,他也從中求過情,赫連玦隻同他說自有分寸,斷不會叫顧望之丟了性命,不過小懲大戒一番。


    阿玦性情乖戾,若一處不慎惹了他不快也是有的,他思忖著也當不是什麽大事,獄中關幾日便氣消了人便放出來了,可不曾想竟鬧得顧望之幾乎丟了半條性命。


    他心中有愧,聽了方才之言愈發坐立難安,囁嚅的半晌,方才重重歎了口氣道:“唉,阿玦……阿玦他性子不好,我替他向你賠不是了。”


    顧望之聞言,連忙伸手去扶,有些一頭霧水道:“先生此言何故?”


    魏藺愁苦著麵容,思忖了半晌,才徐徐開口道:“阿玦他……其實是我的第一個學生。”


    魏藺任國子監祭酒十餘年,若用一句桃李滿天下來說卻也絲毫不誇大,隻是其他門生不過授課之交,當真肯令他傾囊相授的,唯赫連玦、顧望之二人而已。


    “此事,當從先皇講起。”魏藺回憶道。


    先皇赫連玧,實在是大楚皇帝中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赫連玧本是光宗皇帝六子,其生母不過光宗皇帝一時興起寵幸的一個小宮女,出身低微,既不受皇帝重視,也無母家支持,幼時在宮中便過的極為艱難,幾乎是人盡可欺。


    正武年間,北有蒙騎來犯,光宗命令英國公楊輔為統領大將軍,赫連玧那時不過弱冠,卻因著騎射之術超群而被任命為副將,雖說是副將,可說到底光宗本也不指望這個不起眼的庶子能當真幹出什麽實績,不過是放個皇子在軍中鼓舞士氣外加監軍罷了。


    可偏偏赫連玧本人是個用兵的奇才。楊甫在沙灣突襲一役首戰告捷,斬殺蒙騎軍隊逾半,便欲乘勝追擊,將蒙騎一舉殲滅。他集結全軍向月牙泉一帶進發,隻留下不足一萬人馬隨赫連玧鎮守本營。


    殊不知此乃蒙騎誘敵深入的第一步。月牙泉地形難辨,又多風沙,楊甫的軍隊在此地駐足不過半日便迷失了方向,而蒙騎則憑借著對大漠地形的熟知,對在風沙中迷失道路的楚軍來了一場出其不意的偷襲,一時間楚軍幾乎全軍覆沒,而主將楊甫也險些被俘。


    便是此時,本該在大本營的赫連玧帶著一小隊人馬從敵後方突襲,頓時打了個蒙騎一個措手不及使得戰局瞬時扭轉,楚軍大捷。


    北征蒙騎,南討蠻夷,赫連玧憑借著出色的軍事才能大放異彩,加之他不驕不躁,始終謙卑篤慎,在軍中又時常與士兵同吃同行,深得武將推崇。


    軍功越大,野心就越大。仁和一年,仁帝繼位,仁和五年,奪門之變。


    赫連瑁也許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那個篤實謙厚的庶弟會在一夜之間奪了他的皇位,那日整個皇宮幾乎都被血洗成了一片紅海。


    弑帝,殺兄,殺武將,廢功臣……赫連玧的皇位是搶來的,他最怕的事莫過於有人效仿他來奪他的皇位,所以,姓赫連的都得死,手握兵權的也得死。


    在位十五年,殺臣子逾萬名,多疑,好戰,好殺戮,在位後期寵信妖妃,任由其禍亂朝綱。可偏是這樣一個幾乎占據了暴君所有先決條件之人,又能平天下,扶戰亂,改革變法,使得大楚國力得到巔峰,萬國來朝。


    這樣看來,赫連玦的性子倒是同宣帝十分相像,顧望之忍不住想到。


    “你定然會以為阿玦的性子是隨了先皇,”魏藺似乎看穿了顧望之的神情,微微一笑,旋而又歎道:“其實阿玦他……年幼時吃了許多了苦。”


    “嗬,”顧望之不由冷笑了一聲,似是不信,“先皇寵愛慕貴妃,對赫連玦自然愛屋及烏,否則又怎會將當時還在潛龍之時的官家三立三廢,恕望之說句大逆不道之言。當初若非百官死諫,如今這大殿之上坐著何人,怕是還說不準。”


    此等榮寵,又吃的哪門子苦。


    慕悅出身將門,其父為懷化大將軍慕遠道,曾祖父慕俱更是曾隨著太祖皇帝打天下的人物,位列開國七柱國之一。她自幼便同中書令魏明的長子魏巍定有婚約,兩人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是京都中一段人人稱道佳話。


