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忘塵,不,如今的阿小,沒有城府可言,說是灘爛泥都算抬舉。吃了委屈就隻管大呼小叫,像是為引長輩側目的童稚,被人拖走也要咯咯傻樂。


    阿小:“放了我!娪就是我製的——我給她裏頭埋了線的!你們若不信!就將她剖開看看!”


    望枯:“……”


    她身裏的線,非但真是休忘塵埋下的,還要追溯到這樣久遠的失落之城。


    更何況,他還毫無顧忌地說了出來。


    若他不曾誆騙,“娪”也算“醜”得其所。


    蠱族百姓拗不住他的裝瘋賣傻,幾個脾氣暴的更是破口大罵。


    誰人噦了聲:“剖了你也不會剖了娪!瘋子!”


    “都消停點!先堵住他的嘴!”


    “是啊!在先祖麵前大鬧,你們是真不嫌害臊。無論如何,依著祖訓來,他是必死無疑,諸位都莫要再言其他。”


    “不錯,先派兩個手巧的為娪大人蓋上白綢罷。”


    阿小旁的話不聽,光聽進這些,端起地痞流氓的口吻:“娪是女子,極為嬌嫩,還是我來更好。”


    “汙言穢語!怎的還沒堵住他的嘴!”


    “來了來了,吃下這個!過會兒就到了黃泉!”


    如此,卻橫出一個忠貞誌士:“蠱族出了這麽個敗類!自當要好生懲治!就此服毒而亡,真真是便宜了他!懇請諸位長老允我動用私刑!平我心頭之恨!”


    此語傳入他人耳,就此燃起心中火:“懇請長老允我等動用私刑!”


    而那一旁蒼蒼白發、德高望重的幾人,定是他們口中的長老。眼下卻站出一名一襲墨綠衣裳的長老,竟是垂憐阿小。


    “阿小,再不可如此了,娪為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神,從未自行出土,你這舉動實在大不敬。你兒時對什麽都是過目不忘的,祖訓更是倒背如流,如今為何……唉!”


    另一長老不安好氣:“阿小向來如此,他兒時就受不了旁人占去他的風頭,什麽東西都要‘學一學’。阿聞以身養蠱、養藥人,他就以身養蠱、養藥蛇;阿貉種毒蠍子養毒花,他就種毒蛇養毒草。現在倒好,還學天性癡傻的阿悻博人眼球……其餘的我就不說了,你樂意聽,我也不樂意說——丟人!”


    更有人與他同仇敵愾:“阿小兒時的確聰穎,你惜才也是應當。但他如今卻為了爭一個先後,讓多少族人心裏不痛快?若你再縱容下去……蠱族恐怕都要毀在他的手裏。”


    原先那垂憐他的長老,不覺間,淚濕衣襟:“他如今這般也要怪我,明知他如此傲氣,卻放他去了危機四伏的人間。又不曾問清他帶娪出去的緣由,擅自毀了他所有的木偶,致使他變得如此瘋癲……諸位,看在我的薄麵上,便再次網開一麵罷!”


    反觀阿小,卻無謂大笑:“篁長老!我從未怪你!別的木偶毀了也無妨,我還有娪!人間也並非危機四伏,比蠱山更有意思!長老,我還要帶娪去雲遊四海!”


    此言亂無章法,話序顛倒。


    至於是心直口快,還是有意為之,望枯也看不明白。


    那請求動用私刑的蠱族人忍無可忍,一腳踹去他胸膛:“混賬東西!你還是賊心不死!”


    打人之事便是一旦有人開了先河,旁人也再不等待良機,跟著擁了上去。


    篁長老卻縱容無度,撲身阻攔:“孩子們,毒蠱就在此地,喂給他便是,莫要再打他了……”


    阿小被人按在地上打得口吐瘀血,也不知還手,還以為誤入臘月三十才有的熱鬧戲碼,模樣亢奮:“你們何時打夠了……就換我打你們……嗯……這一腳當真厲害……可我下手也不輕……都是在人間曆練來的……厲不厲害?”


