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學粹被觸及了傷心事,感同身受道,“家父早逝,家母病弱,在下也是無奈輟學經商。幸得一個胞弟,頗有天賦,開春後可入國子監,指望著他能光耀門楣呢!”


    “那麽巧?張某也有一位胞弟,已入了國子監,到時候可相互照應一二。”


    張遐齡與衛學粹越聊越投機,直到日落時分,方才戀戀不舍地將其送出了市署。


    待他回來後,無羨與倪世傑正圍著火爐,各自抱了個河曲凍西瓜,削去墨綠色的表麵,咀嚼韌甜的瓜皮。


    無羨調笑道,“聊得不錯啊,都交上朋友了。”


    “瞧無羨公子說的,”張遐齡揉了揉鼻子,尬笑道,“這兩人就是來探探路的,隻要守規矩,我們也沒必要將人拒之門外。”


    “那麽快就被人給策反了呀!”


    無羨這話說得有些重,不覺讓張遐齡打了個哆嗦,“無羨公子此話何意?”


    無羨用帕子抹了抹手上的汁水,眼神深沉如海,“對方來者不善。”


    倪世傑看不懂了,“你之前不是還跟人家談了一筆大生意嗎?怎麽一轉身,就將人說得那麽不濟。”難道女人都是善變的嗎?


    無羨沒有解釋,而是問馮盛道,“那些贛商今日用茶葉和藥材換了什麽?”


    馮盛答道,“換了二十匹馬,市場上的馬幾乎都讓他們高價收走了。”


    何關冷冷一笑,“我家主子從一開始就說得很明白了,對方是贛商,行跡大多在南方,千裏迢迢來咱們這兒買什麽馬?”


    倪世傑反駁道,“他們不是負販嗎?弄兩匹馬來販貨,不也很正常嗎?”


    “一點都不正常。人有高低貴賤之分,馬自然也有。韃靼馬是戰馬,朝廷想求都求不來,用來馱貨豈不是大材小用?


    “而且贛商的行跡,遍布雲貴川,弄些以耐力著稱、善於翻山越嶺的滇馬、川馬,豈不是更實在些?


    “退一萬步說,即便他們真想在大同弄些馱貨的牲口回去,市麵上多的是廣靈驢及其配種的良騾,那可比馬價格低廉,還吃苦耐勞。”


    經過何關這麽一分析,倪世傑也覺察出不對來,“他們的目的究竟何在?”


    “不知道,所以得盯著。”無羨扭頭對張遐齡道,“張兄既然同那個衛學粹一見如故,最近不妨多走動走動,套套交情。


    “也請馮兄派些人,打探下他們的底細,尤其是近日見了些什麽人,羅列個詳細的清單出來。


    “如今馬市剛剛恢複,寧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能出什麽差錯。”


    張遐齡和馮盛齊聲應諾。


    無羨又道,“這次我與他們做了糖果生意,兩位心裏想必是有些不滿的吧?”


    張遐齡笑了笑,“無羨公子多慮了。”


    有些話,無羨還是要解釋清楚的,不然彼此心裏存了芥蒂,就不好了。


    “咱們都做了那麽多年的對手了,你們應該是最了解我的,單是清露一項生意,便夠我賺的了。


    “所以,一直以來我都沒怎麽發展這糖果的生意,不但費人手,運輸上也費工夫。若是不小心遇上個下雨天,受了潮,本錢全都折進去。”


    馮盛不解道,“無羨公子為何要與他們做糖果生意。”


    無羨無奈地聳了聳肩,“我要拿下贛商的藥材,又不能搶了你們的清露生意,沒法,隻能用糖果來吸引他們了。


    “從前,咱們這市場上沒大藥商,我也就沒特意囑咐。這次借了機會,得給你們提個醒,咱們這馬市要想開得久,有些底線是萬萬碰不得的。


    “頭一個就是兵器,別說是鎧甲、刀槍一類的,就是一把普通的菜刀不能賣於韃靼人。


    “第二個就是藥材,尤其是治療外傷的。


    “要是被人逮住了,告你們一個通敵賣國的罪名,都沒處伸冤去。


    “目光要放遠些,不要盯著眼前的一些小利。與韃靼互換茶葉、絲綢和精巧的日用器皿,一樣能從中謀得利益,細水長流,何必做那刀尖舔血的生意,你們說是不?”


