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聽魚兄的。我們走吧,再遇到熟人我不上去搭話了,現在才知曉他們全都是幻覺,隻有魚兄是真實存在。”


    二人說著,已來到王廳。


    王廳堆滿了雕塑,皆栩栩如生,看來這陰暗王國的國王還是位藝術大家。李之罔打量來打量去,發現竟是空無一人,既沒有王前侍衛,王座上也沒有王的影子。


    “看來這個國王是個膽小鬼,知道我們過來,直接被嚇跑了。”李之罔走到王座上坐下,王座質地不錯,讓他生了搬回去的衝動。


    魚九則臉抽抽個不停,強行按下去將李之罔拽下來的心思,有些不滿道,“李兄,這個時候還胡鬧呢。說不得他就躲在暗處準備偷襲我們,你坐在王座上無遮無擋的,豈不是危險了?”


    “不怕。”李之罔頗為豪氣地擺擺手,“他如果是這個心思,就肯定是覺著正麵不能勝,如此就已輸了半成,我等有何可懼的,且看他能做個甚!”


    “不行,你下來。”


    “我就不,怎地,魚兄你也想坐坐?也是,這地兒就這一個位子坐,我占了,你就沒地,有這個念頭也是正常。”


    說著,李之罔還真的站了起來,蹲到一旁,抬手示意魚九則坐下歇息。


    魚九則冷哼一聲,大大方方坐到王座上,低聲道,“敢坐我的位子,等會兒定要你好受,不把你屁股蛋削了我跟你姓!”


    “魚兄,你剛才說什麽了,我沒專心聽,卻是沒聽全。”李之罔聽到了魚九則的嘀咕,但聲音實在太小,竟是一個字都沒聽清。


    “他說那是他的位子,你不能坐。”


    王廳門口傳來個聲音,過上片刻走出另一個魚九則,其容貌未改,衣衫未換,但整個人的氣勢卻完全不同於之前。倘若之前是淵下幼鯉,如今已是風中烈鷹。


    李之罔看迷糊了,怎麽會有兩個魚九則?如果一個正常人在此,他一定會覺得其中有一個是假的。但李之罔現在一點都不正常,事實上他一直處於壓抑的亢奮中,到現在都以為他真的遇到了死去的辛大郎和蕭玉城等人。因此,迷糊後他的第一句話竟是,“額,魚兄你真是深藏不露,還會這身外化身之術。”


    “李兄,你陷入幻覺中了,你身旁那人從來都是我弟子,並不是我。”站在門口的魚九則眉頭緊皺,李之罔看到的是兩個魚九則,但他看見的卻是他數年未見的弟子。


    “李兄,別信他的,這人肯定是國王假扮,想離間我二人。”坐在王座上的魚九則也說道。


    “不是,你們倆個本體和分身有什麽好吵的?”李之罔完全不在意二人的爭吵,指著王座上的魚九則喝道,“你,起來,坐了這麽久,該換我坐了,沒看見我腿都蹲麻了?”


    王座上的魚九則翻個白眼,還真讓開了位子。李之罔則趁機坐過去,換了好幾個坐法才感覺舒適,隨後便撐住下巴,看兩個魚九則的表演。


    “你修為恢複了?”其中一個魚九則說道,是從王座上下來的那個。


    “不然呢?你把我的心髒藏在墮欲的髒器裏,要不是入欲給我說了,我還真找不到。”


    “墮欲可是你曾經最疼愛的弟子,你也下得去手?”


    門口的魚九則臉抽了抽,淡淡道,“她早已不是蘭采,如今是墮欲,自然不能活。”


    “笑話!”王座上的魚九則捧腹大笑,指著對麵的魚九則不屑道,“看到沒,這就是你曾傳給我們的人道!你能遵守幾分?為了自己的修為,就連自己的弟子都能殺死,若是我,絕不會做。”


    “這不是你囚禁師尊的理由。”門口的魚九則搖頭道,“現在我修為盡複,你不是我對手,束手就擒吧。”


    “這也不是你道貌岸然,名義上治療我等,背地裏卻用我等做實驗的理由!”王座上的魚九則怒吼道,“我們身上哪來的那麽多手腳,不都是拜你所賜?!我隻取了你心髒,沒有殺你,就是看在你是我五人師父的麵上,你可知曉?”


    “其他的不要再說,從今日起欲癮監牢隻會成為過往雲煙。如果你還是執迷不悟的話,我隻能動武了。”


    王座上的魚九則冷笑一聲,指向不知何時已昏睡過去的李之罔道,“我知道,單憑我勝不過你,但我這數年也沒有虛度,如今王國之內已全聽他一念行效,任憑你有通天的修為,待在其中也無濟於事。”


    “你...研究出來了?”門口的魚九則眼中閃過不可置信的光芒。


    “對,這是現實與虛幻真正的結合。隻要李之罔認為你是國王,那麽你就會變成國王;隻要他認為我是你,我就是你!現在清楚了嗎?你的修為毫無用處,沒有踩碎你的心髒不過是我對你最後的憐憫!”


