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澄這是打算破釜沉舟了,犧牲自己手下的命,給張簡和傅大夫鋪路。


    “他們可是你一手培植起來的,”平日裏,張簡沒少見朱澄與他們一起喝酒吃肉,親如兄弟一般,“經過今夜一戰,隻剩了二十多人,你真舍得拿他們當餌?”


    那可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朱澄閉上雙眼,心如刀絞。


    他怎能舍得?


    但是……


    再如何舍不得,也得舍得!


    被點名的二十多人齊齊下跪,“我等願為聖上、為將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多一個助力,就多一份保障。


    張簡沒有拒絕。


    時間就是生命!


    上京之事,宜早不宜遲。


    張簡帶著小傅軍醫立馬啟程,臨別之際,濕潤的雙眼含著光,忍不住對著無羨碎碎念叨,“奴婢這一去,說不準,就看不到小皇子的出生了,娘娘一定要保重鳳體啊!”


    無羨注意到,他在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垂著眸,這不是出於做奴才的自卑,而是在看她的肚子。


    她知道在他的眼中,她隻是朱壽寵愛的女人,一旦被朱壽厭棄了,或是對他造成了妨礙,就會同前兩個月那般,立刻變臉,下手絕不留情。


    此刻,他的不舍與留戀,全是對她懷著的龍子表達的。


    那又如何?


    反正孩子是她的,母子之間還需要斤斤計較嗎?


    相反,她該高興才對。


    孩子還沒生下來,就能獲得這份忠心,是他的福氣,她該替他惜福才是。


    “孩子會動了,剛才他還踢了我一腳,活潑得很,你要不要摸摸他?”


    無羨的提議嚇到了張簡,雙手無措地絞在一起,顫聲道,“奴婢、奴婢是不全之人,怎配碰觸龍子?”


    嘴上拒絕得堅決,內心卻是忍不住躁動起來。


    若是真能讓他碰一碰龍子……


    即便死了……


    也值了!


    “平日你在宮裏,扶聖上登樓、下輦的事可沒少做。連老子都能碰得,為何碰不得他的孩子?”


    無羨最煩這副磨磨唧唧的性子,一把抓起他的手,覆在隆起的小腹上。


    剛碰觸上去,張簡就如觸電了一般,迅速將手縮了回來。


    下一瞬,又在眾人迷惑的目光中,再次將手貼了上去。


    他的眼角掛著淚,嘴角卻是高高翹起,對著朱澄道,“小皇子動了,踢了奴婢,踢了奴婢!”


    一句話重複了兩遍,語氣半是激動,半是炫耀。


    無羨莞爾一笑,因為懷孕,語氣染上了幾分母性特有的溫柔,“他會保佑你們的。”


    張簡重重地點了下頭,依依不舍地縮回手,身子矮下去,低低地拜伏在地,哽咽道,“奴婢給娘娘和小皇子跪安了。”


    無羨伸出手,將他虛扶起來,“一定要安全回來,我和孩子一起,在欽州等著你們!”


    岑青依然是沒心沒肺的樣子,擺擺手,不厭煩地催促道,“好啦好啦,再磨嘰下去,天都要亮了!”


    送走了張簡等人,無羨也行動起來,按照計劃,繼續往南潛行,走的依舊是水路。


    為了不引人注意,換了一艘不起眼的小船,一路小心翼翼,避開追蹤,最後在一個偏僻的小漁村落了腳。


    這個漁村原本被海盜占據了,海盜的規模不大,狗蛋都沒來得及出手,就被岑青帶著手下一鍋端了。


    無羨安安心心住了下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若說有什麽別扭的,就數朱澄的目光了,總是盯著她肚子瞧,弄得她心裏毛毛的。


    其實,朱澄心裏也沒多想,就是有些不甘心,頭一回對張簡那個閹人,產生了那麽一絲絲的小嫉妒。


    若他是個閹人,他就不用避諱了,也能感受一下龍子的胎動……


    呸呸呸!


    想什麽呢?


    他怎麽能自甘墮落,成為閹人呢?


    說起來,張簡那家夥,也不知道怎麽樣了,能不能躲開太後的爪牙,順利回京。


    他不敢去探聽消息,甚至連這個漁村都不敢踏出一步,就怕暴露了行跡,非但幫不了張簡,反而讓娘娘和龍子陷入險境。


    將擔憂埋藏在心底,看著無羨的肚子一點點大了起來,糾纏了她許久的孕吐不治而愈了。


    她終於能放開胃口,享用美食了!