    一人聽罷,怒發衝冠:“這人的嘴惡成這樣!應當專挑他嘴踢!踢腫了自然就老實了!”


    “昨日我去田裏,鞋底泥巴還沒擦淨!剛好讓他給我舔幹淨了!”


    “真狠啊,早知我也先去茅房一趟了!”


    阿小仍不消停,笑著抬手遮擋:“不好吃……嘔……我不吃……”


    篁長老再次跌跌撞撞以身抵抗:“阿小就是犯事了!也生自蠱族!他在人間吃的苦頭這樣多,何至還讓他遭此罪孽!你們就放他一條生路罷!”


    阿小卻喜不自勝:“篁長老……我還沒玩夠呢……這和人間那些人比……差太遠了……”


    望枯與娪一般,麵朝此地,卻隻當個不肯吱聲的看客。


    她猜測,蠱族隻露半臉,是不願供人戲狎。


    正因如此,靜與動都是極與極,想要如何喜怒哀樂、就如何喜怒哀樂。


    但阿小的少年狂已無須掩飾,便高吭在笑語裏。


    從他們的隻言片語可得,此時的阿小已從人間遊離歸鄉。但他在人間的那煢煢半生,早已經由望枯的雙目,走馬觀花過了一遍。


    他雲遊天下數年,卻隻見孩提歡顏,不見爾虞我詐。


    如今為何要裝這可憐人?


    但是,縱使沒有這些前言,無論過去、今時、往日,望枯都不會對休忘塵起半點憐惜之心。


    反而更想斬草除根。


    她看向娪,娪也依葫蘆畫瓢地看她,二人歪頭歪腦,煞是詼諧——娪為她的前身,無須像火場裏救助沃元芩那般、在身上鑽出幾個小孔,就能與她共通神識。


    望枯輕聲問:“娪,你能殺了他麽?”


    娪仰頭看她,空有一嘴,卻難以言說:“……”


    望枯撇嘴:“好罷,不能。”


    但她還要動這歪心思。


    她放慢腳步,娪也與她隨行。


    一大一小同手同腳,望枯也覺有趣。


    蠱族女子不比男子戀戰,本要伺候娪再次入土,候在母樹周遭。如今見她邁起了步子,嚇得連連後退。


    “娪……娪動了!”


    木頭不可攻石,卻有誆人之用。


    更有人直呼稀奇。


    “娪會動,為何從沒聽族人說過?”


    “都別打了!快給娪讓道!看看她想如何!”


    娪像是呱呱落地,剛要學步,蘿卜粗的腿行得極為小心。若是圓腦後頭能雕琢出些許青絲,必定如蘆葦晃蕩。


    直至望枯停在氣若遊絲的阿小身旁,娪也乖巧停下,靜待望枯發落。


    望枯一字一頓:“拿走他的麵具。”


    阿小好似聽到了一般,不然——高高懸起的嘴角,為何就此夷為平地了?


    萬籟俱靜,娪踩上阿小的臉頰,筷子般的兩隻手持平垂下,再往麵具裏輕輕探入——


    此刻,清風徐來,一道揉碎了的暖陽,順著母樹零落的孤葉,直往阿小即將浮出水麵的真容滑去。


    何處有輕鈴搖曳,何處漾起粲然波光。


    皆為突如其來。


    這些東西非但放慢了光陰,還模糊了望枯的雙眼。


    望枯嗤笑,分明是她眼底的過去。


    卻要幫襯旁人。


    為何呢。


    望枯思索一瞬,就有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她脫口而出:“休忘塵。”


    幾多紛擾,為雜糅意蘊的詩詞。


    唯有眼前停息的刹那,不摻虛幻。


    阿小。


    不。


    休忘塵。


    他拂走了眼前的光,抬手握緊麵具,再緩緩拿開。


    和煦暖光不慎跌入這人的雙眼,迷離失真。


    他笑著笑著,就將望枯也藏了進去。


    他喃喃地:“怎麽都瞞不住你,我認栽。”


    又放輕了聲音。


    唯恐會嚇著他的望枯。


    休忘塵眼下繾綣:“望枯可是等累了?那就讓這裏再快一些,好不好?”