    王座上的魚九則說罷,搖醒一旁的李之罔,道,“李兄,該醒醒了。”


    “啊,我睡過去了啊?”李之罔睡眼惺忪的,實在提不起精神來,“你們分身和本體的主次關係確定好沒?”


    “沒這回事,李兄。”王座上的魚九則和善道,“你現在看看他的樣子,是不是多了好幾隻腳,活像個八爪蜘蛛。”


    “李兄,別看過來!”


    門口的魚九則不敢過來,急忙呼道,但終歸是晚了,李之罔已經抬頭瞥眼過來。就在一瞬間,門口的魚九則就感覺自己身體出現了異變,好幾條腿從他下腹伸出,他真的變成了一隻八爪蜘蛛。


    王座上的魚九則繼續誘導道,“還有,李兄,他的修為隻在武道一等,你來想一想,是不是一劍可殺?”


    李之罔再看過來,門口的魚九則頓時就感覺自己好不容易恢複的修為立刻散盡,就如盛滿水的石碗甩出去後隻剩下碗底的幾滴。


    王座上的魚九則看大功告成,便讓李之罔繼續休息,李之罔卻是剛醒沒了睡意,走到一旁又和空氣交談起來,不管兩個魚九則的廝殺。


    在李之罔的視野中,一切早已安靜下來。


    他看到一個身穿黑衣的少女側坐在獨石上,頭顱微低,雙手交叉放在大腿上,顯得有些忐忑不安。她的頭發是難得的灰白色,但臉比頭發更白,比臉更白的紗布疊了數層,蒙在雙眼上,正是李之罔之前見過卻不知道她名姓而一直渴望知曉的那名少女。少女每隔一會兒便抬起頭來,彷徨地往四方抬望,又每每失望地埋下。


    李之罔走上前,名為齊暮的少女忽然抬起頭,好似從未瞎掉般,從容不迫地問道,“這位公子,您有什麽事嗎?”


    “在下李之罔,小姐勿驚。”少年郎止步,麵對少女的盤問忽然慌亂,但還是按照預想拋出腹稿,“我看小姐孤仃一人,而此處又繁亂嘈雜,多有患處,不知有什麽能幫助到小姐的。”


    齊暮低下頭,複又抬起來,確認眼前的火焰沒有絲毫變化,才緩緩道,“公子可知如今是在什麽地方?”


    “不是宣威大橋嗎?”


    李之罔確認他沒有記錯。他自秘泉中蘇醒過來後,在屠龍者的悼亡地待上了幾日,隨後便一路南行,如今正來到中洲與南洲的交界點——宣威大橋。


    齊暮似笑非笑,事實上她沒有笑,但在李之罔看來她就是笑著,就像他一直幻想著的她本身。


    齊暮無奈地搖搖頭,“公子說笑了,這裏是中洲永安國地火州的欲癮監牢,您現在在由成癮者們用監牢廢墟建起的狹小王國中呢。”


    “那你在哪兒?”


    “小女子在你麵前。”


    “我好像還是不知道你的名字。”


    “因為您還未遇見我,導致您的記憶中並未有我的相關信息,故此無法虛擬出與名姓、身份等相關聯的內容。”


    “所以...你是我的幻覺?”李之罔指指齊暮,又指指他自己,“可是我卻知道你的長相。”


    “這是因為有人強行植入了這麽一個圖像信息在您腦海中,以便您能順利地與我相遇。”


    “這又是為什麽?”


    “因為您會在未來長久的日子懊悔,沒能將我於死寂於拯救,故此想在早已做定的過去獲得一點改變,以企盼未來絲毫的不同。但很可惜,您從來沒能拯救到我,就像我從不屑拯救於您。”


    “你...到底是誰!”


    李之罔感覺腦袋越來越疼了,他不明白,一個從未見過的人為何會出現在他的腦中,並向他叨叨絮絮。


    “我想,我就是您。事實上,所有的談話內容隻有少部分來自您不切實際的臆想,大部分都在您的腦中深埋,隻是您沒有注意到或者不願意去挖掘。”


    李之罔蹲下來抱住頭,好似要拋棄一切般哭喊道,“不管你是誰,幫幫我吧,讓我解脫出去,我不想和幻覺對話!不想知道自己從未知曉的東西!求求你...”