    兩人頻頻點頭。


    無羨見他倆離開後,倪世傑一直盯著她瞧,好奇道,“我臉上有髒東西嗎?”


    倪世傑見她竟用手抹起臉來,噗嗤一笑,“就是覺得,你這人挺有意思的,明明是個商人,卻不怎麽在乎賺錢的事,反而天天擔著朝廷大員的心。”


    無羨的身子往下滑了幾寸,懶懶地窩在圈椅內,“錢賺到我這個份兒上,就是一個數字而已。”


    倪世傑的眼中閃過一絲火熱,八卦道,“你的身家到底有多少啊?”


    無羨很欠揍地歎了一句,“現銀沒多少,全都是些香料和物件,沒處花去啊!”


    簡直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倪世傑直接給了她一對白眼。


    幾日之後,張遐齡和馮盛來回報道,“我等盯了那兩個贛商好些天了,他們不是與德善堂的東家在一起,便是在市集上晃悠,查問物價,沒發現什麽異狀,是不是咱們多心了?”


    無羨又問倪世傑,“你從那些宦官子弟那兒,有打聽到什麽消息嗎?”


    “不少人收了他們送的紙張、書籍和瓷器,這類的雅賄很常見,沒什麽稀奇的。”倪世傑指了指張遐齡和馮盛,“他倆每年也會送不少。”


    “那些贛商的背後,可有什麽靠山?”無羨又問。


    “說是和鉛山的費家沾親帶故的。”


    馮盛縮了縮脖子,“是當朝的費閣老嗎?”


    “可不是。”倪世傑含著一粒鹹味奶糖,不屑道,“不過,以他們的籍貫推算,即便有親,也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了。”


    作為商賈,哪個不想與朝廷大員扯上關係?即便是出了五服的親戚,也會故意將關係說得曖昧不清,讓人浮想聯翩,好給自己長臉。


    隻要不是真的就行。


    馮盛鬆了口氣,“如此一來,咱們也好將心放肚子裏,安安心心做生意了。”


    無羨笑道,“馮兄這是做成了什麽大生意了吧?”


    馮盛尷尬地揉了揉鼻子,“什麽都瞞不過無羨公子,我等用黃芪、黨參、板棗、杏仁、山藥同他們換了一批茶葉、瓷器和夏布。”


    用山西盛產的藥材,換購江西的特產,普通的買賣交易,沒什麽特別的。


    無羨朝他們拱了拱手,“恭喜兩位財源廣進。”


    “謝無羨公子的吉言了,”馮盛回問道,“您的糖果生意怎麽樣了?”


    無羨聳了聳肩,“對方小氣得很,就定了些最便宜的原味硬糖,沒什麽賺頭,還得白貼運輸的人力,便回了他們,用寧夏的枸杞跟他們換了些藥材。反正我就開了一間濟世堂,也要不了多少貨。”


    張遐齡笑了笑,“您這間鋪子也是的,怎麽選在了德善堂的對麵了,那可是大同的老字號了,這生意可不好搶啊!”


    “開著也不為賺錢。我那坐堂的大夫與德善堂不對付,所以才開在他家的對麵。反正就一間鋪子,養了個藥童,也花不了多少錢,全當是為他爭口氣吧!”


    馮盛不得不佩服她,“您對手下真是夠大方的。”單單是盤一間街口的旺鋪,就得賠進去多少錢啊?


    無羨勾起嘴角,笑得意味深長,“對自個兒人,總得照顧些,不是?”


    她將凍西瓜啃了個大半,見張遐齡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道,“張兄有什麽事,不妨直說,這兒坐的都是自個兒人。”


    “這事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張遐齡尷尬地笑了笑,“就是最近,不少韃靼商人要求以銅幣交易,咱們的手頭的銅幣有些緊張,不知無羨公子能不能弄批銅幣來。”


    無羨握著杯子的手一頓,蹙眉道,“流出去了多少銅幣?”


    “至少萬貫,不怕您笑話,我給夥計的月錢都不夠發了。”


    無羨放下手中的被子,手指叩擊著桌麵,“出個新規矩,馬市隻能以物易物,不能再以銅幣交易了。”


    倪世傑不懂了,“銅幣交易方便,因噎廢食可不像是你的作風啊!”