    “既為魏家婦,何作皇家妃。”她問。


    “皇權之下,合家性命皆於一身,從來由不得你說願與不願。”他道。


    恍惚間,魏藺似乎又想起那人決絕的身影,又想起她那一行血淚,還有那場,似乎要燃盡一切的大火。


    生殺予奪的帝王,既能將那場不堪人說的奪門之變洗得幹淨,要除掉一個自己罔顧人倫的汙點,又有何難。


    魏巍被派遣去了一場戰役,死在了寸草不生的北荒,屍骨無存。


    夫君戰死沙場,自己卻在仇人的宮殿之中予歡身下,慕悅悲憤欲絕,幾欲自盡而不得。


    他威脅她,用她合家的性命,以及,魏家滿門。


    “後來她瘋了,被逼瘋了,”魏藺紅了眼眶,顫聲答道,“她的精神出現了嚴重的問題,嚴重時一天之中隻有一半的時間是清醒的。發作之時,便頭痛欲裂,認不得人,殿中拿起利器便往自個兒身上刺,宣帝去瞧她,時常都是昏倒血泊之中,尋遍名醫皆是無果。”


    顧望之一愣,心中不知為何有些發堵,又問道:“她……她既瘋了,又如何成為禍國妖妃的。”


    魏藺頓了頓,整理了一番情緒,才又緩緩道:“莫約是魏巍死後的第二年,她懷有了身孕,是宣帝的孩子。宣帝愛她入骨,便是荒廢朝政也要時刻伴她左右,直至孩子平安出生。”


    “赫連玦這名字,是慕悅取得,”魏藺痛楚道,“她說,這孩子不配出生在世上,他是殘缺的,不堪的,是為‘玦’。”


    一個孩子,是在母親的恨意下出生的,連名字也被給予最深的憎惡。顧望之喉嚨幹澀,有些說不出話來。


    “天下沒有母親不愛孩子,除了那位慕貴妃,”魏藺不由捏緊的酒盞,他想起大啟十五年,冬夜寒風,被凍得蜷縮僵硬的赫連玦,那年,他五歲;他想起大啟十八年,長明宮前,被生身母親抽打到滿身傷痕的赫連玦,那年,他八歲;他想起大啟二十五年,南宮榻上,被下毒至幾乎丟了性命的赫連玦,那年,他十五歲……


    “她靠踩著自己孩子的苦難上位,扳倒皇後,除去四妃,一步步走到後宮之頂,”魏藺道,“可她似乎不滿足於此。”


    這是他欠我的,是他欠我們,他合該拿他最重要的東西來還。麵對魏藺不解的眼神和憤懣的質問,她淡淡答道。


    “宣帝晚期昏庸,任由奸佞頻出,後為求不老藥誤信岐黃之術,終日昏沉病榻,慕貴妃便代拆代行,擁黨自立。”魏藺深深歎了口氣,“後來便有了世人說的,後宮攝政,禍亂朝綱……”


    顧望之皺了皺眉,似有不解:“慕貴妃後期幾乎勢大,彼時官家雖為太子,卻無法與之分庭抗禮。既如此宣帝駕崩後她大可擁赫連玦為帝,她為太後照樣可以把持朝政,又為何……”


    為何於先帝去後便自燼於長明宮……


    魏藺搖了搖頭,唇邊笑意苦澀:“世人皆以為她是呂後、武帝之流,欲持南楚於一人之下。其實,她隻是一個被仇恨逼瘋了的可憐人罷了。她要的隻是報複,其餘種種,皆不在她眼中。”


    阿藺,宣帝死了,憑他一生戎馬,開太平,創盛世,到頭來還不是被我一介婦人將他苦心經營的帝國攪了個暗無天日,他到死也隻能落得個暴虐荒淫的昏君之名。她一身紅衣,瘋了一般的大笑著,這南楚,我要來無用,我要去陪阿巍了,地下陰冷,我帶著火光去,為他照亮前麵的路,你說好不好?


    她說罷,縱身火海,香消玉殞。


    顧望之不言,她心中隻覺得晦澀沉鬱,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之深遠。而對於他的苦難,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那位禍國殃民的貴妃,看似至親至愛者,實則是傷他害他者,是冷眼旁觀者。


    旁人眼中的恩寵,於他而言,不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他雖可憐,卻也可恨。”


    “無人愛他,他便不懂愛。可這並不代表他可以輕易剝奪別人活下去的權利。我沒有資格替沈家原諒他,更沒資格替秦夫人尚未出世便胎死腹中的孩子原諒他,”顧望之緩緩起身,垂眼道,“至於我自己,那是我選擇的路,而為此加諸於我身上的苦難,是我自己的事。沒有他,也會有別人。”


    她是心軟之人,任何人的苦難似乎都能叫她起惻隱之心,可世上有很多值得憐憫之人,為此而遭受苦難的百姓和蒼生,遠比一人一身更值得憐憫。


    顧望之斟了一盞熱茶,遞至魏藺麵前:“酒是傷身之物,便是溫過也不擋烈性。先生年歲大了,飲茶為好,望之拜退。”


    魏藺怔怔地接過茶盞,因著此一番話陷入深思。


    本已行至亭外,顧望之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遲疑了半晌,還是轉身問道:“還有一事,請教先生。”


    “且說。”


    “魏巍是……”


    “他是,我的長兄。”


    曆陽魏家,至此無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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