    何關幾人比她還高興,變著法子給她弄好吃的,遭到了柴胡的嚴厲訓斥,“主子的飲食必須控製,不能吃太多東西!”


    半仙:“之前是吃不了,沒辦法,如今能吃了,怎麽還不讓吃呀?”


    奚淼:“看看她,都瘦成什麽樣了?”


    墨竹:“就是就是!”


    岑青:“我們寨子的孕婦,可沒她那麽瘦的。”


    狗蛋:“還沒我養的母狗壯實呢!”


    眾人:“……”


    理是這麽個理,但這話怎麽聽得那麽別扭呢?


    何關調轉矛頭,指回柴胡:“你不是不擅長產科嗎?”有什麽資格瞎指揮?


    “……”紮心了的柴胡,辯解不過最會耍嘴皮子的何關,隻能拔高語調,強調,“這是我師兄交代過,聽師兄的準沒錯!”


    兩撥人就此鬥了起來,一方以何關為首,偷偷摸摸給無羨塞吃的,另一方隻有柴胡一人,奈他如何嚴防死守,依然防不勝防。


    無羨的小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圓潤起來。肚子則如吹起的皮筏,越來越大,走兩步都顯得吃力。


    兩方又為無羨是否該臥養爭執起來,吵得不可開交,就連持中立態度的馬哲和胡勒根都無法幸免,被拉去做了裁判。


    一幫子人吵得火熱,靠著牆角的朱澄突然開口,“吵這些有什麽意義?該啟程去天方了。”


    被眾人圍攻了好些日子,柴胡的心裏早就憋屈一股氣,朱澄的言論就像是滴入油鍋的一滴水,徹底將他炸了起來,“師兄還沒回來呢,怎麽能走?”


    半仙:“還有十多天,無羨就要臨盆了。這個時候啟程,你讓她生在海上啊?”


    何關:“我看啊,他就是不待見張簡。催我們離開,趁機拋下他!”


    輿論的風向當即偏了,一致對著朱澄開火,一人一句,如同滾動的車輪,將他碾壓得完全沒用回嘴的機會。


    馬哲舉起手,做了一個靜音的手勢,目光自上而下,將朱澄打量了一遍。


    不同於旁人,他的鞋底不止沾了黃沙,還有些許塵土,呈現紫色,別的地方很少見,隻有通往鎮上的那段小路才有。


    “你偷偷去了鎮上?”馬哲用的雖然是疑問句,心裏已然認定了。


    “你瘋了?”奚淼心裏的火,蹭蹭蹭地冒了起來,語氣也變得尖銳起來,“前日還有官兵來附近查探,這個時候你去鎮上,就不怕惹來官府的懷疑?你到底有沒有將無羨的安慰,放在心上?”


    瞬間,朱澄成了眾矢之的,就連不怎麽敢插嘴的墨竹,都數落了他好幾句。


    “你們隻會吵嗎?”朱澄的突然發飆,讓所有人都傻了眼。


    沒見過做錯事,還敢那麽囂張的。


    一時間,氣氛安靜得讓人壓抑。


    馬哲沉著臉,再次打破了僵局,“你去鎮上得到了什麽消息?”


    以他對朱澄的了解,不應該如此莽撞才是。


    朱澄抿了抿唇,低沉的聲音染上了一絲喑啞,“聖上……病危了……”


    “你這是蒙誰呢?”何關一聲冷笑,“前兩個月才從京師傳來消息,小傅已經順利入了宮。不就是溺了水,著了涼嗎?憑他的醫術,還能把人給醫病危了?”


    朱澄也希望這是假的,抬起頭,將即將掉落的淚水逼了回去,“前日官兵來,我偷聽到了他們的閑聊,說是聖上……在南郊祭祀天的時候,吐了血……”


    胡勒根迅速冷靜下來,將朱澄透露的信息分析了一遍,“隻是聽了些閑聊,並不可靠。”


    朱澄再次垂下頭,眸色沉沉,“所以我去了鎮上,潛入了府衙……”


    “你進府衙啦?”何關像是受了驚嚇的貓,差點跳了起來。都不知道,該說朱澄這人膽力過人,還是該說他膽大包天。


    朱澄長長吸了一口氣,壓下情緒,盡量以平靜的語氣,繼續道,“我在府衙的倉庫裏,找了好幾箱白布,全都是新購置的……”


    不言而喻……


    這是在準備後事了……


    府衙的官員可沒有這個資格,讓整個府衙裝點白布的。


    能讓他們這麽做的,隻有大明最為尊貴的人。


    朱壽!


