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


    奚淼因為傷口未愈,無法坐著與大家一同用膳,隻能在屋內趴著。


    無羨想從蒔花館,找一個心細的來照顧他。原本優選的是他身邊的童子,不過上回清露被劫案,他所表露的貪財,讓無羨有些不喜,想換歌僮來。


    歌僮為了送奚淼一根琉璃簪,將自己存的私房錢都拿出來了,忠心可鑒。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在身邊留一個貪財的,遠不如留一個忠心的叫人放心。


    奚淼聽到這個提議後,眸色一深,沉思了好半晌才道,“替他尋個好人家過繼吧,脫了樂籍,也算是個好歸宿。”


    畢竟是五百年前,等級觀念根深蒂固。所謂士農工商,農僅次於士族。在世人的眼中,跟著奚淼為奴為仆,即便吃穿不愁,還不如做個普通的農戶體麵。


    以歌僮的性子,本就不貪慕富貴,或許對他而言,脫離樂籍,安貧樂道,或許是最好的歸宿。


    隻是歌僮走了,“選誰來照顧你?”


    奚淼將她的憂慮收入眼底,眼波流轉間,昳麗非凡,“還是之前照顧我的墨竹,畢竟伺候了我兩年,用起來較為順手。”


    人是來伺候他的,自然全憑他的喜好。


    墨竹在館內兄弟羨慕的目光中,打包來了石牌坊,簽了賣身契,隨何關等人尊無羨為主子,至於奚淼,則不能再稱為館長了,改稱公子。


    他見奚淼的心情不怎麽好,一直用筷子戳著那道拔絲山藥,都快要將它給戳爛了。


    他不明白了,今晚府上來了客人,加了不少菜,一看就是主子親自下廚,用心做的,公子為何不喜歡呢?他平日不是最愛主子燒的菜了嗎?


    “今夜來了何人?”奚淼問道。


    “薑同知和他的堂弟。薑同知原與主子相熟,聽聞是一起長大的。此番護送使團進京,帶了不少禮物登門拜訪。”


    奚淼本就對無羨存著濃鬱的興趣,早就打探過她身邊的人,對薑藺也有幾分了解。


    這人出身好,本事好,性子好,長得也好。但在他的私心裏,仍是希望那些別人的誇大其詞,想從墨竹的口中打聽實情。


    “薑同知長得如何?”


    墨竹不假思索道,“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八個字,就像是為薑藺量身定製的一般,用在他身上最貼切不過。


    奚淼握著筷子的手一緊,對著拔絲山藥戳得更為用力,“他不是一介武夫嗎?長得那麽斯文,能夠提刀殺敵嗎?”


    “他可厲害啦,今日北元使團進京,一個姑娘不知怎麽的,衝到了路中央,差點就被北元的鐵騎踏中了。他用鞭子就這麽一甩,就將人給救下來了。”


    為了增強敘述的效果,小廝興奮地甩了甩右手,演示著揮鞭的姿勢。


    “救命之恩……”奚淼細細品了品那四個字,勾唇一笑,“不該以身相許嗎?”


    “可是……薑同知不是會娶主子的嗎?”怎麽能娶那位姑娘?


    奚淼臉色驟沉,“誰說的?”


    “聽府上的護衛說的,不然主子和老爺,為什麽那麽熱情招待他呀!”


    奚淼的臉徹底黑了下來,戳爛了山藥,又去戳芋丸。


    墨竹頭疼得很,主子將他帶回石牌坊,就是要他好好照顧公子的日常起居的,可是公子這般戳下去,這頓飯還怎麽吃啊?


    無羨不但是他的主子,同時也是公子的主子,他人微言輕,說不動公子,不如將無羨給搬出來。


    “主子說了,讓您好好吃飯,這樣傷口才能早些好,以後就能去正廳一起吃飯了。”


    “無羨真的這樣說的?”暗沉的雙眸重新綻放出光彩。


    “是啊!公子還畫了一個帶輪子的椅子,找師傅打造了。隻要公子傷好了,就能坐著到處走了。”


    他以為,她見了老相好,就把他給丟在一邊了,還算她有些良心。


    奚淼的心情頓時好了,夾了一塊咖喱羊腩,吃得有滋有味。


    墨竹鬆了口氣,不管怎麽說,公子總算是乖乖吃飯了。


    看來還是主子最管用啊!


    人又謙和,好相處,對手下也慷慨得很,這點看柴胡幾人就知道了。


    墨竹暗暗下了決心,一定得抱緊主子的大腿!


    ……


    正廳。


    酒桌之上推杯換盞,幾杯下肚,話匣子就被打開了。


    李霸給薑藺夾了塊肉,“聽說你升官了?”


    薑藺給李霸斟滿酒杯,“應州大捷時,我在榆林遇到了一股敵兵。托李叔的福,沒抵禦兩日,對方便隨主力一同敗退,讓我撿了個功勞,升了指揮同知。”


    “說話別同那些酸丁似的,同我還有什麽可客氣的,打贏了就是打贏了,是你自個兒的能耐!”


    薑藺掃了飯桌一眼,“怎麽沒見到沈鈺?”


