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初雪落得悄無聲息。


    池塘裏不多時已經蓋了一層細碎的雪花。


    那些夏季盛開的荷花,隻留下一些黑色的殘梗,像死屍一般沉寂。


    花園在雪中看起來很美。


    但這種美在絕望的人眼中,染上了濃濃的悲哀。


    顧啟江摘下了領帶。


    順手把外套和毛衣也脫掉,丟到腳邊。


    現在身上隻留著一件襯衣,別無他物。


    他在橋上看雪。


    就像過去的那些年,天真無邪地望著天空,盼著堆雪人一樣。


    此刻他的世界就像蓋滿了冰雪。


    你愛的人不愛你。


    她愛著別人,還不告訴你。


    她當著家人的麵把你拎出來演戲……


    夠了,他的心髒承受不起。


    何況今晚的那把匕首,讓他受了很強烈的刺激。


    夜半的花園,因為初雪,顯得格外寂寥。


    慘淡的月光下,除了啟江,還有一個影子。


    他靠著橋,隨意地換了個坐姿。


    忽然身子不穩,整個人失去了平衡……


    水麵盡是雪花,寒冷刺骨。


    他閉上了眼睛,沒有掙紮。


    記得花園修好的那天,父親帶他來橋上,說過水深兩米。


    這個深度淹死一個人綽綽有餘。


    小時候他掉進去一回,那時他不會遊泳,卻能哭能喊。


    現在他會遊,身高和體力足以爬上岸,卻懶得伸手了。


    他想給自己一個了斷。


    “涓涓,我祝你幸福。”


    “啟瀾,原諒哥哥的自私,我太累了……”


    啟江在水底最後笑了笑。


    他沒有喝酒,卻看到了一個幻覺中的世界……


    一切都在搖晃……


    剛才在大太太房裏,他望著小金,渾身的血都凝滯了。


    潛意識裏,他說服自己對她下手,卻在關鍵時刻改變了主意。


    所以刀尖最後偏離了方向,插進了枕頭。


    由於意識開始渙散,心裏崩潰的啟江完全沒有留意到,他剛轉身,小金就睜開了眼睛。


    她自幼跟隨武術大家金老爺子練習功夫,雖然身形精致,看起來柔弱,身體的底子卻遠遠好於常人。


    睡了一個夜晚加一個白天,足夠她蘇醒了。


    她隻抬眼掃了一下敞開衣領的胸口,就發現工具袋給拿走了。


    看到枕頭邊插著的匕首,認出是啟江的防身之物。


    “二少爺他知道了實情,想殺我又放棄了……”


    三太太的話又環繞起來。


    “如果有人發現了你的身份,就殺掉。這個屋裏的人,除了我和兩位小姐,大少爺和老爺,其餘的都可以死。”


    現在聽來依然很震撼,因為她沒見過這麽刻毒的女人。


    她不費力地把匕首抽出來,將衣衫整了整,帶上門出去。


    若不是啟江把匕首插在枕邊,她還真下不了決心殺他,因為救命之恩不能忘。


    如今隻能插他一刀了。


    於是,她一路輕功跟著他,他並沒有察覺。


    啟江在夜半的橋上看雪,小金提刀步步驚心。


    他在橋上的表現,像一心求死。


    她想不通,失戀就是失戀,又不是得了絕症,竟然讓一個家境優渥的少爺變得渾渾噩噩。


    刀一直在手裏輕輕地抖動。


    最後她舉起刀柄,準備刺過去,卻聽到了“撲通”一聲響。


    水花濺起來,濕了她的眼睛。


    然而她終究是念著他的好的。


    看到他從橋上墜落池塘,手中的刀就掉落了。


    小金沒有猶豫,跟著跳了下去。


    她的水性很一般,甚至還不如顧啟江。


    但這個時刻,她知道沒有什麽比救人更重要。


    雖然她的雙手一直在殺人,沒有救過人,他成了個例外。


    隨著一陣泛起的漣漪,水麵又漸漸地平靜。


    啟江不過在水底停留了兩分鍾,就回到了岸邊。


    她俯身下去,聽不到他的心跳,眉心出了一層冷汗……


    等到天明,顧公館負責打掃花園的傭人,在橋上掃雪,並未覺察到異樣。


    橋邊的腳印已經被雪花掩蓋。


    丟下的衣服和領帶也被拿走。


    除了大太太養在屋裏的一隻紅嘴鸚鵡,沒有人知道發生過什麽。


    鳥兒隻會學舌。


    而且它很懶惰,養了整整一年都隻會挑最容易的“你好”說個不停。


    這天卻吐出了令人震驚的話。


    “二少爺,你醒醒!”


    “我可不可以殺了你!”


    啟江直到中午才蘇醒。


    他眼前漸漸浮現出熟悉的擺設,明白自己又回到了人間。


    身上好像是害了一場大病,沒有力氣。


    他掙紮著從床上起來,穿過房間來到窗前。


    鸚鵡見了他又把那番話大聲說了一遍。


    他起初沒反應過來,被鳥兒的話惹火了,拿起一個喂食的小勺子對著它的大尾巴揮了揮,嚇得它夾緊尾巴不吱聲。


    大太太聽到聲響,從屋裏出來,看到他醒了,趕緊過來給他披了外衣。


    “江兒,你到底是怎麽啦,看雪都能掉到水裏?”


    “多虧有她,不然我一覺醒來就要給傷心死了……”


    啟江的腦袋瞬間清醒。


    “是小金嗎?”


    “除了她,還能有誰大半夜不怕冷去水裏救你……”


    他想起那把差點插進她心髒的匕首,胸口突然疼了起來。


    屋裏隻有他和母親。


    她已經沒了蹤影。


    “媽媽,她現在人在哪裏?”


    大太太指了指窗外,“在廊下給花澆水。”


    他雙手拉住母親的胳膊,輕聲說:“我這幾個月的零用錢,您拿去給她吧,不要說是我的意思。”


    大太太摸了摸他的頭,把心中的疑惑緩緩地道了出來。


    “她不會要的。我一早就給她好幾樣首飾,都是我珍藏的手鐲和項鏈。她完全不碰。”


    “這孩子不是丫頭出生。她睡著的時候我悄悄看過,那肌膚不是普通人家姑娘能有的。”


    “江兒,你說,好好的一個女孩子,怎麽帶了這種殺人的東西在身上?要複仇麽?還是入上了賊船身不由己?”


    大太太繼續絮絮叨叨地說。


    啟江耐心等母親離開,才加快腳步往廊下走。


    小金早就把水澆完了。


    他找了好幾圈,才看到她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裏曬太陽。


    她背對著他,時不時的輕咳。


    就這身子,還冒雪跳水去救他,感動得啟江熱淚盈眶。


    那身黑衣已經不見了。


    她穿著水藍色的夾棉旗袍,手裏抱著個暖爐。


    他心疼她穿得單薄,把外套脫下,裹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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