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他站在滿屋的柔和燈光裏。


    聲音很暖。眼裏的驚愕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久別重逢的欣喜。


    門邊的女子猶豫著退了兩步。躲避著章文軒伸來的手。


    “今晚殺了派來監視的軍官。被啟瀾的小狗帶到了這裏。你是救死扶傷的,會嫌棄我嗎?”


    臉上,頭發上,身上都散發著血腥氣。雖說寒冷的北風已經將裙子凍硬,不再滴下血水。小美依舊嫌棄自己。


    她是極其重儀容的。每一天都是精致的,哪怕生了病,發著高燒,穿了睡衣拖鞋,也遠遠不及現在的模樣狼狽的十萬分之一。


    “這段日子吃了很多苦,能逃出來就是最好的結果。這裏是我和悅嫻曾經準備的婚房。也是你能容身的地方。”


    章文軒準備了熱水,毛巾,還煮了一碗清湯蝦仁麵。


    沒有合適的女裝,就揀了一套自己的幹淨衣服暫時應急。


    小美一邊抬起筷子吃,一邊眼淚簌簌地落在湯裏。除了從小照顧她的老傭人石媽,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會給她端一碗真誠且美味的熱乎麵條。


    “你願意住多久,都可以。”


    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臉頰滾燙,雙手局促地背在身後。


    雖然一個月前的某個夜晚,在小美家門外的樹下,有過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擁抱,這番話卻是用了很大的勇氣才敢出口。


    她停止了嚼麵的動作,一雙濡濕的杏眼緩緩地望過來。


    “我曾經很熱烈地愛過你,現在也是。可我不敢奢望你會愛我。”


    “為了自保,我學會了用槍,用刀。你在醫院和家裏看見的我,隻是個假像。真實的董小美,雙手染血。”


    “文軒,你適合生長在陽光下的姑娘。今夜能見到你,已經是畢生最大的幸運。我馬上就走,為了我的叔叔一家和石媽能活下來,必須走。”


    門打開,又無聲地合上。


    月下,雪球愣愣地注視著遠去的女子。它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好心辦了壞事,困惑地汪汪叫了幾聲。


    章文軒把小白狗抱起來,步履沉重地走了幾條街,默默地放掉......


    董小美摸黑進了家門,趁著石媽在酣睡,悄悄去臥室拿了一套幹淨旗袍換上。


    “明天會出太陽嗎?”


    “可惜,我恐怕是看不到了。”


    她望著灰藍,悠遠的天空歎了口氣。很欣慰能在章文軒的心裏有一個不算輕微的位置。


    過去,她很羨慕唐悅嫻。父母雙全,有愛,妹妹古怪精靈。更重要的,還有章文軒長久的愛情。


    此時,董小美已經沒有心情去琢磨他在燈下說的那些話。


    她孤獨地走到門口,摸了摸冷風中發黃的竹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屋子。


    忍住內心翻湧的厭惡,走到了洪宅,出現在目瞪口呆的一眾警衛麵前。


    小美隻說半路上車被襲擊,掉河裏了。自己好不容易逃出來,那兩名軍官仍困在原地,苦苦支撐。


    “不需要稟告將軍,快去救援吧。”


    警衛隊長聯想起交戰的種種詭異之處,對她的話深信不疑。也不敢直接去打擾主子。盡量調集了宅中大半的人,荷槍實彈奔著河邊去了。


    喧囂過後,偌大的庭院,站崗的警衛肉眼可見地變得稀稀拉拉。


    距離天亮尚早。臥室靜寂,唯有窗簾在風中輕飄。


    房中的銅爐,上好的木炭燃了一宿,倒還算暖和。悄悄瞥了瞥,裏邊沒看到人影。疑惑之中,小美轉身沿著空曠的長廊去尋。


    書房的燈徹夜地亮著。不同於紅得像血的燈籠罩子裏射出的光那般陰森,它的光芒白得如同山間冷月。


    在這種充足的光線下,房中的人整個輪廓就顯得異常清晰,清晰到連他鬢邊不多的白發都根根分明。


    “早已看見你了,打算殺人,正是個好機會。”


    小美在門邊遲疑了片刻,將貼身的短刀和手槍又緊了緊,才慢慢推門而入。


    “不去睡覺在這裏胡說八道。臉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出於職業習慣,她淡淡問了句,倒是讓他生出一絲被關心的錯覺。


    “昨晚見到了一個年輕人,自稱是我侄子。他沒喊我叔叔,反而把我這把老骨頭打得快散架了--現在還疼。”


    “跟我沒關係。你的家務事。”


    “美兒,說實話,是不是盼著我早點死?”


    小美假裝聽不見,望著牆上的一副西洋油畫出神。洪將軍幹咳幾聲,伸手去攬她的腰。


    “坐我這裏,有很重要的事,隻能告訴你一個。”


    她似乎是願意了,繞到他的紅木雕花椅背旁邊。明亮的目光遊到書桌上的一張三尺長的地圖上。


    “要打仗了?”


    “對,十天之後。我不一定還能活著回來......”


    一麵說著,洪將軍打開了牆壁上的暗櫃,取出一隻小巧的金絲楠木箱子。


    “給,打開看看。”


    一枚銀白的鑰匙擺在了小美的手心。猶豫著開了鎖,映入眼簾的居然是一道奪目的璀璨金光。


    箱子裏排著十六根小金條。


    “美兒還年輕,總要生活。我許你自由改嫁。積蓄大部分用在軍隊上,恐怕是要被達官貴人們笑話寒酸了。”


    原本預備抽刀的手顫抖著交疊在一起。小美忍著眼淚,強迫自己鎮靜。


    這人到底是哪根筋不對?


    如果足夠壞,一刀刺死不就好了麽?


    可是,一個陌生男人能替她考慮得這般周全,不論其中有幾分真,幾分假,都難以下得去手了。


    “謝謝,我不需要,真心不缺吃穿。”


    洪將軍仰起臉,新配的茶色眼鏡襯得他比往常溫和了幾分。


    “我有件事早想問了,陸士彬也匯報過。林家有個小警衛也住過院,是不是叫李炎?”


    “我負責的病房裏沒有他。”


    “可是,他是我親侄子!現在居然十分恨我,我想知道為什麽!”


    “因為林家待他如親生的孩子,”小美坦然地笑笑,“養育之恩,永世不忘。”


    “當真?!”洪將軍將信將疑,“阿炎沒被虐待?”


    “十月份林家在天津火車站遇到了襲擊。林少爺命懸一線,李炎受了傷。每天林太太送來的補湯有兩份。”


    “那,有沒有送阿炎讀書識字?”


    “我和你的侄子見過幾次,談吐,學識和穿戴,都是京城裏公子們的水平。若不是視如己出,林家為什麽要在一個毫無血緣關係上的人花費這麽多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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