    休忘塵竟是逃來了這裏——


    他的過去裏。


    望枯本想答複一句:不好。


    但休忘塵仰躺的雜草之地,竟被何處迸進的火星子燎幹淨了。再晃眼,如此緩慢的火勢,卻奮力向外攀爬,直至熏天。


    直至,爬上母樹。


    望枯尚且不知所以,隻是趁亂把娪抱回手中。


    青天變荒夜,白日變火月。


    適才沒了的聲息,也在遺失許久後,倉皇追回。


    “哪裏來的火!”


    “母樹也燒起來了!快想法子滅了!”


    可望枯隻是遲了一刹那。


    她早該知道的——


    休忘塵從不聽旁人的話。


    原先那篁長老爬起,攜那提過一嘴的聞、貂、悻一起,在清溪岸邊舀水。


    篁當真驚惶:“子溪的水呢!”


    望枯認得聞,正是那養了藥人,卻不慎葬送自己性命的姑娘。


    聞也大呼:“子溪為何無水了!”


    樹為母,溪為子。


    毀就毀在一句成語——母子連心。


    休忘塵要除一個,就不會漏了另一個。


    “篁長老——”


    而篁為竹,願將母樹的火引於己身。


    望枯回頭看去。


    母樹起風了。


    卻是蔥蘢大火煽動的風。


    死了一個篁,仍有多少人前仆後繼環繞樹前。


    隻為救下這無力回天的母樹——


    哪怕隻能帶回一片好葉。


    休忘塵早已站起身,如遊魂一般站在望枯身後,還陰惻惻出聲:“我放的。”


    火在漫天喧囂,可休忘塵的一個若有似無的氣息,都叫望枯周身驟涼,渾身顫栗。


    休忘塵的私心最是獨到。


    望枯既是尋他而來,就不該分暇看他們。


    哪怕一眼。


    望枯轉過身,後退幾步:“……休宗主,蠱族因蘭氏一族而毀,白骨偶被他們搶奪而去,戰無不勝,這都是史書裏記載的事,你為何……還要縱火?”


    還是說,蠱山正是死於此火。


    “因為他們不會誇我,但望枯一定會誇我……”休忘塵麵上已無傷口,乘火光,眼中卻嗜著灼灼貪婪,“望枯如此聰慧,不是已有答複了麽?”


    望枯啞然:“可我看到的……”


    休忘塵就此打斷:“望枯,我同你坦白。”


    他溫柔一笑:“我是惡人。”


    他的的確確手腳不幹淨。


    喜拿旁人之物。


    誠如今日,他偷了望枯的夢。


    他也的的確確背負了數不清的性命。


    卻要道貌岸然。


    總是一物不夠,還要另一物。


    “所以哪怕是記憶,我也會篡改為假的。”休忘塵抬起頭,看向那些適才還對他拳打腳踢的族人,流露幾分同情的動容,“實則說,他們對我很好。”


    他話裏抱憾:“但我要的不隻是好。”


    望枯:“那你究竟要什麽?”


    休忘塵低下頭,看著她。


    字字句句,振聾發聵。


    “我要的太多了。”


    “我要這世上的人,不分三六九等,平起平坐,永不謙卑。”


    “我要這世上不分五界,並無凡人、仙人,妖怪、畜牲,天道、魔界之分。”


    “我要這世上沒有地動山搖,沒有臘月隆冬。”


    “我要這世上沒有戰事。”


    “我更要一個不愛我之人,能對我死心塌地……甚至,共赴白頭。”


    這一笑,寂然落他眉間。


    “或是無須如此紛繁,隻需這世上的惡人通通隕落——”


    “但,這可能麽?”


    休忘塵在餘燼裏喟歎。


    縱了塵寰的一抔灰。


    “望枯,世道不與我們相配。”


    “它理應被我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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