    李霸不喜歡文人的字號,也記不住那麽多名字,因而在他的麵前,薑藺從不提字,直接呼名。


    “他如今很得張太監的賞識,入了神機營,成了槍炮廠的翼長,還兼了機器局的事。”


    沈鈺幾人都是李霸看著長大了,將他們當做半個兒子,語氣中帶著幾分老父親的欣慰。


    薑藺高高舉起杯盞,遮住了他眼中的幽邃,“還以為我到京師,能和他喝上一杯呢!”


    何關撇了撇嘴,“人家如今可是大忙人,哪裏有工夫陪同我們。”


    無羨噗嗤一笑,給他的杯中滿上了酒,“無論是槍炮廠,還是機器局,”全都屬於軍工單位,進出可比皇宮看得還嚴格,“哪裏是那麽容易就能出來了。”


    而且,沈鈺正在仿製弗朗機炮,得忙上好一陣子呢!


    “藺兒呢?進京後有什麽安排?”


    藺兒?


    薑奭差點將嘴裏的酒都噴出來,李姑娘就是這麽稱呼堂兄的?


    兩人果然有尖情啊!


    他的八卦之心剛被點燃,堂兄的眼刀子便甩了過來,讓他立刻慫了。


    下一瞬,手中的酒杯也被奪了過去,換成了白水,“不會喝酒就別喝了。”


    他錯了!


    他再也不八卦了!


    堂兄能把酒還給他嗎?


    那可是三十年的陳釀,從榆林到京師,他都嘴饞了一路了!


    看著薑奭那副委屈的表情,無羨咯咯地笑了起來,對薑藺道,“你還是做哥哥的呢,平日就是這麽欺負他的呀?”


    薑奭用力地點點頭。


    對他來說,堂兄麵慈心狠,將他爹和一群族長騙得團團轉,令他幾番申訴無門。


    今日,總算有人一眼就瞧出了他的可憐遭遇,他感動得都快哭了。


    “你不知道,堂兄總是欺負我,將我拎到軍營,差點沒將我脫去半層皮!”太凶殘了!


    無羨不由地好奇,“他都是怎麽訓練你的呀?”


    薑藺給他夾了一塊羊肉,真想直接堵上他的嘴,“沒什麽,都是以前我們訓練的那些,磨磨他的性子。”


    那是磨性子嗎?


    明明是磨皮、磨骨、還磨命,好不好?


    不過他收到了堂兄的眼神警告,什麽都不敢說了,隻能乖乖低下頭,默默地啃他的羊肉。


    無羨酌了口酒,朝薑藺眨了眨眼,“你把他丟去夥頭營了?”


    薑奭將頭抬了起來,好奇道,“你怎麽知道?”


    要知道,當日被堂兄丟進了夥頭營,手上被塞了一把屠刀,麵對一大群羊,就連他自己都傻眼了。


    他去軍營可是曆練的,跑步、騎馬、射箭、舞刀、練拳,苦些也就苦些了,這些都沒什麽可說的。


    可是讓他去宰羊?


    這算什麽事兒,他又不是來做廚子的!


    於是,他又去找了他爹告狀。


    堂兄辯解說,他起得晚了,錯過了點卯,這是作為他的懲罰。


    得!他還真錯過了點卯,堂兄連點卯的冊子都帶了,一點申辯的機會都沒給他留。


    之後,他又偷偷找了他爹,告了幾次狀,均被堂兄以各種理由,輕鬆揭過。


    他爹不相信他就算了,最後一次,還用戒尺抽了他一頓。


    到底誰才是親兒子啊!


    無羨笑得合不攏嘴,“從前年節,夥頭營忙不過來,你哥也去幫過忙。”


    薑奭盯著堂兄看了半晌,完全想象不出來,如此目下無塵的一個人,是如何拿起屠刀,做著宰羊的活計。


    薑奭頓時來了興致,“堂兄第一次宰羊的時候,是不是很神武啊?”


    神武個頭!


    其實,他更想問的是堂兄的黑料,可是他膽子小,不敢問啊!


    無羨抿了口酒,目光繾綣,氤氳了幾分醉意,仿若穿越了時光,回到了童齜之時。


    薑奭興奮地等待著她爆料,哪知才一瞬,她的眼神又恢複了清明,狡猾如狐,“這個呀,你得問你哥去!”


    薑奭垮下了臉,堂兄若是肯說,還用問她嗎?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個個都蔫壞蔫壞的,把他的胃口高高吊起,結果賣了個關子,真是好氣哦!


    他撅起嘴的樣子,就像個吃不到糖的孩子。無羨索性拿了根波板糖出來,塞在了他手中。


    薑奭本是不屑於要的,但他沒見過那麽大的糖,足有巴掌大一塊,顏色還豔麗得很。


    人家盛情難卻,就勉為其難收下了。


    他內心的矛盾與糾結,全都寫在了臉上,真是有意思得緊。


    無羨被他逗得咯咯直笑,酒桌上回蕩著她的笑聲,如銀鈴一般清脆悅耳。


    一壇酒有一大半進了李霸的胃裏,抱著個空壇子,醉得腳步虛浮,被馬榮給扶走了。


    薑藺帶著喝了不少酒的薑奭,也起身告辭了。


    無羨沒想到他要走,都給他騰了屋子了,莫非,“還有公務嗎?”


