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涼一拳頭打在旁邊的枇杷樹上,掉頭就走。


    看著他背影越來越小,薑朝露忍不住叫住他,哪怕是多一刻,不說話也好,她就是想再看看他。


    魏涼轉過身來,疑惑。


    風中枇杷花飄,漫天紛紛揚揚,落到少年的肩膀,雪白無塵。


    薑朝露笑了。


    她拚了命也想再見的一幕,再見了。


    “小將軍,妾,名朝露。”


    魏涼深深看她,沒說什麽,消失在巷子轉角。


    薑朝露在原地立了很久,被枇杷花模糊的視線裏,終於水汽一片。


    《列子》曰:日初出,滄滄涼涼。


    太陽升起來時,朝露,一瞬就散了。


    生死不相逢。


    深秋,枇杷花鋪了庭院雪白。


    薑朝露大病一場。


    嬤嬤遣郎中來瞧過,說她是憂思深慮,鬱結於心,現在看是小病,但長年累月下去,就得丟命的。


    嬤嬤以為她是因為頭部伶的事,賭氣,遂寬慰她,嗓子和腳不行了,那就練樂器,吹拉彈唱厲害,一樣能位列名伶。


    “不會吹給旁人聽的。”


    薑朝露躺在榻上,目光瞥到手邊的塤,淡淡的笑。


    “你呀,越來越古怪了,不管你了!”


    嬤嬤恨鐵不成鋼,被氣走了。


    餘下時日來瞧過薑朝露的,就隻有柳望子。


    柳望子錦衣華服,珠釵碧佩,似乎還胖了幾許,走入寒酸的房中時,帶進來一股薔薇胭脂的香味。


    薑朝露被嗆了好幾口。


    “薑兒你別怨我呀,有人下,就得有人上不是。我好歹念著你的,瞧,進貢的藥材,我都給你帶來了。”


    柳望子把藥箱打開,滿目琳琅。


    野參黃芪何首烏黑枸杞,薑朝露就算不懂岐黃,也能看出是頂級的好物。


    “你從哪兒來的?就算你如今是頭部伶,也買不起這些多吧。”薑朝露訝異。


    柳望子目光躲閃,換了話題過去:“你別管……那邊還有貴人指名,我隔日再來瞧你。”


    柳望子告辭離去,當然接下來的日子,她再沒來過。


    薑朝露切了半截野參,合著幾顆黑枸杞,燉了湯藥,喝上幾天就能下地了。


    實在是藥材太好,一點點就讓她恢複如初。


    剩下的藥材,薑朝露也沒客氣,拿出去賣了金,壓在枕頭底下才踏實。


    諸侯曆一百三十八年,秋的最後一天。


    燕國,勝衛。


    燕將魏滄回到了王城,功勳勢盛,如日中天。


    送走一撥又一撥的恭賀和諂媚後,魏滄見到了有些意外的來客。


    “你是那個女伶?叫什麽來著?”魏滄愣了愣。


    “薑……”薑朝露滯了刹那,再開口,“朝露。”


    魏滄點點頭,當下還沒想到這個名字的淵源,他隻是聞言蹙眉:“你來魏家作甚,這不是你該踏足的地方。”


    “妾用了從戰場帶出來的軍中令牌,門上放妾進來的。”


    薑朝露跪下,伏地一拜:“妾從戰場逃脫,自知有罪,特來請罰。”


    “每年從戰場逃脫的人多得是了,但逃出去死的,比留下來死的還多。”魏滄並不甚在意,“你能活下來,還回到王城,是你的本事。”


    薑朝露還是沒起來,再拜:“魏小將軍知妾逃脫,隱瞞未報,還望寬恕。”


    “他是我弟弟,訓幾句……”魏滄正擺手,忽的話鋒一轉,“他又來見你了?”


    薑朝露點點頭。


    魏滄目光一冷,頓時語調不善起來:“還說你能活著回來,算你有膽色,沒想到是趕回來見他!你要糾纏他到幾時?他清清白白,都還不懂男女事,你卻是一介女伶,風月滿身塵,如今竟要拉他下水麽!”


    最後半句如小刀,猛地紮到薑朝露心尖上。


    她竭力穩住心緒,輕道:“若將軍是來斥責妾的,妾認,但將軍在斥責之前,能否聽完妾此番來意。”


    魏滄冷哼:“是了,你今天來不僅是請罪吧?如果和子初有關,就不必說了,女伶妄想飛上枝頭的那一套,我知得多了。”


    薑朝露咬咬下唇,練習了好幾天的話,從口中剜心而出。


    “妾知身份,懂廉恥,攀龍附鳳妾尚且不恥,就更不會染指魏小將軍了。不管將軍信與不信,妾今天來,就是把話攤開了,與將軍開誠布公。”


    薑朝露頓了頓,見魏滄神色緩和,才續道。


    “魏涼,他應是昂首挺胸走在這亂世中的人,無論是白晝,還是黑夜,肩上都能落滿落花。”薑朝露深吸氣,淒淒一笑,“妾,不敢髒。”


    不敢。她用的詞,是不敢。


    她知她的孽緣,宿命纏身,她更知朝露易散,與初生的太陽,如何靠近。


    於是要有怎樣近乎於虔誠的絕望,才選擇了這個詞,不敢。


    魏滄麵色複雜。


    “當日那袋金,妾就還給小將軍了,此後的回答,也從無更改。所以,請將軍不要因為妾,做出讓小將軍左右為難的事。”


    薑朝露拜倒,額頭觸到冰冷的地磚,肩膀終於顫抖起來——


    “以後,請將軍您,護佑他。”


    魏滄沉默良久,別過臉去:“……不消你說。”


    薑朝露再拜,起身離去,走到朱紅大門口了,魏滄的聲音幽幽飄來。


    “魏家手握軍權,王室忌甚,這次我能活著回來,全靠百夫長老戚舍命救我,他臨去前托孤,有一女。我查過了,是個好人家的,我打算配給子初。你,應該知道分寸吧。”


    薑朝露僵了半晌,然後繼續往外走,再未回頭。


    看著女子背影消失,魏滄的手握緊了身側的刀柄。


    刀,是武將的命。


    尤其是在魏家,刀法相傳,謂為國絕。


    那刀柄上刻了一葉金小扇,似乎是銀杏葉,入了秋,滿樹黃燦燦的扇子搖。


    誰沒年輕過。


    然而正因為年輕過,才明白其中滋味,悲辛無盡。


    薑朝露的來訪,讓魏滄心裏七上八下。


    她和魏涼之間,好像有些出乎意料,讓他拿不準了。


    於是魏滄派人去大任潭叫回魏涼,順便利用魏家的關係,暗中調查“薑朝露”這個名字。


    幾天後,當他得知結果時,看著走進門的魏涼,臉色青得厲害。


    “兄長。”魏涼拱手,苦修月餘的他,曬黑了,也壯了。


    和從前倒是換了個人。


    魏滄盯他許久,盯得魏涼發毛。


    “恭喜兄長得勝歸來。”魏涼說了句規矩話。


    魏滄冷哼:“得勝歸來?我歸來不是喜,是氣差不多!你若要學那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蠢貨,就不要說你姓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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