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魚抬眸看漫天的雪,青山白宇,崤山的寧靜和王城的喧囂,仿佛在兩個世界。


    很多人的命運,也仿佛在兩個世界。


    “先生您聽說過我的族姑,也就是程太後無法生育的舊事麽?”程魚籲出一縷白煙。


    錢蹊想了想:“確實是舊事,略有耳聞。”


    “族姑她是少家主,她十歲就能憑記憶畫出三十六天星圖,十二歲與各國欽天監論天道而不敗,當時她以女子之身,出席諸侯齊聚的鹿山會盟,天女之名傳遍天下。”


    程魚深吸一口氣,神色轉黯:“從此,她被諸侯盯上了。天女,仿佛被天眷顧的女兒,成為各國證明自己王統天授的工具,各種威逼利誘,逼我程家嫁女,可惜我族姑啊,平生所願唯與星辰夜空相伴的她,被迫卷入漩渦裏。”


    錢蹊翻出泛黃的記憶,恍然:“所以為保程家,你族姑選擇了條件最誘人的燕太子,也就是後來的燕王姬鎬,然後,聽說她自己喝了紅花湯,不願為姬家生育。”


    程魚點點頭,語調不穩:“她說,天地千裏,豈是亂世一隅所能想象的廣闊,但說這話時眼睛都在發光的她,後來成了深宮裏的囚徒,再不能觀星,也再不能踏出一隅的紅牆。”


    程魚伸出手,向天地千裏的雪空,向山下棋局般的王城,向王城裏白雪琉璃的王宮,一抓。


    王圖霸業,源自西周姬岐,姬家王朝。


    “我程魚,不是為了誰,我隻是單純的對於誰……看不慣。”


    程魚笑了。


    沒想到身旁的男子也伸出手來,抓住了雪空裏的手,一點點的,十指交扣。


    “……小十三盡管看不慣,出了事,先生擔著。”


    錢蹊輕道,眉眼融化。


    程魚臉滾燙,沒有抽手出來。


    她和他都不說話,隻是並肩看這雪,看這世,兩人間就什麽都懂了。


    知你知我知天地,知心足矣。


    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對小十三和先生,很多很多年以後,又有一對小十三和先生。


    歲月無聲,故事從來不會結束。


    轉眼,過年了。


    木蘭院六人還是一塊兒,圍在一起剪窗花,貼對子,吃鍋子,不過放的是青辣子。


    “喲,你們怎麽都剪了菩薩?”薑朝露瞥了眼對坐,好奇。


    “求菩薩保佑夫人,早點好起來,長命百歲!”五人異口同聲,比著誰剪得好。


    薑朝露抿嘴一笑:“那妾就不客氣了,誰剪得好的,老規矩,第一個撈肉片!”


    五人麵麵相覷,突然都哽咽起來。


    薑朝露莫名其妙:“怎麽哭了?”


    “夫人,您真的,好起來了,不,或者說,是您願意好起來了。”話多的朱鶯被推出來做代表。


    五人拚命點頭,他們對坐的薑朝露,雖然還是小臉兒蒼白,但眼睛裏已經有了神氣兒。


    本就是心裏的毛病,最好的藥,是自己放自己一條活路。


    薑朝露愣了愣,她沒想那麽多,隻是覺得離開傷心地,不見傷心人,民間的俗語確實有些道理。


    她看向窗外的雪,崤山的年是安靜的,沒有炮仗也沒有萬家燈火,但青山白雪人若一粟,確實生死都能教輕看了。


    “他們放過了我,我還能不放過自己?”


    良久,薑朝露輕輕一句,舉起了酒盅。


    “新歲安康!”五人抹著淚笑,也舉起了酒盅。


    “怎麽能漏了我們?加兩副碗筷,加兩壺酒!呼,好冷!”風雪聲中柴扉開,兩個狐裘團子滾進來。


    是程魚和錢蹊。


    “大過年的來山裏,程家能放你?”薑朝露驚喜,忙讓加蘸碟,要芝麻醬。


    “偷溜出來,就一會兒,既然是大過年的,好歹跟你們喝一盅。”程魚得意的笑,不忘拉攏臉色有些陰的錢蹊,“先生放心啦,你的臣子都被我放倒了,最好的蒙汗藥……”


    話沒完,錢蹊就提溜了程魚後頸窩,讓她乖乖坐好,不然肉片要撈完了。


    八個酒盅湊成圈,團團圓圓,一百四十一年的歲,瑞雪兆豐年。


    薑朝露醉倒前最後一個念頭,隻剩了四個字——


    都過去了。


    好的壞的,過去,就是了了。


    諸侯曆一百四十二年,正月。


    奴仆五人開始輪值,五天一換,第一個就是大力。


    理由很簡單:力氣大,新宅子做灑掃添東西,好幹活。


    薑朝露擁著翠氅,坐在小紅爐邊,看大力在雪地裏布機關,說是抓野兔,深山裏的野兔都傻。


    “深山裏的怎麽會傻,跑得賊快。”薑朝露笑,備好了熱湯。


    “夫人您不知道,深山裏的沒見過獵戶,更別說機關了,不就是傻了?”大力滿頭大汗的答。


    果不其然,大力捉了一麻袋野兔。


    “醬成兔肉幹吧,等子沅來了送給她,抵房錢。”薑朝露被自己的話逗笑,“……不然咱們白吃白住的,真不要臉了。”


    於是薑朝露和大力的五天,熏了三掛竹架子的兔肉幹,惹得麻雀全來偷。


    “喲,奴還給夫人帶了好吃的,現下怕是瞧著不用了。”清脆的笑聲傳來。


    薑朝露看著踏雪而來的紅衣,打趣:“家裏做了新衣?好俏的美人,回去沒誰看上?還舍得來深山裏探望病人的?”


    朱鶯大包小包的擰進來,摘了昭君帽,撣著雪,催著大力快換班,別耽誤她賣乖。


    “不就是一堆鄉下的臘肉麽,比得上新做的野生兔幹?”大力往包裏瞧了眼,癟癟嘴。


    大力下山後,芷台頓時熱鬧了不止一倍。


    朱鶯本就嘴快,又回家拜了年,鄉下的新鮮事說來就不帶停,薑朝露硬是打第一句話後,就沒插上過嘴。


    好不容易朱鶯開始介紹她擰來的年貨,薑朝露才到了輪:“臘肉分些送給子沅,鄉下的東西實在,或許比她王城裏的好些。”


    “不消夫人說,奴也準備了她的份兒,還有清平君的,都有!”朱鶯笑,從包裏翻了件衣衫出來,“這件專門給夫人,百花衣!”


    是繡滿了長壽花(注1)的外衫,針法不一,像是出自不同人之手。


    薑朝露好奇:“你繡的?”


    “百花百花,奴請鄰裏街坊每個女眷,都在上麵繡了朵花,長壽長壽,祈求夫人快點好起來,長命百歲。”朱鶯解釋。


    不過是女紅簡陋的布衣,薑朝露卻立馬脫了錦緞穿上,嗯,好暖和。


    注釋


    1.長壽花:聖誕伽藍菜(學名:knchoeblossfeldianapoelln),又名長壽花,薔薇目景天科,多年生肉質草本。(來源:搜狗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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