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恕罪……”薑朝露覺得自己快死了,服了軟。


    “記住我說過的話。”姬照滿意,仍舊穿了衣就走,好像來就是為了這事,根本不多呆。


    薑朝露伏在衾枕上,大哭起來。


    她大病一場。


    有心裏的,也有身上的。


    每天下不來榻,慘白的小臉縮成一團,盯著窗外打朵的春花,整日的走神。


    “夫人,王室的女人,就是這樣的命運。進來了,就出不去。”年紀最長的奉娘端了藥進來,抹淚勸。


    窗楹邊趴著四個腦袋,目露關切,又不敢進來。


    “妾沒事,養養就好了。”薑朝露朝他們笑笑。


    朱鶯忿忿:“夫人您放心,下次奴準備麵大鑼,景吾君一進您屋,奴就在外邊敲!”


    大力和阿保摩拳擦掌:“鄉下有種熏老鼠的煙,隻要景吾君來,奴們就往裏麵放!”


    烏梅沒說什麽,隻把燉好的粥食多加了蜜糖,能甜到人心裏。


    薑朝露被他們逗樂,嗔怪:“你們一個個餿主意,凍傷都好完了?說大話也不掂掂自己腦袋的!”


    “反正奴們沒用,嘴上出出氣,也是出啊!”幾人見薑朝露笑了,鬆了口氣。


    薑朝露看著一張張真誠的臉,問出了一直的疑惑:“你們明知道妾……還待妾這般……”


    奉娘歎了口氣:“夫人,奴們都是景吾君從宮裏調出來的,以前的伺候的都是您所謂的,真正的貴女。可是她們的,就算人再好,和奴們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看她們總是像隔了一層霧,就跟畫兒裏似的。”


    頓了頓,奉娘看向薑朝露,笑:“但是夫人,奴僭越,奴伺候夫人就像照顧自己的家人。”


    “是啊,是家人!”朱鶯拍著胸脯。


    大力和阿保忙捂她嘴:“不得對夫人托大,沒規矩了!”


    薑朝露擺擺手,眼眶微紅:“家人麽……妾竟不知,你們是這般看待妾的。”


    “是啊,家人。”奉娘按住胸口,輕道,“進宮簽了賣身契的,誰不是有個拚了命也要守護的人,奴們是,夫人亦是吧。”


    她胸口掛著個長命鎖,是那種寒酸的,但卻視若珍寶的小兒之物。


    薑朝露恍然。


    朱鶯的腕上有對連心鐲,一隻刻了黃鶯,一隻刻了小鵲,鵲還小,跟在黃鶯身後。


    大力每月的例銀都寄回家,自己的衣衫補丁結了三層,而從他家裏回過來的,是那種老手藝的醬黃豆醃菜瓜。


    阿保得空就各處尋藥,上到千金下到偏方,全是治那種已經垂垂老矣的末路藥。


    至於烏梅,把所有的賞賜份禮都存了起來,宮女到了年紀,若能交上一大筆供奉,就能被放出去,烏梅說,家鄉有人等她,她想親手繡自己的嫁衣。


    是啊,拚了命也想守護的人。


    薑朝露笑了,笑得淚都下來了。


    不是他們理解她的命運,不過是在她的命運上,看到了自己。


    這亂世,這眾生,無人可逃。


    薑朝露養病養到了三月,諸侯曆一百三十九年的春。


    木蘭院的梨花都開了,攢著堆雪。


    薑朝露可以下地了,奉娘扶著她在院子裏賞花,風吹梨花落。


    景吾君姬照沒有來過,音信全無。


    薑朝露卻習慣了這樣的日子,或者說,習慣了如何活成一個野室。


    他來了,郎情妾意,他不來,就跟死了似的。


    “夫人,您喜歡落花麽?女子多喜盛放的枝頭花,落花總歸是不吉利。”奉娘見薑朝露站在樹下,故意接著落花,問。


    薑朝露搖搖頭,又點點頭:“不是落花,是落花影裏的少年,曾經我的少年。”


    那時,奉娘第一次看到薑朝露的笑,燦爛得,好像要把這輩子都搭進去。


    我,她也是第一次自稱我,不是妾。


    然後木蘭院就多了條心照不宣的規矩,落花不掃。


    三月,春意洶湧。


    景吾君姬照再次駕臨時,神色平靜。


    “見過君上。”薑朝露拜倒,歡天喜地的隻有那五個奴仆。


    姬照伸手來牽她,出院上了馬車,馬蹄踏過石磚縫裏的青草。


    馬車停在薑宅門口。


    二人下車來,薑攸穿了官袍,在門口候著了。


    “薑相。”姬照拱了拱手。


    薑攸回禮,目光迅速的往薑朝露身上一瞟,就視若不見。


    薑朝露咬咬下唇,意料之中的尷尬,令她對姬照的感激又多了幾分。


    回門,是每個新婦都要過的禮。


    野室,倒是不用回門的。


    但景吾君姬照前幾天來話,說天暖和了,陪薑朝露回門,特意加重了陪字。


    收到上令的薑攸臉色發白,至今瞧著姬照,都帶了陰影。


    “君上知她身世多少?”薑攸和姬照落座後,當先發問。


    “除了跛腳僧人的話,還有公主滿城求的偈子。”姬照豎起兩根指頭,慢悠悠道,“其他的,差不多都知。”


    薑攸臉更白了。


    姬照加了句:“這次回門宮裏沒有記檔,我也會保證,沒有流言散出去,所以薑相大可放心。”


    薑攸還是坐立不安,掙紮道:“君上,請恕卑職無禮,犬子夕英自打上次發癲後,就渾渾噩噩的,根兒大底出在……她……身上,望君上念及卑職愛子之心,準……她……去勸勸犬子。”


    姬照居然痛快的準了,給身後的心腹使了眼色,後者跟著薑朝露離席,來了後堂。


    得到消息的薑夕英已經候著了,看見女子眼睛一亮,就要衝上來,被那心腹攔住。


    “夕英少爺自重,此乃景吾君的女人。”心腹麵色不善。


    薑夕英訕訕,眼珠子一轉:“我想帶她去瞧個東西,閣下反正都跟著,無礙吧。”


    心腹看了眼前廳,薑攸和姬照不知在說什麽,空氣裏僵滯味濃,反正是第三人插進去就得掉腦袋的氣氛。


    他遂應允,隨著二人來到後花苑,一處被鎖起來的小園子。


    薑夕英打開鎖。


    薑朝露瞳孔微縮。


    園子裏有四棵銀杏樹,春天抽了綠芽,碧油油的小扇子。


    這副場景多少有點古怪。


    因為除了四棵樹,園子裏再無它物,連半顆草也沒有,光溜溜的,就像是一個——


    墳地。


    心腹蹙眉,護在薑朝露身前:“夕英少爺想幹什麽?”


    “我就讓她看看這四棵樹,然後聽我講個故事……我想告訴她很久了,她離開後我每天練習,一定講得好……”薑夕英哀求,情緒逐漸激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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