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竹親眼見得,這樣一對皮囊登對、心性契合的璧人,走入一處葡萄藤院落裏後,人間百姓也陸陸續續地歸還了些。


    可惜,這扇門卻再未打開過了。


    這些年,舍竹見識過遲春幾年,夏荷幾年,秋華幾年,瑞雪幾年。


    合計整整五年之久。


    久到那些本該沉眠的人,也漸漸醒來。


    久到一個自打成妖就沒有下山的魚兒,也遊走三萬裏。


    久到一人尋上門來,對他大打出手。


    還揪緊他的衣領,痛罵一聲:“死道士!你躲了這麽久!定是做賊心虛了!說!她到底在何處!”


    舍竹早已收了拳頭的鋒芒,咧嘴挨了一下:“我知道。”


    但我不說。


    而這存活一千兩百多年的魔尊還是年輕氣盛,又拎走他的衣領毒打一頓。


    打是打不死的,但活活遭罪。


    舍竹鑽褲襠躲藏,再抱頭鼠竄:“收手!快了!當真快了!”


    萬苦辭退後一步:“幾時?”


    舍竹眼睛提溜:“……下個月?”


    萬苦辭冷嗬一聲:“又唬人?”


    舍竹:“這回真不是唬人啊——誒!別打了別打了!我真沒騙人——啊——”


    得,就沒一個人信。


    蟬鳴聲聲,池水多藻,葡萄結了果實。


    又怎會是騙人的呢?


    ……


    磐州這一不起眼的院落足有五年不曾開過門,但倦空君的名諱卻響徹雲霄。


    四年前,他“下界”請求君主更改宮闈族譜,將自己的名諱挪出。禹聆在位多年,隨即告知天下人,那一太子的諸多行徑。商賈裏的香客,垂憐倦空君境遇,為全天下的“倦空廟”一擲千金。


    其中,當屬“沃氏”最甚,少說給了千兩黃金。他們重建“磐中酒”,隻是這回,卻便民、實惠,賣相與口味俱佳。成了磐州百姓、過往遊人無不踏足之地。


    同年,曉撥雪與桑落在祉州尋了個四季如春、人煙稀少的海城,安然當個凡人。也讓隨遇而安的流年書屋紮根在此,做起私塾夫子的行當,仍隻招收女子。


    無名、席嚀等女弟子,於此地幫工,吹蔓一邊習字聽書,一邊打起雜役。至於續蘭,及笄禮已過,經沃元芩提攜,經營祉州十家商鋪。


    上門求親之人數不勝數,她心不在此,通通推諉,安心做她的啞巴掌櫃。


    襄泛想要修煉回來,便相中了此地人傑地靈的道思廟,就此削發皈依。廟裏清閑時,便坐在“流年私塾”門前,打些像樣的布鞋、布衣,贈予家裏揭不開鍋的學生,圖一個多多益善。


    蒲許韌、何所似、顏知、顧山來、顧陽光這四人,“剪不斷、理還亂”。顧陽光的確來頭不小,過去這麽些年了,晚輩還能認得他,可想人丁興旺,族譜深厚,將他帶回了曦州。


    蒲許韌呢,隻是走在大街上,便被一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後輩給訛了。隨身攜帶的畫像早已斑駁,卻也卻能從眉眼、眼鼻裏瞧見相似之處。


    可他不願被認回去,支支吾吾要往祉州那頭走,就是不吭聲。


    早已在祉州郊外安身立命的顏知,也不管今夕何夕,在大紅燈籠下揶揄兩句,卻與何所似吵個沒完。


    顏知:“蒲許韌,你不就是喜歡曉撥雪麽?聽我一句勸,沒戲,趁早收手罷。”


    蒲許韌梗著脖子:“曉宗主已然肯看我一眼了……眼下都不修無情道了,她生得如此好看,我若不守她身旁,真被那穿金戴銀的員外給搶走了怎麽辦?”


    顏知:“你要這麽想!那員外已然贏了大半!你啊,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無恥!”


    蒲許韌:“我是真心的!從未對曉宗主犯過色心!當然!旁的女子就更沒有了!”


    何所似擼起衣袖:“顏知,我忍你一晚上了!不會說話沒人幫當啞巴!曉撥雪能看上誰那是曉撥雪的事兒!你摻和什麽!蒲許韌再不好,也與你我相識多年!你非得在家家戶戶團圓的好日子挨打是不是!”


    襄泛與顧陽光兩個悶聲幹活的,手頭大包小包,勸哪個都不得行:“……”


    顏知:“嘿喲,蒲許韌,你都沒氣,他氣什麽!是誰說我去南邊,你去東邊,出了十二峰後就再也老死不相往來的!這才去融州尋親幾日啊!就夾著尾巴回來了?”


    二人還未動手,卻被一個赤腳的姑娘介入了。


    不多不少,一人一拳——專挑眼睛。


    蘭入焉拍拍手:“好狗不擋道……噢,對了,流年私塾往哪兒走?”


