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病勢漸愈的鄭老已陪著張立平翻上了鎮邊的山頭,看看天邊已露出魚肚白,張立平沒有轉身,平靜的說:


    "鄭爺爺,你回去吧。"


    說了便徑直前行。


    講到回去二字的時候,他心中一酸,幾要落淚,在他張立平的心目中,當真有些感慨萬分,除了隻餘一口氣的父親以外,鄭老可以算得上是他在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在這風燭殘年的時候,不僅不能享些清福,還要擔負起照料一個全無自理能力病人的重負,以至於累得病倒當場,這當真是蒼天無情,造化弄人。他草率道別,頭也不回,怕是鄭老看出他心中的脆弱。


    行出老遠以後,才在黎明將至而未至之時那最濃密的黑暗中,聽到了鄭老蒼老疲憊卻溫暖的聲音:


    "小心。"


    天漸漸亮了,這一帶的山並不陡峭,也不高峻,隻是平緩的起伏著,在張立平的眼中,有著寂寞而渾厚的莊嚴。山民都是靠天吃飯,倘若老天久不下雨,就隻能依靠多種些貧瘠的土地來依靠大量的勞力獲取收成。因此凡是能開辟出來種些作物的地上,都被拾掇上了生命力頑強的紅薯,苞穀。


    物質生活上的匱乏卻造就了山裏人的淳厚熱誠,張立平在山裏行了兩天,且行且打聽"石棒"的信息,可惜一無所獲,都說是早就絕跡了,隻能根據鄭老所說的路線往山深處行去,他一路上都是照鄭老所說的隨便尋一戶人家要求打尖借宿,從未受過冷眼看待,並且是絕對不會收任何酬謝的。可在第三天裏,卻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他生病了。


    或許是前晚睡覺的時候受了涼,或許是水土不服,更可能的是前些日子他所受的風寒根本就沒好徹底,下午在山路上行進的時候,張立平就覺得頭重腳輕,嗓子裏更是火辣辣的疼。


    "重感冒,體溫應該是8.5攝氏度,治療方法:口服阿莫西林膠囊一日三次,一次兩粒,感冒通4片/一日三次,地塞米鬆1片/一日一次。視情況給予肌注柴胡注射液或者銀黃針,體溫將在十二小時內消退,無並發症的情況下預後良好。"


    盡管腦海裏一片混亂,張立平卻還是迅速的給自己的病得出了一個極其準確的診斷與治療措施。事實上,這些小病平日裏在他眼裏都是不屑一顧的,然而諷刺的是,這荒山野嶺的,連口熱水都找不到,這些藥物更仿佛是海市蜃樓一般飄渺。


    或許是禍不單行吧,天色也漸漸陰沉,黑雲漸漸的似海綿一般聚攏在一堆,風也從四麵八方快意馳騁而來,呼嘯而去,將山上長長的蓑草樹從刮得不住起伏,因為烏雲壓得很低,而張立平處身於綿延的山脊上,看上去天空距離自己都很近的模樣,心情在一陣劇烈一陣的頭痛煎熬下,心情更是分外的壓抑。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張立平勉強翻過這座山脊,迎麵就看到了對麵山坳裏突兀出一個相對而言頗大的村落,大概有近百戶人家生活在一起,四下裏圍繞著茂密的竹林,一看就給人以十分安詳平和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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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身體的狀況雖然很是不好,隻是迭逢大變的張立平的毅力也是今非昔比,盡管頭痛欲裂,也強持著走到了村裏,一路過來,隻見村口有三間頗為高大寬闊的青石屋子孤零零的聳在原地,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屋子整體上就流露出一種憤然的沉凝,深逼入了張立平的心中,他頗為好奇的盯了兩眼,見雨水已砸了下來,前方一戶人家的屋簷頗為寬大,也不願意冒昧的打擾主人,就在屋簷下蹲了下來。


    值得一提的是,張立平一進這個村子,哪怕在病痛的折磨下,心裏實在有一種平安喜樂的奇怪感受,仿佛是久別的遊子回到了闊別的家鄉一般,然而他記憶裏清晰的記得,自己從來就沒有來過這個地方。這種感覺很是奇特,就若如無數次在午夜夢回中在此地徜徉,盡管是初來乍到,卻恰似故地重遊。


    雨落了下來。


    豆大的雨點砸在地麵上,先前還騰出一絲絲的灰煙,後來就是白茫茫的汪洋一片,地上就有無數個透明的泡泡不住生滅。厚重的茅草屋簷下,雨水牽成一條條白線落了下來,


    山裏人家一般都要養些雞啊,鴨什麽的,指著它們下的蛋賣些油鹽錢,這些家禽也有著城市周邊的同類不曾擁有的自由,多半時候都是隨意放養,在荒山上隨便覓食嬉戲。這時雨大,也同著一起來屋簷下避雨,往往都是一隻健壯的公雞在外昂首挺胸的站著,為裏麵的小雞母雞擋著濺起的雨水。


