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要不要找個日子,去瞧瞧子初兄長?聽說他種那棵枇杷樹,種了一年芽都沒抽個,我們去幫他出出主意。”程魚繼續嘮家常。


    聲音裏沒有這三年的辛酸和苦楚,隻有歲月靜好,他們還是在一塊兒的。


    忽而風過,院子裏的丁香枝影橫斜。


    “好。”


    溫柔的一聲,如從夢裏來。


    啪,涼席墜地。


    程魚靜了一會兒,緩緩轉過身去,瞳孔擴大。


    男子從四輪車上站了起來,身子還有些不適應,搖搖晃晃的,向她走來,手裏一枝剛摘的丁香花,開了紫色的朵兒。


    他在程魚麵前駐足,將丁香花送給她,紅了眼眶“小十三。”


    程魚的淚頓時下來了,她說不出話來,眼睛都不敢眨的看著男子,生怕一眨,夢就醒了。


    錢蹊把丁香塞到她手中,輕輕按住她肩膀,認真又有點緊張的,一字一頓“今天,就成親。”


    ——小十三,能不能考慮嫁給先生?好。


    這是三年前,他們最後的對話。


    如今一天一刻,都不會讓你再等了。


    “好。”程魚重複了這個字,歲月蹉跎,頓時綻開至荼蘼。


    憂傷的思念,世人都知是丁香的花語。世人難知,丁香還有另一個花語,暗與你結同心。


    他終究是晚一點遇見了小十三,她好好長大了,他送出了這枝盛放的丁香。


    孟婆湯摻了水,終是神明開了恩。


    諸侯曆一百五十年的冬,雪下得格外大。


    王宮敲響了最高規格的喪鍾。


    燕王,姬照,薨。


    在她離開一年後的雪天。


    如同那年的雪天,她走向了他的軒車。


    據說燕王薨前,懷裏緊緊抱著的,是兩個皮影人兒,一個女人,一個孩子,身上也沒有穿王袍,隻著了一襲青衣,有春水般的色澤。


    是若幹年前已經過時的青錦。


    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


    媒絕而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


    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


    申旦以舒中情兮,誌沈菀而莫達。


    願寄言於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將。


    ……


    宮裏幽幽回蕩的,是他最後的哼唱,屈子的詞,思美人。


    《諸侯史·燕書·燕悼安王》“曆一百五十年,王薨,諡曰悼安。太子威,繼王位。”


    史書上寥寥幾字,為燕王蓋棺定論。


    至於某個君上,就不足以記在曆史上了。


    還是個孩子的姬威,被羋家的丞相抱著,坐上了王位,此後羋家把持朝堂,燕國政治混亂,都是後話了。


    ……


    諸侯曆一百五十年。


    諸侯曆一百五十一年。


    諸侯曆一百五十二年。


    諸侯曆一百五十三年。


    ……


    滄海桑田,故人白頭,亂世盛衰無常,興亡如夢。


    曾經悲辛無盡的故事被湮沒在歲月裏,慢慢被世人遺忘,曾經刻骨銘心的記憶逐漸泛黃,化作史官筆下一滴墨。


    有人老了,有人走了,有人長大了。


    新的故事正在上演,新的記憶正在形成,人間是個戲台子,一出唱罷另一出登場,從來沒有結束。


    咿咿呀呀,西皮流水,盡皆瘋魔。


    燕國某處山居,青草十裏,一株枇杷樹剛剛抽了芽,驚動了十裏八鄉的村民。


    “小瘋子,正常的枇杷樹四五年就能結果了,雖不到盛果期,但能吃到甜頭了,若是用嫁接,還能快點,第二年就能結果。你這棵樹好生奇怪,養了這麽些年才抽芽!”


    村民圍著籬笆牆,稀奇的指指點點,樹苗普普通通,和正常的枇杷樹沒兩樣。


    被稱作小瘋子的男子微笑點頭,不做解釋,他好像又滄桑了幾分,關於他為什麽來這兒,他是誰,曾經轟轟烈烈的真相或流言,都正在被淡忘。


    歲歲年年,他和枇杷樹,成為這片原野上的傳說。


    堅定又溫柔的,和老天爺和命運,和解。


    時間把他打磨得愈發從容,臉上的皺紋安靜老去,過往和癡纏都釀成了酒,悄無聲息的醉人。


    諸侯曆一百五十四年。


    諸侯曆一百五十五年。


    諸侯曆一百五十六年。


    ……


    村裏多了很多新麵孔,又搬進來的村民,又出生的孩子,也沒了很多老麵孔,唯一不變的,是原野上的小瘋子,和他的枇杷樹。


    枇杷樹長得格外緩慢,很多人勸他,若真想吃枇杷,換一棵來種,何必熬死這一棵。


    但小瘋子依舊微笑搖頭,不做解釋。


    他已經不需要解釋了,老天爺和命運,都無所謂了,他隻剩下胸腔裏依舊跳動的真心,願與神明換。


    時間淡忘一切,歲月無聲向前,村裏慢慢沒人認得他了,甚至會路過時帶了疑惑他在這裏幹什麽?


    唯有偶爾,籬笆牆前會趴了兩個小孩,他們清楚的知道他,和他的故事。


    “父親!”男孩揮舞著小短手跑過去,舉起手裏的籃子,“母親讓我帶了胡麻蒸餅,母親親手做的,讓您嚐嚐!母親說,你就算忙著種樹,也切記好生吃飯,好生睡覺!她得空了再來瞧您!”


    “許少爺,您慢點跑!”老遠的,奴仆跟在後麵,上氣不接下氣。


    “我也給舅舅帶了肉燕!”另一個女孩同樣舉起籃子,得意的看了一眼男孩,“魏許,我都會做飯了,你還不會生火,小屁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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