    氣氛再次陷入了沉默,沒人繼續開口,就連呼吸都變得輕緩起來。


    “他……真的出事了?”一道嗓音突兀地響起,清中透著冷。


    朱澄循聲望去,怎麽是她?


    “娘娘?”


    為了避開無羨,他特意挑了她和梨兒去海邊散步的時候,找何關等人商議。


    想不到最終……


    還是讓她給聽了去……


    無羨的手捂著肚子,眼中含著淚,“我想……”


    又想回京?


    想都別想!


    這麽危險的想法,必須扼殺在萌芽裏!


    何關立馬打斷了她的話,“都開始準備後事了,若非救不了了,誰有那麽大的膽子,敢這麽咒他?連小傅都救不了,你去能有什麽用?給他披麻戴孝,料理後事?還是打算共赴黃泉,一起合葬?”


    “此處的海盜存在了那麽久,當地官員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前日突然派人來此搜查。”馬哲的雙眉,擰在了一起,“可見,太後想要斬草除根,永訣後患。主子更該好好保護自己才是,即便不為了您自己,也該為了您肚子裏的孩子,他可能是聖上留下的唯一的血脈了。”


    胡勒根也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無羨無語,“你們都以為,我要殺去京師?”


    眾人:“……”


    難道不是嗎?


    “我沒那麽蠢!”知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道理,不會白白去送死。


    無羨一手捂著肚子,另外一手搭在梨兒的肩膀上,臉色變得越發差勁,“我這是要生了!”


    “原來是要生了呀!”何關拍了拍胸口,剛剛把心放下,猛地又提了起來,“什麽?要生了?”


    雙眼瞪到了最大,扭頭轉向柴胡,緊緊地拽著他的手臂,“怎麽就要生了呢?不是說,還有十多天才臨盆的嗎?你這個庸醫,怎麽連個時間都不會算啊!”


    柴胡感覺很委屈,“孕婦生孩子,時間本來就很難算。”更何況,那是他師兄算的,出了錯,錯了也不該算到他的頭上。


    “吵什麽吵!能吵出孩子嗎?”岑青拿出河東獅吼的神功,成功鎮住了眾人,叉起了她的小蠻腰,擺出了平日裏指揮小弟的架勢,“幸好本姑娘有先見之明,早早就將熏蒸產房的香料準備好了。還杵著這兒做什麽?都給我動起來,將產房準備好!”


    眾人如醍醐灌頂。


    馬哲:“我去點熏香。”


    柴胡:“我去清潔產房。”


    狗蛋:“我去燒水。”


    何關:“我去切參片。”


    ……


    每說一條,岑青就點一次頭,直到聽到胡勒根說要去拿剪子,驚愕地瞪大了雙眼,“拿剪子做什麽?又不用縫合傷口,需要用剪子剪衣服。”


    受到質疑的胡勒根,陷入了自我懷疑中,“我就是聽說,生產需要用到剪子,就……”


    就什麽就啊!


    岑青擺擺手,蓋住了他的話,“我家的狗都用不到。”


    “關狗什麽事?”奚淼嗅到了一絲絲的不對味兒。


    “怎麽沒關係啦?我家的狗,都是我幫接生的,一個都沒到過剪子!”


    “你所謂的接生經驗,指的就是你家的狗?”奚淼半眯起眼,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


    “是啊!”岑青這個缺根筋的傻大姐,完全沒注意到自身的問題,“有什麽問題嗎?”


    問題大了去了!


    “狗能跟人比嗎?”以前這句話,都是別人衝狗蛋吼的,他還覺得特別不服氣,頭一回,發自內心的,他想要用來吼別人。


    “狗自己叼兩根草,搭個窩,就能生了。有沒有人搭手,都一樣,人能一樣嗎?”


    就同在鬼門關前走一遭似的。


    他娘就是生在他弟弟的時候去的,也是早產,那時候他跟著他爹去打獵了,連最後一麵都沒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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