    她再不正經,每逢佳節,也會買來三壺好酒,“捆走”曉撥雪、桑落二人,去那礁石旁痛飲三百杯。長手各搭一邊,沉醉不知歸路。


    曉撥雪囈語:“蘭入焉,我有些想念望枯了,她究竟何時能回來?”


    蘭入焉砸吧嘴:“誰不是呢……”


    卻是桑落作答:“快了,定是快了。”


    隻是,次日,三人安然躺在床榻——是村舍那不會官話的農婦扛回來的。


    ……


    三年前,弋禎法師於歸寧退位,閑散江湖。又遵循先祖佛像的旨意,推選萍磬為歸寧掌事。冬青自封為她的“護法”,被軟禁多年的鴻哀、素君知曉,戲弄“風浮濯這廝果真德不配位”。


    卻顯然不知,他已憑一己之力重造空桑山,名震五界。


    歸去正位的舍竹帝君將他召來,要親手贈他賞賜。


    卻為時令盛開、從巫山峭壁精挑細選摘來的忍冬花。


    倦空君小心收入衣襟,昂首卻拒人千裏,滿目寒涼。


    “舍竹帝君,望枯如今能醒兩個時辰了。我知你本心不壞,可若是下回還要再害她,我定會對你大打出手。”


    舍竹:“……”


    得,好心又被當驢肝肺。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蒼寸與路清絕二人,不願白白浪費這求仙問道的兩百多年,張羅幾個上劫峰的弟兄,攜手自立仙門。偏生還於空桑山腳駐紮陣地,建起閣樓,取宗門之名為“青君宗”。意味就一句——“請君入甕”。


    誰曾想,還真招攬了些許家裏有些底子的小仙童、小妖獸,倦空君的“漠然”幫了大忙。


    眼見這“青君宗”的樓台越起越高,破鑼也儼然不管用了。蒼寸與萬來兩個大嗓門,便擔起,呼喊弟子們早訓的職責。可久而久之,卻從中規中矩的知會,變為另一句稀奇古怪的“對罵”。


    “好你個倦空君!我人是笨了些!但眼神好得很!我們都看到了!你今日大清早起來!忙乎上下!分明就是在手搓姑娘的衣裳!還有好些是青色的!莫要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就是把我們聽話乖巧的小師妹藏起來了!”


    萬來卻小聲製止:“……望枯不算聽話乖巧啊?”


    蒼寸大手一揮:“管他呢!反正望枯定在他的手中無疑!倦空君——你給我聽好!待我與清絕飛升了!就是你將望枯還來的時候!”


    說是對罵,蒼寸在這裏出了十成的力。


    隻有一回,飛來一隻信鳥,且是三足金烏。


    便箋為枯黃一葉,字跡雋秀。


    ——她從來就不是你們的。


    蒼寸暴跳如雷,七竅生煙,一連三日隻能吃下兩頓飯,與這一旬不見兩回的“鬆山閑人”結了梁子,不打勝仗不罷休。


    ……


    兩年半前,倦空君成神。月下暮夜前,霞光布滿萬裏長空,宛若遊龍。磐州、祉州就地祈福者不計其數。


    同年,舍竹帝君傳出五界第一魔頭休忘塵的訃告,緣由無他——天下第一劍,蔓發劍不攻自破。


    後來,五界都知曉,前些年的紛亂都是休忘塵一手造就的。還聽聞,早在四年前他就死於一人劍下了,隻是引來旁人的陽壽和法力續命,又用槐颺骨餘力篡改旁人記憶。


    他於世人現身的模樣,始終隻是鏡花水月的倒影,不堪一擊。


    做的了偷梁換柱之事,卻沒有毀壞旁人性命的本領了。因此,他死後,四散到不同年份、不同地域的人們,也就此回來了——又或許,另有原因。


    若非風浮濯這兩年修為大漲,也從製衡之說裏,摸出了“回溯往昔”的眉目,動身探究多年前,此事的始末。


    原是,他那時來此停仙寺,被一道成神的晝光所懲治,不泯夙願。


    好一個孽力回饋、大快人心的死因。


    奈何,神女大人也是被迫為他引渡多年法力的冤枉人,與他大戰多少回合,不得已為此戰殉身,可憐至極。


    倦空君卻另有說辭,隻托話給停仙寺那結了佛緣的小和尚。他名為子禪,腹有詩書氣自華,又如朗朗青天,頂天立地,莫說香客芳心暗許,老者也不由信服。


    “神女大人救世有功,卻被世人忘卻,日後,每年七月半,都為其大辦生辰壽宴罷,停仙寺會設流水素席,不以鬼節為先。”


    “好!”


    可事實上,這一句,是子禪杜撰的。


    倦空君聲勢浩大降臨停仙寺的那一回,完完全全不是為此事而來的。


    “望枯說,她的廂房前,曾栽有一棵楊梅樹。現下時令到了,便想托我問問你與這樹,可否贈她一個嚐嚐鮮?”


