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浮濯再未多言,走時也不拖泥帶水。


    但依望枯看來,他同蒼寸這一記畢恭畢敬的作揖、與別離時瀟瀟落秋的身姿——


    似是怕留在此地,會礙了望枯等人的眼。


    望枯順手拉住他的袖口:“倦空君,我還需您帶我回一程巫山呢,先不走好不好?”


    風浮濯駐足簷下:“……嗯。”


    他的軟肋實在好找。


    隻需望枯動手動腳,吹吹耳旁風。


    便有難必留,有求必應。


    望枯借走蒼寸劍,沒有逗留,帶著風浮濯一並來了比試台前。望枯雖是誤打誤撞,卻真盼來了闃無一人的時候。


    輕絮傍地走,久不經打掃,昨夜落葉已在台前累了厚厚一層,濃香秋意戰場,硝煙也望而卻步。


    望枯立在上頭,便踩斷片葉一分為二:“踩在上麵也挺有意思的,不妨就不清理了罷?”


    顏知東張西望,生怕有人來,忙不迭點頭:“無妨無妨,倦空君就當你我的公示人,蒼寸靈根與我的靈根並不相通,他就是把劍給我了,我也拔不開它……雖說我也會努把力抵禦幾招的,但你莫要下手太狠才是。”


    望枯:“好。”


    顏知嘴上總說自己不行,但這鑼鼓一敲,卻跑得比誰都快。


    如此迅猛,落葉被他趕走了一把又一把。望枯嫌不夠,將斷劍之尖放在地上劃拉,比試台下,是枯葉雨擴成的油紙傘。


    顏知在危急關頭,就顧不上其他,難免嘴碎了些:“慢點慢點!台子就這麽點大!往中心打!中心!”


    望枯得了路清絕以莽撞致勝的要義,細劍愣是打出斧頭的架勢。砍不得就撞,撞不得就斬,分毫喘息不給,腳步急而有力。


    顏知還真用劍鞘擋了幾招,同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一撬,就能把望枯撂倒在地,激起落葉海浪。


    噴湧至此,又剛好埋去二人身。


    是天公的爛漫與捉弄。


    顏知四仰八叉,像狗甩頭,口幹舌燥地喊著:“行了行了,香就剩這點兒了,我認輸。你一介女子,總和上劫峰的男子學什麽,他們有勁才能用這亂劍法……罷了,即便不扯他們,你也的的確確有真本事,不佩服不行。”


    對劍的規矩,望枯都已摸了個七七八八,便笑著抱拳:“承讓。”


    顏知長年隱居,走不出院前那一畝地,而今動了真格,用了蠻勁,致使何處不慎抽了筋,叫他疼得呲牙咧嘴。


    而他獨來獨往慣了,背過身招招手,就這麽扶著腰一瘸一拐地離去,勝卻那些無用的噓寒問暖,還他耳畔太平。


    幾人就此分道揚鑣,一炷香的時辰也剛好了盡。


    望枯再回蒼寸苑前,續蘭托腮坐於門檻上,見她回了,才喜笑顏開。


    望枯實在丟不下她,隻好屈身再三叮囑——此去三日,她絕非故意將她丟下。


    續蘭為人,妖界動蕩難安,上下又皆是嗅覺靈敏的,嗅到人味兒,保不準會引來禍端。更有饑不擇食的豺狼圍上前來,錯把續蘭當盤中餐了。


    再者,巫山如今總有外來烏合之眾,隨地可見恬不知恥、白日宣\/淫的修士,難免碰到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讓這心智不熟的孩提見了,恐會心生芥蒂。


    續蘭隻好蔫頭蔫腦地留下,蒼寸哄孩子的本事不精湛,續蘭卻也買他一個麵兒,百無聊賴地晃著與他肚腩一樣大的花糖人。


    慈眉善目,尤似彌勒。


    風浮濯待到天地俱靜,四下無人時,才倏爾開口:“為何會是斷劍。”


    他跟在望枯身後,若哪步行得快了,會刻意放慢些,但就不是不肯先望枯半步。


    而今像閑談,像對峙的話,與秋日共緩。


    望枯:“和師尊比試時就斷了。”


    風浮濯麵色如常:“為何不修?”


    望枯:“因為非但能用,握起來還更為輕巧。其實,先前我也動過要修的念頭,但我每至此時,都會從一地換去另一地,自打鑄劍以來,我都不曾與它待過幾日。既是新劍,也是舊劍。”


    風浮濯沉吟良久:“不妨——”


    望枯打斷:“沒有不妨,我很喜歡。”


    風浮濯:“……好。”


    喜歡並無何妨。


    隻是,他與她一般——


    會於何年何月何日的某一不合時宜的光景下,難以自控地念舊,任其砥礪,任其再被遺忘。


    而望枯是他過往的引子,每每想起,每每鈍痛。


    但她的現在與過去,都與自己實在判若兩人。


    隻是搓磨,難分彼此。


    因此,風浮濯甚至能忍讓望枯到放浪形骸時,到泯滅天性時。


    如此縱容,是較之尋常的出格。


    但僅是多出這些。


    再無其他。


    ……


    巫山與空桑山剛好成了一拱井宿,一西一南。兩相之差動輒幾萬裏,自然少不了騰雲駕霧。


    仙山難覓,妖山更是。


    風浮濯:“你的藤身在何處?”