    “對不起,我幫不了您。”從一開始,齊暮的聲音就異常地冷靜,“但是作為您臆想的對象,我可以提供一個建議:您或許可以去翻閱下您的記憶,確認其中真實存在的部分,這樣應該能幫助您區分現實與幻覺。”


    李之罔真得照做了。他從自己蘇醒過來,開始一點點地回憶,取得邪首劍的過程、毀壞老鬼道場的過程、粼粼波光中被沈惜時救起的過程、與偃師去黑獅城的過程、幫路議脫困的過程...一切的經曆在他腦中飛速而過,不認識或熟悉、死去或活著的各色人等皆閃現而出。


    當他抬起頭來,發現齊暮並沒有消失,相反她的身邊出現了成百上千人,全是他剛回憶完的記憶中出現過的各色人物。


    他看向慕玄機,問道,“你是我嗎?”


    “我的記憶中隻有與李之罔這個人相處的部分,這麽看,我應該是你。”這是慕玄機的回答。


    他又看向沈惜時,哭喪著笑道,“那麽你也是我了,不然你現在就應該給我說你在何方,好讓我去尋。”


    “是的,我並不清楚我這具模樣的人在哪兒,這麽看,我也是你。”


    “好了,你們都去吧。我現在明白了。”


    李之罔終於豁然開朗,在殺了引欲並來到覲見國王大道後,他率先遇見了辛大郎,而自那時開始他便陷入了幻覺中,導致真實與虛幻不分,甚至差點連自身意識都不複。


    但還好,他還是把一切想了起來,並分出虛幻與現實。


    他回過頭去,看到兩個一模一樣多手多腳的怪人正在搏鬥,知曉是自己方才被真正的國王蠱惑,改變了魚九則的樣子,不得不喊道,“魚兄,哪個是你?”


    魚九則這邊早存了拚死一搏的心思,故此雖然修為被削,但還是艱難應對,聽到李之罔的聲音傳來,不由內心一喜,應道,“李兄,我!”


    另一邊的怪人竟也重複道,“李兄,我!”


    這下可好,之前是兩個魚九則,現在又變成了兩個國王,李之罔感覺腦袋又疼了,得找個法子區分出兩人來才行。


    “我殺章魚時用了兩把刀,是哪兩把?”


    “一把手術刀,一把屠刀。”兩個國王異口同聲。


    看來國王一直監視著王國內的情況,問欲癮監牢裏的事是不行了。


    “吳築是誰,你們誰知曉?”


    “不知道!”其中一位國王回道,很快,另一位國王也這麽應道。


    真正的國王肯定知道吳築的存在,但魚九則卻不知道有這號人存在。兩人都想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魚九則,故此一定會迫不及待地回答,但第二個人卻是在別人回答完後才匆忙回答,所以第二個人就是真正的國王,假的魚九則。


    李之罔沒說他已經分辨出來,直接對著第二個國王看過去,想著他手腳剝落和修為不在,然後又看向第一個國王,想著他恢複原樣、


    如今整個國王之內全憑李之罔一人之念,他念頭一動,正在搏殺中的國王兩人便因他的念頭而發生變化,現出真身的魚九則使出偉力,當即把國王打飛出去,使其動彈不得。


    眼看魚九則快步過去要把國王殺了,李之罔趕忙喊道,“魚兄,停手!”


    “怎麽,李兄有事要問?”


    魚九則雖然修為不知勝過李之罔多少,但畢竟這次能活下來全憑借他,還是止住步。


    “對,我問了再殺不遲。”李之罔越過魚九則,來到國王麵前,問道,“你們此前襲擊的車隊,幸存的人關押在哪兒?”


    “我說了,能活?”國王看向不遠處的魚九則,又移回目光盯住李之罔。


    “你讓我深受幻覺之苦,沒有活的理由。”李之罔搖搖頭,“但你說了,我會給你一個痛快的死法。”


    “他們在聖女室的地下,你自己找找便能找到入口。”大勢已去,國王沒有再做掙紮,勉力站將起來,撿起掉在一旁的劍,道,“這是你的劍吧?現在借我一用。”


    他把邪首劍橫在脖頸,怨恨地盯住魚九則,呼喊的聲響在王廳中回蕩,“魚九則,現在我們全要死了,再也沒人知曉你犯下的罪惡!但老天知道,永知女王知道,疫病女神知道,他們會讓你為你的罪惡付出代價!我們失去了生命,但你永遠隻能活在惶恐中!”