    子禪:“……自是可以。”


    ……


    子禪慷慨,用一舊衣兜著,約莫給了十二個熟爛的成色。


    數字也是圖了六六大順的好彩頭。


    風浮濯捎帶回去時,放緩了步子,有意城東繞了西邊原路,見識了栗子樹、香樟樹,和搖曳牆頭的鳳凰木。


    ——望枯尚在午休。


    哪怕他歸心似箭,也自知不可打攪她。


    再至庭院中,一個竹藤搖椅橫在葡萄藤下,平躺上方的姑娘身著藕色對襟,一順小麻花繞過側耳來到另一邊,長發用一捆柳條虛虛纏上,袖口下的手腕,用一圈紫藤妝點。歪著頭、閉緊眼,幾點出逃的光斑輕撫她的睫羽,手中的書幾近落地。


    人比草木柔,靜如畫中仙。


    風浮濯想也不想,接過皺皺巴巴的話本,再連同望枯一並搬起整個搖椅,要放去更蔭處。


    望枯悠悠轉醒,話裏埋怨:“銀柳,入夏了,不必擔憂我會著涼的。”


    “我知曉。”風浮濯照做不誤,“日頭出來了,裏頭更陰涼。”


    “我不想睡了。”望枯悒悒不樂,兩手搭去風浮濯肩頸,“銀柳,我還是走不穩路,隻有手臂靈活。”


    風浮濯順勢摟緊她腰身,輕拍背脊:“嗯,不急。”


    剔骨之後,望枯三年昏沉,靠休眠修煉;五載臥床,所見即方寸間。風浮濯為她尋來世間最好的築骨之材,小心銜接上,卻還是落了個半身不遂的下場。


    而這最好之材,便是風浮濯多出來的淨骨。此物與望枯多有“水火不容”的架勢,心緒稍有起伏,僅是聽得哪方戲台的曲兒,便要三日不醒。


    自此,風浮濯便停了與她的房事,更閉了方圓界內的聲息,不允旁人、旁樹、旁鳥叨擾半分。


    望枯:“那我上回與銀柳說的事呢?”


    風浮濯微有不虞:“不準。”


    望枯埋進他肩頭,嘟嘟囔囔:“此事不行,那便交歡罷……”


    風浮濯閉眼:“此事更不可。”


    望枯不知同誰學來的討人歡心的把戲,拿起他的手心來回把玩,再用腦袋蹭他下巴:“不可,銀柳總該遷就一個了。”


    風浮濯動心忍性,卻丟盔卸甲:“……第一樁。”


    望枯刮目相看:“銀柳竟不要第二個?分明——”


    風浮濯慢慢挪開眼,言辭生硬:“噤聲。”


    要與不要,從他冬日也用凍水淨身便已了然。


    ……


    這第一樁,是望枯心願未了。


    她曾放下狂言,要打遍十二峰無敵手。


    輾轉多年,耽擱了去。


    因此,她要風浮濯將這些人召集過來,與他們正兒八經地比試一場——以兩相完璧的前言。


    風浮濯如今當真是能“一風走萬裏”,自然做得到。他的重重顧慮,全然落在望枯的身子上了。


    她必定打得過。


    可這是他含在嘴裏整整五年、風都不忍欺的軟肋。


    輕易交出,他做不到。


    風浮濯也曾問過:“望枯可有別的願景?”


    望枯:“沒有了。”


    風浮濯沉吟:“……為何。”


    她從不過問誰人的下落,善惡、好壞皆平心而論。


    望枯卻笑著反問:“我與世道都有自由身了,還需肖想什麽?”


    宅院多圍牆,春藤越聳雲。


    望枯從未變過。


    ……


    天元十五年,夏,七月半,鬼門開。今朝卻殊異,無鬼無神,無亢宿沉浮,無長街寂靜。反倒夢回臘月天,逢紅綢,起繁星,香花滿庭,好不熱鬧。


    三兩姣好女子兩頰含桃,端扇戲稱:“今日如此熱鬧,指不定混進了什麽神仙呢!”


    望枯邁著“醉步”,打了最後一場勝仗,由風浮濯扶著走向洶湧人浪裏。


    “銀柳,他們會不會放水了?”


    “不曾。”


    “不是哄我的?”


    “不是。”


    望枯努嘴:“可路師兄不放狠話了,蒼師兄光顧著哭嚎了,無名師姐嬉皮笑臉的,隻有席嚀師姐認認真真陪我打……最後,還往我手心塞了個新摘的李子。”


    分明都是在哄人。


    “是麽。”四下紛繁,頭頂蟄月,風浮濯眼底卻隻餘一人,“人都是向前看的,不必理會他們,望枯隻需往天上看。”


    望枯跟著昂首。


    由忌孱開的頭,又由忌孱一語收束。


    “我當初教會你辨認星宿,並非是讓你知人知事,聽命信理。”


    “而是為了讓你知道,你身處何處,無論厭棄與否,你都是這個世道的中心。”


    “何時抬頭,何處便是風景。”


    她這一程。


    山有問,水澹澹,人曾疏離,兩處難安。


    幸好枯榮不擾,歲月不驚。


    所遇塵寰,皆得春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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