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蟄也看了眼錢磯:“王上要說的,也是這番話麽?”


    錢磯緩和了語調,長輩般勸他:“蘇蟄,薑九的事,或許當年是有不妥的地方。但一邊是國,一邊是她,寡人不得不做出選擇,以一人的代價,換來萬民的前途。”


    霍衝在旁邊吼:“蘇蟄你還聽不懂?回頭是岸,王上和老夫的耐心都是有限的!你念的書是老夫親自教的,竟不懂家國為先這一條麽!”


    眾矢之的,蘇蟄卻隻是微笑,眸底有嘲諷,有失望,有光。


    是啊,匕首不滅的刀光,自他眸底而始。


    “王上,您賜臣領院匕首時,曾說,望君應從初心,刀刃卷起之時,仍是今日少年。”蘇蟄向錢磯跪下來,鄭重的行了大禮,“此話,臣,一生不忘。”


    錢磯負手不言。


    “霍相,或者晚輩應該稱您一聲先生,小時候,您教晚輩諸子,說先賢萬古,當如頭頂星空,永遠指引晚輩方向。”蘇蟄轉向霍衝,再行了尊師禮,“此話,晚輩,死生不渝。”


    霍衝目露複雜。


    最後蘇蟄轉向蘇勇,行了晚輩的家禮:“堂伯,蟄兒的武道啟蒙,是您啟的,您告訴蟄兒,暗夜裏,地獄裏,記得刀光不滅。此話,蟄兒,如日高懸。”


    蘇勇抹了抹眼眶。


    蘇蟄從懷裏取出匕首,是他的領院匕首,曾經一身榮耀和君王期盼的象征,上麵四個刻字:俯仰無愧。


    然後他起身,挺直腰杆,流下淚來:“我不是不懂你們的家國大義,我隻是不懂,為什麽犯下罪孽,卻不敢去承認,還要把罪孽,加在受害者身上。我恨的,是這份虛偽啊!”


    錢磯,霍衝,和蘇勇一驚:“蘇蟄,你要幹什麽?”


    蘇蟄咬咬牙,匕首一揮,割斷一半袍衫。


    “在你們承認罪孽之前,我與蘇家斷絕親緣,不聽霍氏架上書,不做金陵堂上官。自茲今日,自立門戶,建府秣陵。”


    華貴的官袍悠悠墜地,對麵三人都愣了。


    蘇,作為天子近臣,吳國頂級的權貴,家門立在金陵,與王室同城,世稱金陵蘇氏。


    如今蘇蟄自立門戶,獨立為秣陵蘇氏,在注重宗族傳承的亂世,等於不識好歹的白眼狼。


    金陵蘇氏的家主蘇勇大急,顧不得錢磯,脫口而出:“蟄兒你瘋了!為了素不相識的一個薑九,叛出家族值得麽!你是我蘇家的驕子,如今竟要成為恥辱麽!”


    霍衝也跟著勸,錢磯卻沒了耐心。


    他製止蘇勇和霍衝兩人,舉起了手,他身後烏泱泱的將士刷的,刀刃對準了蘇蟄。


    “可惜了。”錢磯轉過身去,手落下。


    將士潮水般的湧來,地動山搖,殺意攜卷刀光而至。


    蘇蟄撕下襟帶,將匕首緊緊的纏在手上,笑了:“我曾經忠君,忠師,忠家,可如今,我隻想忠於自己的……信仰。”


    他頓了頓,刀鋒乍然雪光炸裂,映亮他眸底:“殺!”


    吐出一個字,他衝了出去。


    ……


    蘇蟄醒來的時候,看到戚萍,還有兩個略微詫異的麵孔:錢蹊和程魚。


    “清平君?”蘇蟄掙紮著要行禮。


    錢蹊製止他,歎了口氣:“前因後果戚姬告訴我了,你也是真瘋,以一人之力,對上整個王軍?還好子沅的朋友救下了你。”


    蘇蟄看向程魚,變了臉色:“多謝程姬救命之恩!不,不對,程家怎可出手?這是吳國內部的事,豈不是要連累程家?”


    程魚得意的解釋:“放心吧,是我跟著先生遊曆列國時,結交的一些英雄,和程家沒關係。先生是吳國封君,不方便出手救你,所以我就代勞啦!”


    蘇蟄看了看錢蹊,見後者點頭,他才放下心來,卻還是顧慮:“王上奪兄之位,君上本就行走在刀尖之上,此事萬一暴露,豈不是為王上除了君上,添了借口?”


    錢蹊不在意道:“隻有我親近的幾人知曉此事,當是無妨。”


    “郎君,您少說點話吧,您身上都是重傷,先養好身子,我們再計劃以後。”戚萍端了藥進來,眼都哭腫了。


    錢蹊讚同:“你放心,王上不會追究的,畢竟宣揚出去,被一群綠林從眼皮子底下救人,他的麵子都能毀完了。此地是師秋的草廬,安安靜靜的,不會有外人打擾。”


    “師秋?那位聞名列國的琴師?”蘇蟄想到什麽,微訝,“君上周遊列國,還真是結了不少善緣呢。”


    錢蹊笑笑,看向屋外青山綠水,隱約有琴聲,是吳燕邊界的隱世仙居。


    “隻怕你如今自立門戶,秣陵蘇氏,吳國要變天了。”他籲出滿腔濁氣。


    是,豈止是吳國,曆史,在這一刻,也變天了。


    《諸侯史·吳書·吳定襄王》載:“曆一百四十六年,秋。金陵蘇氏蟄忤逆,叛族,自立秣陵。上慈,念其昔日之功,免死罪,褫官位,終生不錄。”


    吳國千裏之外,燕國。


    王城,薑宅。


    薑相之妻,公主華看著乖乖喝藥的男子,很滿意:“子菊,你這些年聽話了不少,知道自己珍重身子了。”


    薑夕英抬眸,孩童般撒嬌:“上次醫官來說,兒子的身子確實好轉呢!”


    姬華點點頭,紅了眼眶。


    自從薑朝露勸了薑夕英後,後者就聽進去話了,這些年一直聽醫囑,好好養病,和從前花天酒地的無賴,好像變了一個人。


    “她說,要與她糾纏不休,至少得好好活下來……”薑夕英看著黑漆漆的湯藥,露出詭異的溫柔,仰頭飲盡。


    當然這句話姬華沒聽到,她勸了幾句治病不是朝夕之功,就要轉身離去。


    沒想到薑夕英突然一句:“母親,聽說吳國蘇蟄自立門戶,稱秣陵蘇氏了,因為一罐什麽東西,母親知道麽?”


    姬華心猛地一竄,瞬間白了臉色。


    薑夕英語調天真,續道:“……是我母親的骨灰麽?”


    姬華瞳孔擴大,她驚恐的看薑夕英,回答的力氣都沒了,隻管跌跌撞撞的衝出去,衝到書房,一把揪住薑攸。


    “說,你是不是告訴他了!!!”姬華尖叫,臉色白得像死人。


    薑攸直視她,語露嘲諷:“……現在才知道?你真夠遲鈍的。”


    姬華渾身癱軟,咚的一聲跌坐在地,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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