    張立平見這些小動物都有著如此簡單而真誠的天倫之樂,而自己卻是孓然一身漂泊在外,也不知今生今世能否有機會再與父親說上一句話,不禁有些自傷身世。這時候,他身後的木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出來一個慈眉善眼的老婆婆,一邊捶著腿腳,口裏一邊呼喝著避雨的家禽,忽然見到自家房簷下多了一個神情低鬱的半大小夥子。不禁一怔,接著忙熱情招呼道:


    "哥兒是來躲雨的吧,快進來坐,仔細被雨淋了著涼。"


    張立平也不客套,淡淡的應了一聲,就安靜的坐了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在光和影的投射下,此時的他就仿佛是黑白老照片中殘留下來的青春影象,記載於模糊而依稀當中,了無那種年少的意氣飛揚。


    老婆婆見他麵色蒼白,衣著單薄,忙又去灶房裏生火給做了碗熱氣騰騰的紅糖薑湯端了來。張立平近日一有空閑時間,就要苦思父親眼下的狀況是否還有希望恢複,出神中渾然未覺老婆婆的好意,待對方喚了好幾聲才回過神來,心中一陣感動,對這位姓趙的婆婆連聲道謝。


    喝下幾大口滾熱的薑湯,仿佛五髒六腑都暖洋洋的燒熱起來,張立平的感覺頓時好了許多,心思也漸漸的寧靜下來。外麵雨水在飄飛,一陣陣冷意夾在風裏直浸進來,他將碗遞過去的時候,恰好看到趙婆婆皺著眉頭在捶腿,頓時心中一動,仔細看了看她的麵色便道:


    "婆婆,你這腿是不是每逢陰雨就要發作,過後若是春夏季節就是背上生很多小紅疹子,秋冬則是換到了腰上?"


    這老婆婆頓時驚奇的看著他,風濕病每逢陰雨發作那幾乎是人人皆知的,知道這個並不算什麽希奇事,但這小夥子隻是看看她的臉色,竟能一口說出隨後的症狀,連發作的部位,時間都分毫不差,這種本事不要說尋常的大夫,就是在素日裏的傳聞中,也隻聽說過一個人才有這能耐。


    本來身在尋藥的途中,還是事務繁多,張立平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隻是他自幼喪母,很少在父愛友愛之餘,能夠體會到這種來自女性的關愛。這婆婆的溫暖善良言行中,從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他的這個遺憾,加上外麵雨勢正大,就算是想趕路也走不了,因此才起了要為她解除病痛的念頭。


    看著婆婆驚奇的表情,張立平平靜的道:


    "若是婆婆相信我,對於您老人家的病我還有一點辦法。"


    這怪病已若跗骨之蛆一般,整整折騰了趙婆婆數十年,什麽偏方正方吃過無數,全無起色,她見張立平雖然年輕,可是不說其他的,單是眼光之準就是那些醫生絕不能及的,山中地方本來缺醫少藥,難得能遇到大夫,婆婆頓時千恩萬謝起來。


    再喝了幾大口薑湯以後,張立平自覺精神略振,就在包裏翻找出備用的銀針,此時的他對於這種不太棘手的病症,療法自是信手拈來,恰好在翻找的過程中,那個盛放三才針,古樸晶瑩的紅木盒子無意顯露了一下,老婆婆恰好瞧見了,神情頓時變得頗有些奇特。


    張立平卻沒有留意到這一點,他從自帶的針盒中中撚出三長五短八根銀針,心中默算天幹地支順序,按著由淺自深,從上往下的順序一一刺下,接著尋來一根結實的細繩子,將之用力紮在婆婆患肢之上以阻斷血脈的流通。


    說來也怪,先前進針的時候,這婆婆的腿仿佛若是一塊無知覺的木頭,一點感覺都沒有,現在卻自覺漸漸發熱發燙,進而以留針之處為中心,各種酸,麻,漲的感覺一一呈現。饒是趙婆婆年邁,口中也忍不住微微的發出了呻吟。


    看著這反應,張立平滿意的點了點頭,忽然內間藍底碎花的布簾子一掀,一個青春活潑的窈窕身影急急的奔到了趙婆婆的身邊,急切道:


    "奶奶,奶奶!你有沒有事,是不是這人把你治壞了!"


    張立平聽了這話也不以為意,他隻是站起身,默默的看了看外麵依然滂沱的大雨歎了口氣。冷不防一陣頭暈目眩,腳下一軟坐倒在地上。


    原來他本來在前幾夜就受了風寒,舊病未愈,今天卻在山上再添新創,喝下一碗紅糖薑湯隻是治標不治本的勉強壓製,為這趙婆婆施針又實在耗費精力,再加上目睹著婆孫二人的真摯感情,感懷身世孤涼,心中傷楚。這幾方麵原因綜合在一起,頓時病發支持不住。


    趙婆婆一聽孫女這樣說,便知道產生了誤會,連忙嗬斥道:


    "秀兒別胡說,這大夫雖然年紀輕輕,醫術卻著實高明。我的腿舒服多了。"


    話未說完,見張立平軟倒在地,仔細一看,已是滿麵通紅,額頭若火燙一般。大驚之下連忙將屋裏的老頭子也喚出來幫忙救治。張立平卻還是勉力將趙婆婆身上的針起了之後,這才支持不住昏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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