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詭動


    平城的這一夜,破天荒地在禦駕親征的行在大營裏頭放棄了鞭炮,通紅的炮仗劈裏啪啦炸響在戰亂中蕭條的空氣裏,到底消減了幾分空氣中的肅殺。


    帷幔翻飛,玉岫偎在公子恪懷中,隨軍的暖炭不比宮中的銀炭,燒得煙茲茲嫋嫋,暖氣烘人,連日的擔驚受怕和妊娠的疲勞,讓玉岫的眼皮發重,在這久違的安心懷抱中,如一隻犯懶的貓兒般迷迷糊糊地犯起了困。


    “軍營比不得宮中,這裏條件艱苦,天氣惡劣,朕擔心這營地不適合你安胎,等這幾日平城一帶都安定下來,朕便著人派隊伍送你回元安宮中。


    玉岫恍惚中聽到公子恪要送自己離開的話,掙起精神搖了腦袋,“我不回宮中,這裏挺好。”


    “念兒,朕知道你的性子,若是平時你要跟著朕一起,朕不攔你。可現在你懷著朕唯一的骨肉,行軍奔波又辛苦,朕怕你吃不消,若萬一有個什麽,連像樣的太醫都沒有一個……”


    玉岫睜眸,看著公子恪堅持道:“比起宮裏的軟榻薰風,我覺得這臨時的營榻更好。宮中,您是皇帝,我是嬪妃,而在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


    公子恪斟酌半晌,仍是道:“念兒,不要任性……在這裏即便隻有你我二人,朕也不能時時刻刻陪著你。”


    “我不需要你時時刻刻陪著我,我隻要能看見你清晨著甲出營,夜幕披星戴月而歸的身影,就夠了。”


    玉岫忽而拉起他的手搖擺道:“以你對我之了解,難道還放心不了我能照顧好自己?”


    “罷了罷了!你向來是朕的克星。”


    公子恪伸手摟過她,語帶疼惜。


    玉岫淡淡地笑,想起還是在宮中時,自己也這麽信誓旦旦地告訴他,若自己是那留守後方,靜待他凱旋而歸的女子,那麽他又為何會非她不可。


    恍惚中,想起這些年,從那一具單薄幼小的身體裏長大至今,這麽多年徘徊於生死之間,一次次從窘迫和危機之中脫身,久了,都已麻木得不再會怕。


    總覺得命運背後那巨大的推手,若就這麽翻雲覆雨般將她推上這亂局之中,也一定不會這麽輕易將她拍死在亂勢之下。


    她本就是自亂勢的罅隙中無心闖進來的人,她願與他共見刀戟,卻一次次忽略了旁人的擔憂,他若無力護自己周全,他若無力麵麵俱到,那麽自己口中的並肩聯袂,就當真成了一句最紮心的諷刺。


    “公子恪……”


    “嗯?”


    “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還有……我們的孩子。”


    “朕知道,朕一向信得過你。”公子恪低頭,指腹不自覺地撫過玉岫的腹部,鷹隼眸目中也難得是滿目柔和,“你可想過要給我們的孩子取什麽名字?”


    玉岫搖頭,“才一個多月,連男孩女孩都不知道,哪能這麽快就想好了名字。”


    公子恪勾唇,俊逸麵龐上流露過一絲不合氣質的笨拙,不好意思道:“也是,是我心急了……”


    “對了,今日你要朕救的那兩個人,朕將他們暫時安頓在了營中,等明日,朕派人帶你去看看他們。”


    玉岫眸中一亮,欣喜道:“他們兄妹二人可曾受傷?”


    “那個叫烏力罕的,脊背上被馬蹄碾踏,斷了兩根骨頭,朕已命隨軍的醫館替他診了傷,你放心。”


    玉岫點頭道:“沒事就好……多虧他們兄妹二人,我從平城逃出來時,夜裏太黑看不見路,牛車撞在大樹上,連車轅都斷了,若不是他們兄妹二人,我和孩子隻怕都有危險。”


    “朕聽說葭萌關守衛曾靖說,那一日原本你都已經引兵入甕,他本可護送你回朕身邊,是趙則將你劫走的?”


    “皇上。”玉岫緩緩沉吟半晌,仿佛極難開口般,道:“我在襄師軍中那段日子,趙則曾經救過我數次,我聽他說起過他妄圖匡複師朝的原因,趙則那個人,是因為自己的仇恨……若不是他,可能沒有今天的戰事,但若非他的私恨,襄師軍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公子恪聞言滯了片刻,“他跟當年朕還是琅王,他隨著他爹來虞國的時候一模一樣。朕那時為何不用他,便是今日他為何會失敗。朕知道他恨朕,他的仇恨在這裏,但是……朕的天下也在這裏。”


    玉岫聞言,不覺輕歎了口氣,“個人的仇恨,卻要背上整個親族為他舍命……”


    “你不忍了?”


    她搖頭笑,“當年,你為雇主,我為暗樁。如今,你為帝王,我為妃嬪。這滿手的血已是洗不掉了,從那一夜在信陽郡我上了你的賊船開始,咱們倆個就沒有什麽分別了,將來你公子恪要是混不下去了,你去當盜賊,我便是望風的,你去舉個招幌當街測字算命,我便給你當托兒。”


    公子恪聽得怔然出神,許久才道:“朕當時不知道,九歲的自己故意救起的一個人,以為是不經意的玩笑,卻不想會是朕今生最大的幸運。”


    ******


    迷迷糊糊之間,玉岫在呢喃地答話中漸漸睡過去,半夢半醒間覺得懷抱一空,後背幾度涼意,公子恪已撤身出去繼續處理軍務。


    次日一早,她便去營地看了烏力罕與賽罕,似乎是對軍營的環境太過陌生,又或許是昨日的混戰餘驚未消,賽罕仍顯得十分局促,沒有半點平時的活潑,見到玉岫時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雙手捏著衣袖,大睜著眼,卻不敢掉淚。


    “烏力罕怎麽樣?”