    薑藺點點頭,“我要負責北元使團的在京安全,怕是得將他們送走後才能好好再聚了。”


    何關撇了撇嘴,“一個個都是忙人。”


    “就你話多。”無羨彈了下他的腦門,將薑藺一路送至垂花門,話鋒一轉,“知道今日被你救下的姑娘是誰嗎?”


    薑藺出來京師,不熟悉那些世祿之家,不過他認得帶走那個姑娘的人,是楊慎,便不難推測她的身份,“那人是楊慎的妹妹吧?”


    薑奭一驚,酒全醒了。


    那可是楊閣老的女兒啊,堂兄對她有救命之恩,可是傍上了一條粗大腿,他得將這個好事寫信告訴他爹!


    立刻!馬上!


    可他還沒高興太久,無羨一盆冷水便澆了下來,讓他遍體生寒。


    “楊姑娘的出現,多半不是意外。”


    薑藺也想到了這點,“以她的身份,不該隻帶了一個丫鬟出來,看來有人布了局,就不知道是盯著誰去的。”


    “這次的萬壽節,看來不會太平。前些日子我惹惱了建昌侯,小心有人給你使絆子。”


    薑奭知道建昌侯,那可是太後的親弟弟,聽聞很得寵。


    她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然敢在老虎頭上拔毛?!


    他得警告堂兄,離那個女的遠些,簡直就是一個禍端,想不到卻在堂兄的眼中,看到了一抹寵溺,“斬草不除根,可不像是你的風格。如今我在京師,下次再想對他下手,支會我一聲。”


    堂兄喲!你知道對方是誰嗎?


    可別讓美色衝昏了頭腦,到時候,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無羨聳了聳肩,“這塊骨頭太難啃,算了,出了京師再想辦法弄死他。”


    薑奭此刻隻想咆哮:


    當他是個死人啊,那麽機密的事找個沒人的地兒,私下說不好嗎?


    為什麽要當著他的麵說啊?


    他完全不想聽啊!


    更不想因此成了幫凶,英年早逝!


    嚶嚶嚶……


    薑奭還在為小命擔憂,便覺得脖子一緊,被堂兄拽住了衣領,往外走拖著走。


    他都到了議親的年紀了,再過兩年要及冠了,堂兄就不能給他留點麵子啊?!


    走了兩步,堂兄終於放開了他的衣領,不過,不是為了他的麵子,而是無羨的一聲“藺兒”。


    許是染了醉意,她的聲音沒初見時那般清冷,多了幾分軟糯來,如一片羽毛輕輕劃過,撩得人心裏癢癢的。


    薑藺轉過頭,聲音也比往日更柔和些,“什麽事?”


    “就是想叫你一聲。”


    無羨的臉頰因為喝了酒,添了幾許誘人的紅暈,宛若熟透了桃子,叫人想咬上一口。


    “好好保重!”


    薑藺覺得喉嚨有些幹啞,輕聲“嗯”了一聲,便帶著薑奭走了。


    薑奭從懷裏取出了無羨送的波板糖,綠白攪胎,看著就很誘人。


    不過,他的心始終是向著堂兄的,可不會因為一塊糖,就被輕易收買了。


    “堂兄,不是我說啊,她爹被奪爵了,族長是不會讓你娶她的,早些斷了,對你、對她都好。”


    薑藺的眸色隱沒在夜色中,看不出心底的情愫,“你別亂說。”


    “我哪有亂說?”薑奭早就瞧出來兩人間的曖昧,“她若不是喜歡你,怎麽會為你親自下廚,還送我糖。”


    “她向來對誰都很好……”


    對沈鈺如此,對胡勒根如此,對那個蒔花館的館長亦是如此。


    讓人愛著,也恨著……


    恨不能將她所有的好給獨占……


    “不是啊,她見到你笑得那麽開心,臨走時還特意叫住了你,一臉的戀戀不舍。”說沒私情,誰信啊!


    薑藺皺了皺眉,將無羨今日的行為,細細地回憶了一遍,確實有些反常。


    難道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


    她一向不勝酒力,喝酒之後情緒要比平日外露許多,而他倆許久未見,不久又將再次分別,即便有些歡喜與離愁也很正常。


    眼下最關鍵的還是建昌侯,他剛到鴻臚寺,就聽說了他打劫貢品的事了,是個目無法紀的家夥,指不定今日楊姑娘的意外,就是他在背後搗的鬼。


    “這幾日,好好盯著北元使團,不能再出意外。”


    薑奭隨口應道,“放心吧!”完全沒將他語氣中的凝重放在心上,此刻他滿眼都是手中的波板糖,沁涼入心,滋味真是不錯。


    可惜幸福太短暫,下一刻,他手中的糖就被薑藺給抽走了。


    “晚上吃多了會蛀牙!”


    薑奭憤憤地咬了咬牙,他的牙口好著呢,才不怕蛀牙!


    堂兄真是太討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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