    望枯:“巫山西北角嶺上。”


    他背過身,心誠念訣,再次折損修為。


    風浮濯眸光複清:“過來,握緊我的腕心。”


    望枯:“好。”


    她傾身掀開他的衣袖,一層不夠,還有三層,也不知他炎炎夏日時,是如何過的——雙手才能捧住他的腕,青筋凸起,骨骼硬朗,分明是個不燙手的湯缽子,煞是暖和。


    跳動而賁張。


    風浮濯:“……”


    望枯天生體寒,與死屍並無二致,先前總被商影雲拿出來揶揄,而今風浮濯模樣古怪,莫非也有如此差錯:“倦空君可是嫌我手冷?”


    風浮濯深吸一氣:“……並非。”


    他看他衣袖裏多出的兩隻並無重量的手臂,隻怨自己太過惜字如金,竟忘了同她說個明白。


    但世人聽了這話,應當都知隔衣而握,望枯卻一根筋地認為,風浮濯說了何處,就要精準無誤地尋去何處。


    風浮濯三歲時便會自行沐浴,貼身之事也甚少求於旁人,左鄰右舍都知他這省心又乖順的神童。入佛後更是淨身靜氣,幾百年間莫說任女子如此碰身,男子都不曾——而上一回,還是生母在世時。


    不置可否,他對望枯放任太過了。


    望枯欠身看他:“倦空君?”


    風浮濯偏頭躲閃:“……無妨。”


    但輕瞥望枯熠著星芒的眼。


    瞳仁為桃核,桃核中載著水天一色。


    ……罷了,區區臂膀,她要可拿去,不必再問他一遭。


    望枯哪知自己這無關緊要的行徑,也能惹得風浮濯心頭七上八下。


    卻見風浮濯闔眼,眉心這抹紅忽閃一瞬——


    又覺天旋地轉。


    望枯跟著闔眼,腳下青磚地忽而崎嶇不平,還有一縷溫熱的風,撫弄她的眉眼。


    落葉終有歸根時。


    她睜開眼,看著眼前無限好的夕陽,隻覺曠世已久。


    巫山,她回來了。


    群山環繞,此地雖被昏黃壓了一頭,但像是學著農耕者,燒了一把麥穗杆,有煙熏,有火燎,染黃半邊天。


    而這方高嶺正下方的左手邊,剛好是浮光躍金的巫山水,右手邊則是整片茂林,分開出三條通幽小道,其間可見飛禽走獸影影綽綽的身姿。山水分明,萬物百態盡收眼底。


    望枯能歸故土,難掩笑意,從包袱中翻出盤纏,大大方方給了風浮濯一半:“多謝倦空君。”


    風浮濯愈發沉聲:“……”


    他當然不會接。


    甚至還想問有何深意。


    望枯解釋幾聲:“這是給倦空君的搭乘費,包袱裏剩餘的錢,我還需攢著給修士複原我的藤身呢。你為人剛正不阿,應當不會嫌我給的少,對不對?”


    久藏烏雲後的陰霾,沉落風浮濯的眼中。


    風浮濯:“不必給我,藤身哪裏有恙,你帶我去,我來修複。”


    望枯:“……啊。”


    她並非沒有想過風浮濯,但妖與佛勢不兩立,他連她的傷都治愈不得,何況是藤身。


    而她最是知悉巫山,夜幕將至時,自當遍地生穢。


    於他佛修而言,是見也見不得,聽也聽不得。


    風浮濯見她躊躇,反而更顯厲色:“你想要何物從不藏著掖著,還大多直言不諱,為何眼下卻循規蹈矩了?”


    還是說,她在為他考量什麽。


    他不需要。


    如何懲治,如何欺淩,如何讓他以命換命,自當都能受得住。


    而不是,讓望枯為他委曲求全。


    望枯不知如何道出原由:“也不是……我隻是……”


    風浮濯背影決絕:“望枯,過來指路。”


    望枯:“既然倦空君執意如此,那就去罷……唉!倦空君慢些走,這樣橫衝直撞會驚擾到客人的!”


    山嵐邊緣有一個自下的石洞,還有盤旋的窄階梯,風浮濯一路疾步。望枯跟在後頭提裙小跑,也隻能追上他的影子——


    到底為何又惹怒仙君了?


    望枯緊趕慢趕,才到三樓,眼見二樓中,風浮濯的身影停了。


    或是說,靜止了。


    霎時,石壁中回蕩著幾聲難入耳的嬌\/吟,清晰又空靈。


    望枯心下一沉。


    還是來遲了。


    望枯的藤埋在地下三百裏,那買了巫山做醃臢生意的蛇妖,為了不費寸金寸土,把這方主山通通鑿空了,分五層搭架,一層至多挖出三個石窟,供雙修道侶站著的、躺著的、坐著的都有——既能節省地方,又通情達理。


    而飯飽思欲,人之常情——


    因此巫山百妖才大多會提早用飯,再各自蟄伏,才靜得離奇,惹那聲兒更為喧騰。


    望枯幾步跑下去,想踮著腳行笨法子:用雙手給風浮濯的耳朵堵上。


    奈何風浮濯太高,望枯站在高一階的石梯上還需墊腳才能攀上。


    而風浮濯像是早有預料,就此回頭。


    讓人看不清神色。


    下一刻,他反過來用兩隻大手罩在望枯耳上。


    風浮濯:“望枯,多有失禮……但前方聲息,你不該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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