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在他看不到的角度,薑朝露低下的頭,淚大顆大顆的滾下來了。


    她作為魏滄家眷,去祖陵謝罪的行程都是不外傳的,怎會那麽巧的,就撞上衛質子。


    這亂世風雨如晦,人人一身塵埃,不論是自願還是被迫,她也成了其中的一員。


    入了局,就退不了。


    ——幸好,當初還金與你了。


    燕王宮,銅雀。


    景吾君姬照聽著心腹的回報,緊張得再次確認:“一字不差?她沒有說予魏涼?”


    心腹拱手:“君上放心,卑職日夜盯著薑氏住處,她絕沒有將君上供出去。”


    姬照重重鬆了口氣,突然心情特別的好,連日來盯著薑氏,他的弦也時刻不敢鬆,幾晚沒睡好了。


    “好,很好,這最後一關測試,她通過了。”姬照歡喜得在殿裏轉來轉去,扔了玉佩給那心腹,“賞,都有賞!”


    心腹謝恩,想了想,又道:“君上將自己進過她屋的流言傳給兩個人,一個魏涼,一個衛質子,還有薑氏謝罪的行程,飛箭傳信透露給了衛質子。君上環環布局,就缺魏滄將軍那一環了。”


    姬照輕蔑一笑:“就算清白,也沾了一身腥。手握軍權的魏家,已經給了父王足夠的借口了,而我們要做的,不過是趁機示好,魏滄是聰明人,不會不給魏家留後路的。”


    心腹麵露敬畏,眼前的男子是怎麽做到算無遺策,旁人算的是局,他算的,是人心。


    所以,注定了會是勝者。


    於是心腹耐不住好奇,多話:“君上是怎麽篤定,薑氏不會透露您呢?”


    “一來沒有實質證據,依她賤籍的身份,說出來比不說出來,更沒人信。二來,因為魏涼之於她……”姬照突然不說了。


    他胸口悶得慌,甚至兩個人的名字並排從口中說出時,他的好心情能瞬間凝固。


    哪怕刀落下來了,刀尖也該是朝向自己的。


    他算人心,故懂她,然而唯獨這一次,他寧願自己不懂。


    愚蠢的念頭湧上的刹那,姬照嚇了跳。


    “前日沒睡好,糊塗了不成?”姬照連忙拍了拍後腦勺,踱步到窗下,看著漫天的雪花。


    心腹也看向窗外:“要過年了,雪下得這般好,來年一定是好的。”


    “是啊,來年,一定是好的。”


    姬照輕歎,吩咐心腹:“去打製一輛女子乘的軒車,用最好的黃楊木,全部雕花嵌貝,簾子用蘇吳的錦緞,還有,車簷四角掛上鈴鐺,銀質的。”


    心腹微驚,這樣的規格都能配王室夫人了。


    他正要去辦,忽又被姬照叫住。


    “算了,我先畫個圖,然後親自去監造。”姬照興致勃勃的坐到案前,眉梢掩不住的笑。


    心腹更不明白了。


    什麽時候,景吾君對這等小事如此上心了,還親自。


    瑞雪兆豐年,來年,果然是好的。


    諸侯曆一百三十八年的最後幾天。


    燕國以衛人欺辱燕將家眷為由,向衛王下國書詰問。


    兩國關係緊張,箭在弦上,等來年雪化了,就注定了戰火再起。


    同月,風波源頭的衛質子熊褘自刎,向母國謝罪。


    然,本就是打來打去的諸侯世,有時缺的就是一個借口,勢上來了就下不去了。


    厲兵秣馬,劇變醞釀。


    這日,魏宅,年不過了。


    魏滄要搬去軍營住,準備來年的燕衛之戰,看著下人們收拾箱篋,他眉頭緊鎖。


    “子初闖進大風閣去見她了?”魏滄聽奴仆匯報,冷哼,“他是當弟弟的,闖進兄長的後宅,也不怕難聽話流出來!”


    頓了頓,魏滄火大:“戰火將起,我不能在家管著他,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惹事!哪裏學的紈絝作風,迷在風花雪月裏了!如今我這一走,他老虎歸了山,天都能捅了!”


    奴仆麵麵相覷,不吱聲。


    氣氛正是尷尬,魏滄的夫人錢姬上前來道:“夫君,您也別光盯著子初,您盯盯您自己啊,燕王賞您的年禮是一車衛產屠蘇酒,您可想好對策?”


    魏滄的眉頭鎖成倒八了。


    王室下賜諸臣的年禮,按例,都有燕國產的屠蘇酒。


    然而送給魏滄的,確是衛產的。


    雖然燕王什麽都沒說,但這裏麵的警告,足以寒意刺骨。


    “衛細作之事,沾了一身腥啊。”魏滄心煩意亂,想起昨日姬照派來的使臣,他決定狠下心來。


    隻要將軍贈美伎,他日景吾君掌印,必善待魏氏。


    那使臣如此說。


    魏氏手握軍權,燕王骨頭裏挑刺,以後的路是如履薄冰。


    “夫君,不然賭一把,男子漢大丈夫,豈可縛手縛腳?”錢姬勸,又加了句,“如果真的風雨欲來,大不了來吳國,王室厚待英雄,必不會學姬家之流!”


    “誒,男人的事,夫人不要插手,我自有分寸。”魏滄瞪她一眼。


    不過,這話也在他心裏紮了根。


    若幹年後,一語成讖。


    年,風聲鶴唳的來了。


    年,草木皆兵的過去了。


    諸侯曆一百三十九年,正月。


    王城屠蘇酒香。


    魏宅牛車駛出,停在了白馬寺(注1)門口。


    薑朝露從車上下來,掩映在白雪中台階盡頭,僧人普聖向她合十。


    薑朝露回禮,大雪模糊了視線。


    將軍魏滄將家伎薑氏贈予景吾君,不過是風雨亂世裏,微不足道的毛毛雨。


    權貴間將姬妾送來送去,有下麵的送給上麵的,當做諂獻賀禮,也有上麵的送給下麵的,當做拉攏賞賜,都是司空見慣。


    但畢竟雙方都是有頭有臉的人。


    故中間會由白馬寺過渡,僧人們輪流向薑氏誦念《金剛經》,斬斷魏家的結緣,從此了無羈絆,做王室的女人。


    十日後,薑朝露從佛寺出來了。


    她抬頭看陰沉沉的天,雪,還是那般大。


    她的命運,就在那一刻轉彎,去向看不到頭的遠方了。


    “景吾君的軒車,已經在山門口候著了。”僧人普聖送別。


    薑朝露立著沒動,突然道:“請問高僧,貴寺是否有小路,可以看得到山門口,旁人卻瞧不見的?”


    普聖想了想:“後山有一條路,沿著取水車的轍子走,可行。”


    薑朝露謝過,正要走,聽得普聖聲音,悠悠從身後飄來:“走哪條路,施主想好了麽?”


    薑朝露回頭看他,眸光明暗不定。


    注釋


    1.白馬寺:東漢第一座寺廟白馬寺。阿枕就是借個名字,此白馬寺非彼白馬寺,勿考,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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