    說罷,國王將脖子往劍上一抹,立時栽倒在地,漫著的鮮血浸濕了邪首劍。


    李之罔緩步過去,把劍拿起來。至始至終,李之罔也不知道國王到底叫什麽,他以成癮者的身份而活著,也以成癮者的國王而死去。


    “魚兄,我們分頭行事。我去救同伴,你應該也還有些事要忙。”李之罔並沒有聽到之前國王和魚九則的談話,故此並不清楚國王口中的罪惡是什麽,但他識趣地沒有多問,畢竟他使用《窺機訣》根本看不出來現在魚九則的修為。


    “嗯,方才我隻是取回了修為,有些東西還沒來得及清理,那李兄你先去忙,到時候我們在出口再會。”


    二人說罷,各走一方。


    李之罔沿著原路回返,發現聖女室的成癮者們還在。他說國王已死,讓眾人各自逃命,但這些成癮者卻像發瘋了般,哭喊著向他撲過來,沒辦法,他隻能一一地殺了。


    滿地的屍體,李之罔已是見慣了,不多看一眼,返身又去把中間的“聖女”給砸個稀碎,才去尋找進入聖女室下麵的入口。


    如國王所說,入口並不隱秘,他隻逛了圈就找到。打開門走下去,昏暗的空間裏竟然還有點光亮,原來是白骨堆積久了後產生的磷火。他借著磷火尋找,沒一會兒就找到幸存的湘川鏢局鏢師,一共四人,本來是五人的,其中一人被捉住後已因傷重而不治身亡,屍體就擺在一邊散發出惡心的臭味。


    看這四人已近乎神智不清,李之罔便把那名死了的鏢師的屍體裝進神府裏,招呼著四人往外麵走。


    魚九則離開前說了另一條道路,因此李之罔並沒有往引欲的房間走,而是重新回到王廳,打開一個機關後,一道大門從門後推出來,他趕忙帶著鏢師們進去,走上半個時辰便見得星光,卻是終於回到了地上。


    魚九則早些出來,已在一旁升起篝火。李之罔趕忙把皆負傷在身的四名鏢師帶過去,先拿出元養丹給每人服下一粒,又把其身上的外傷都檢查一遍,確認沒有太過嚴重的傷勢才放下心來。


    在讓四名鏢師相互幫著處理傷勢後,魚九則對李之罔使了個眼神,二人避開鏢師們來到偏僻點的地方。


    “魚兄,有事?”李之罔不太想再和魚九則扯上幹係,帶著點若隱若現的疏離。


    魚九則絲毫不以為意,輕笑道,“想和李兄做筆交易,不過還要看李兄此番是何打算。”


    “什麽交易,魚兄且說,我二人也算患難過,不用賣關子。”


    “是這樣的。”魚九則嚴肅起來,“我弟子雖然忤逆於我,但卻也青出於藍勝於藍,鑽研出了能使幻覺顯實的秘法。我雖不知道秘法具體的法訣,但肯定是借用了聖女血才能實現。我注意到李兄把聖女給砸碎了,那現在世間僅存的聖女血隻存在於李兄體內...”


    魚九則說到這兒就不說了,但李之罔已聽明白,接口道,“魚兄的意思是要我體內的聖女血?這是一舉二得的好事,但我能得到什麽好處呢?”


    魚九則點點頭,算是肯定了李之罔的猜測,“李兄的好處自然大大的有。首先自然是提取出聖女血後,李兄再不用擔憂聖女血對身體的隱憂;再者,我方才注意到李兄還是偶爾會對著虛空發呆,想來幻覺的影響還在,我會幫李兄治好;還有就是,治療必須得回去梵惑道門,我記得道門中有李兄一位故人,李兄也可以借此去尋回故人。”


    李之罔聽完不禁頷首,看來魚九則對所謂的聖女血頗為上心,不然不會主動替他思慮出這麽多好處。現在他確實仍受幻覺困擾,偶爾還能看見根本不該存在於此的人,但這並不代表他會接受,故此說道,“我這邊尚有些事要處理,恐怕不能立刻答應魚兄,請給我一天時間。”


    “自然可以,李兄可以盡情考慮,我會尊重你的意見。”


    二人談完,便又回到篝火旁坐下歇息,因為成癮者已被除去的緣故,欲癮監牢已沒有那麽危險,眾人都沒提出離開的想法,而是美美地靠著篝火睡上一覺,第二日一早才往外走去。


    魚九則走在前頭,李之罔五人稍慢些。李之罔看魚九則已離了些距離,聽不到眾人的談話,便問道,“你們傷勢如何?我有些事要給你們說。”


    四名幸存鏢師中董震年紀最長,故此由他答道,“多謝王小哥的丹藥,我們幾個好上許多,休養一段時間就沒有大礙了。”


    “我們這趟是被汝森藥莊算計了,不然不會出現這麽大的損失。”李之罔說著,把從吳築那兒問出來的情況和盤托出。


    眾人聽完皆氣憤不已,董震嚷嚷道,“那我們現在得趕快趕回毗湘啊,找汝森藥莊好好算上筆賬,死了這麽多兄弟,可不能讓他們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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