    “哥哥舊傷未好,又帶了新傷,後背斷了兩根骨頭,大夫們來看過了,還開了好多藥……”


    玉岫聽著點頭,摸了摸賽罕的頭道:“別怕,你哥哥已經得救了,按著大夫的話治療,一定能痊愈的,這裏很安全,也不會再有亂兵,你不必擔驚受怕了。”


    “玉姐姐……”賽罕睜著雙眼睛,猶豫了半天,才踟躕地開口道:“昨天……昨天救姐姐上馬,又幫賽罕救了哥哥的人,是不是……是不是皇帝?”


    玉岫聞言,還來不及答,又聽她低頭慌張地道:“昨天那些官兵大哥哥來安頓我們時,我聽他們都叫他‘皇上’,我……我不知道……”


    玉岫聞言莞爾,看著她道:“賽罕,若他是皇帝,你喜不喜歡這個皇帝?”


    賽罕聞言梗了梗喉,搶道:“當然喜歡了!他救了哥哥!可是……皇帝那麽高高在上,怎麽會為了救哥哥那麽拚命,賽罕看到……看到他還受了好重的傷!他要不要緊?”


    “好賽罕,他好好的,你別太擔心了。這段日子,你們就好好隨營,在營裏養著傷,哥哥受了重傷,賽罕就不再小了,要替哥哥分擔,好好照顧哥哥,知道嗎?”


    賽罕點頭,忽然又扯著玉岫的衣角道:“玉姐姐,你……你是不是住在皇宮裏頭的人?你怎麽會認識皇上的?對了,那美公子又是什麽人?你們都住在宮裏嗎?玉姐姐你可不可以跟我說說,宮裏頭……是什麽樣子的呀?”


    玉岫看著她笑意不覺,俯身道:“賽罕先好好照顧哥哥養傷,等哥哥傷好了,姐姐就回答你這麽多問題,這幾日,我會常常來看你們的。”


    賽罕乖巧地點頭,臨了還不忘道:“玉姐姐也要小心身體。”語畢煞有其事地盯著玉岫的腹部,眨眼道:“玉姐姐肚子裏的寶寶,可要乖乖的!”


    夜裏的時候,公子恪終於風塵仆仆地回營,滿麵倦意的他第一句話便是“身子如何?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玉岫笑道:“我好得很,怎麽樣,今日戰況如何?”


    公子恪看著跳曜的燭光,道:“襄師軍節節敗退,潰散不已,組織中也已是貌合神離,不過是在做地死頑抗罷了,用不了多久,這場仗就能結束了。”


    玉岫看著他,清冽的眸子裏閃著光亮,開口道:“你有心事?”


    “什麽都瞞不過你。”公子恪出聲,聲音也因著沉重心事有些粗重。


    “怎麽了?”


    “此次親征討伐襄師軍,出兵突然,且又是在虎賁叛亂,景穆策反的重重亂勢下,庫部的錢銀調撥困難重重,即便能撐到朕討伐襄師軍結束,這之後,邊地民損嚴重,且這裏曾是襄師軍苦心經營的商業大網,這張網一破,連帶漢虞十二關的經濟都會受到嚴重影響,朕怕朝廷……承受不了接下來整頓內患的負擔。”


    “這的確是件難事……”


    “朕雖早已想過征戰需耗巨大物力財力,早在宮中減免用度,親征中也是處處能省則省,卻還是遠遠不夠。”


    “皇上可試想過國庫征銀?國庫雖無銀,可虞國上下世家門第眾多,若是下命國庫征銀,既可從這些當肥缺的世家中挪了錢銀來填補虛空,又可借此機會試探各世家的忠心,更何況國庫征用許息,於世家而言無一害,又是表忠心的大好機會,定會有許多門楣世家踴躍捐銀。”


    “朕不是沒有想過……隻是,現在襄師軍未定,虞國上下又尚存內患,若此時征銀,無益於向天下宣告國庫空虛,豈不給了更多有覬覦之心的人可趁之機?”


    玉岫聞言,也是歎了口氣,“看來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倒也並非太棘手,此事朕自會想辦法,你莫要太放在心上。”公子恪揚眉道:“現在你得以孩子為大,什麽都比不過這重要。”


    “皇上。”


    屋外有兵士傳話,打斷了兩人的談話,公子恪出聲道:“我出去會兒,你自己好好休息。”


    玉岫點頭,看著他連坐歇都來不及又匆忙出去的背影,麵色並不舒緩,而是有幾分緊繃,近步上前貼著門,聽不清楚外頭人的話,隻覺得外頭人聲突然十分熙攘,聽見公子恪道:“你快馬通知溫將軍,隨時關注那裏的動向。還有,朕派你帶五千人馬,晝夜不息地沿這裏南下,觀察所有水路,以防有變。”


    “喏。”


    動向……南下……


    玉岫心裏頭有些莫名的異樣,緘默地靠著門框在心中複念這些字眼,雙手交疊初起了冰涼的濕汗,想起公子恪口中的擔憂時,總覺得哪裏不妥,卻察覺不出有何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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