    張遐齡蹙著眉,也道,“許多商賈用慣銅幣,未必會答應……”


    “小宗貨物隻能以物易物,大宗貨物可放寬些,用金銀交易。如果可以的話,盡量還是提倡以物易物。”


    這段時間,張遐齡與無羨接觸下來,知道她不是無的放矢的人,“其中有什麽講究嗎?”


    無羨解釋道,“百姓本就有藏錢的習慣,加之年久耗損,可是如今聖上繼位有十多年了,卻未發行過銅幣,如此一來,市麵上流通的銅幣一年比一年少。


    “這也是為什麽,承弘治以來,物價越來越賤,不是產量提高導致東西便宜了,而是銅幣變少,令銅幣的購買力提升了。”


    倪世傑不解了,“這對百姓來說,這不是好事嗎?”


    “一點都不好。一旦百姓手中的銅幣變少,越發讓他們覺得銅幣稀罕,舍不得花了,存錢的欲望更高,消費的欲望更低,生意反而變得不景氣。”


    張遐齡茅塞頓開,“怪不得呢,我還奇了怪了,物價明明越來越低,為什麽東西都賣不出去呢!要不是有了這馬市,生意確實是越發難做了。若是朝廷多鑄些錢,百姓手中的錢變多了,是不是就愛買東西了?”


    “話是這麽一說,不過物極必反。一旦市麵上流通的銅幣變多,導致物價上漲,使得價格信號失真,容易使生產者誤入歧途,導致生產的盲目發展,造成國民經濟的非正常發展,使產業結構和經濟結構發生畸形化,嚴重的話,將導致整個國民經濟的比例失調。”


    倪世傑撇了撇嘴,“有那麽誇張嗎?”


    “真實的情況,可比我說的還誇張。打個比方說,若是茶葉的價格飛漲,收益是種糧的十倍,商賈與百姓為了獲得更大的利益,他們會如何選擇?”


    倪世傑又不傻,“自然是種茶葉啦!”


    “但是問題來了,一旦種茶的人多了,供大於求,茶葉便不值錢了。商賈為了減少折損,會大量拋售手中的茶葉,從而導致茶葉的價格以斷崖之勢下跌。如此惡性循環,商賈與百姓都得遭災,此時隻有米價瘋狂上漲,茶農家無存糧,缸無存米,可不就得淪落到貼婦賣兒的地步了嗎?”


    倪世傑不明白,“茶葉跌價,為何米價會漲?”


    “物以稀為貴,原本種糧的地,大片大片換種了茶葉,糧食的產量不就少了嗎?萬一不巧,再遇上個洪澇旱災什麽的,糧食顆粒無收,後果便是毀滅性的。”


    倪世傑聽得脊背發涼,“就是幾枚小小銅幣的事,居然能整出那麽大的後果?”


    “在經濟體係中,任一個體的變動,都會對總體造成影響,這便是所謂的‘牽一發而動全身’。”


    倪世傑道,“廢了茶葉,全民種糧,自給自足不就安全了嗎?”


    “那不就成了因噎廢食了嗎?你即便會種地,鋤頭如何而來?自己打鐵嗎?


    “衣服如何而來?自己織布嗎?


    “碗碟如何而來?自己燒窯嗎?


    “桌椅如何而來?自己做木工嗎?


    “韃靼人可比咱們,更接近自給自足的生活,但是就是一枚小小的繡花針、一個普通的鐵鍋子、一把陳年的碎茶葉,就能讓他們趨之若鶩,賣到我們十倍、甚至百倍的價格。


    “即便是韃靼的貴族,若是離開咱們的馬市,也不是人人都穿得起絲綢,用得了瓷器。這樣的生活,你願意過嗎?”


    倪世傑想想那場景,簡直就是流放莽荒,真是一天都過不下去。


    “將行業分為三百六十行,織布的織布、打鐵的打鐵、燒窯的燒窯,各自鑽研一項,精益求精,推陳出新,如此才能推動發展。同時,多元化的產業結構,也能減少對某些產業過分依賴帶來的風險。”


    張遐齡向無羨拱了拱手,“張某經商那麽多年,還是頭一回得聞這些道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倪世傑給無羨遞了一粒薄荷糖,“以後沒事你多說說話,小爺我發現,你每每能說出些驚世駭俗的言論來,比先生上課有意思多了!”


    無羨白了他一眼。


    啥意思?用她的糖,給她當學費嗎?他可真夠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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