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朝露倚在廊下午憩,曬過的金絲竹薦幹爽,穿堂風一吹,賽神仙。


    大力在瓷缸子裏鼓搗冰塊,回頭笑:“夫人,宮裏送了冰塊來,奴給您放到寢居裏。”


    “稀奇,宮裏還記得咱們?”朱鶯在旁嘴快。


    “怎麽不記得,夫人還是夫人,王上明天就來了。”奉娘瞪她。


    烏梅給薑朝露端了綠豆湯來,勸:“夫人別多心,王上新繼位,總是忙些。”


    薑朝露看著他們笑,不置可否。


    王上,成了嘴巴裏才會出現的存在。


    姬照數月不來,或者說,音信全無。


    薑朝露若是遣人去打聽,還能知道宮裏的動靜,什麽羋姬封了瓊瑤夫人,王室發國書和秦國聯姻,聽來跟故事似的。


    若是不遣人去打聽,那就是死水般,兩個世界。


    她薑朝露,還是野室,什麽都沒變。


    唯一變的是吃穿住行,似乎東西好點了,還有庭院裏的落花,從春積到夏。


    再到秋,直至冬。


    木蘭院的門檻結了青苔,覆了薄薄的霜。


    薑朝露開始還有念想,後來連想也不想了,她看到天井剪出的四方天空,是唯一能和王宮裏的某人,牽連起來的東西。


    時間,以驚人的速度,磨滅一切。


    日複一日的荒蕪,將心侵蝕殆盡。


    “夫人,奴看見王駕經過!看見王上了!”


    她聽見剛去街上采買回來的朱鶯,扯開嗓門喊。


    “王上?”


    薑朝露瞳孔失焦,竟有片刻的恍惚。


    如同聽到陌生的名字,一時半會,腦海裏都映不出他的麵容。


    他仿佛徹底退出她的世界,踏雪無痕,極致的聰明和幹淨。


    她也熟悉了他的退出,有時會問自己,他笑起來什麽樣,記不得了。


    立秋。


    木蘭院桂花灑金。


    宮裏送來了賀禮,說瓊瑤夫人有孕,闔宮有賞。


    “祝夫人誕育公子,順遂平安。”薑朝露將親手縫的百子被奉上,回禮。


    她內心波瀾不驚。


    《周禮》載:“天子後立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


    諸侯國無天子,王至尊,故王後為最高階,餘者同周禮。禦妻為最低,夫人僅次於後,以正宮闈,綿延子嗣。


    瓊瑤夫人,羋蓁蓁。


    君子以玉比德,瓊瑤是美封,他第一個孩子,將從她的肚子出來。


    不過都跟薑朝露無關了。


    甚至那年輕的王,選秀納妃不停,燕宮花紅柳綠,都跟她無關了。


    她始終平靜的,聽朱鶯跟她扯外麵的流言,平靜的笑,平靜的,如同聽戲台上的說書。


    “夫人,枇杷熟了,可以做枇杷膏了!”她唯一的驚喜,是來自園子裏的枇杷樹。


    烏梅和奉娘抬了匾簸箕,笑著喚她來瞧。


    薑朝露也笑,挽起袖子,和她們一塊兒摘枇杷,熱火朝天。


    好像日子本來就是這樣,就他們六個人。


    薑朝露把上房最大的榻搬到園子裏,曬枇杷。


    摞是摞得滿,大力也不用愁沒地了,她卻覺得有點紮眼。


    這張榻原來是幹什麽的?華麗,寬敞,卻落了一層灰。


    “來人,你們把榻掃掃,別髒了枇杷。”薑朝露吩咐。


    沒過幾天,宮裏又送來了賀禮,說是王上立後,闔宮有賞。


    “是秦國的嫡公主,贏姬!”朱鶯消息最靈通。


    “燕與秦聯盟了,是好事。”奉娘看了眼薑朝露,歎氣。


    薑朝露卻疑惑,看她作甚?


    燕王娶誰為妃,立誰為後,流水席般的冊封,她都聽麻木了。


    然而再過幾天,宮裏敲了祭鍾。


    說是瓊瑤夫人的孩子沒了,宮人給木蘭院掛上靈幡,為未出生的公子安魂。


    薑朝露看著宮人忙活,好奇點在他們彩繡的腰帶:“不用穿白麽?”


    “王後甫嫁進來,嫌晦氣。”宮人回答。


    薑朝露掩唇一笑:“妾好像知道,瓊瑤夫人的孩子是如何沒的了。”


    “不過是宮外的野室,膽敢妄議……”宮人正要怒斥,被機靈的拉開,使眼色。


    “別說是野室,你瞧衣食住行,東西哪點差過了?王上心裏念著呢,保不準什麽時候進宮,就是貴人了!別提前結怨了!”


    宮人前後思量,方才罷休離去。


    木蘭院一如既往的關上門,就隻見天井剪出的四方天。


    “下次宮裏來人,請他們帶罐枇杷膏走!”薑朝露長久的目送他們背影。


    來者是客,在木蘭院,都是稀客。


    薑朝露偶爾也會聽到魏涼的消息。


    禳侯魏滄解了魏涼和戚姬的婚約,說願和戚家結同宗之好,認了戚姬為魏氏女,做魏涼的義妹。


    於是燕國待字閨中的貴女就炸了。


    問名的花名冊成擔的送進侯府,魏家的少貴人,被盯成了狗群裏的肉包子。


    然而主角的魏涼,卻半年來,鮮少現於人前。


    聽說腿骨斷了,養傷。


    習武之人,筋骨最是關鍵,魏涼養了半年,順便躲清靜。


    而燕宮的王,聽說也腿骨斷了,不過宮裏服侍的多,藥材金貴,好的快些,薑朝露心裏隻一刹,就忽略了過去。


    那晚的變故,她和奴仆五人心知肚明,都默契的不提。


    上麵也封了口風,輕描淡寫的就揭了篇。


    她薑朝露卻記得清楚,被打暈前的最後一刻,她聽到趕馬的車夫的聲音,是薑攸,邏輯上能讓王城侍衛不敢攔的令牌,是姬照,朱鶯所說月夜裏奔向她的少年,是魏涼。


    這三個名字牽扯到一起,人間悲喜,嚐透了。


    好像一把把刀剜她的心,剜到最後,剜幹淨了,什麽感覺也沒。


    她甚至還感激姬照,王室厭棄的女人,能留命,都是仁慈了。


    “謝王上。”


    就如她每次跪下來,謝宮裏賞賜的物資,謝他的恩典。


    “為什麽不受寵的野室,吃穿住行都是最好的?”


    每次來分發物資的宮人,疑惑的上下打量,不知道答案。


    薑朝露也不知道答案。


    那個曾幾何時,笑起來如沐春風的郎君,在她的命運裏成謎。


    “大力,賞賜裏有進貢的鮮羊肉,今晚吃羊肉鍋子!”


    轉頭,她又會忘了這些僅存的糾結,笑著招呼庖廚,蘸碟放芝麻醬還是辣子。


    燕王宮,銅雀。


    燕王姬照看著滿桌珍饈佳釀,挑眉:“棗糕呢?”


    寺人們跪倒:“王上恕罪!醫官囑咐了,王上再這麽下去,會傷胃子的!故程太後做主,撤了每日的棗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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