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杯盡


    安撫著賽罕睡著後,玉岫從她屋中出來,月光淒迷,四下寂靜。正巧看見公儀鈺也從烏力罕屋中出來,屋中燈火如豆,並不怎樣明亮。映著塗蠟的窗紙有暗淡昏黃的光暈,被冬夜的風吹得呼啦啦的響。反而屋外的月色格外的銀白皎潔,遙遙掛在天際。


    公儀鈺站在門口,顯是看見了屋簷下的玉岫,於月光下低下頭去,淺淺影翳打在他臉頰輪廓上,嘴角彎彎勾起,再一伴眸,嬉皮笑臉地看著她道:“喝一杯?”


    玉岫好笑地看著她,饒是心中無限心事,還是忍不住為他扯起了嘴角,玩笑著道:“拿酒來!你若真在這兒尋著了酒,我舍命也陪你喝。”


    公儀鈺揚起眉毛,興致盎然地道:“當真?”


    語畢也不顧玉岫詫異地看著她,走過去拉住玉岫的手就悄悄往屋後走,神秘兮兮地努著嘴讓她放輕步子。


    “你搞什麽鬼?”


    “噓……別出聲!”大鈺將一根指頭比在唇前,皺著眉頭讓她閉嘴,到了屋後一塊地方,伸腳在雪地裏左踩一踩右挑一挑,蹲下身來拍拍打打,最後抬起頭看著玉岫賊眉鼠眼的一笑,指著手心下那塊地,故意憋著聲音道:“就在這兒……”


    兩人蹲下來在冰冷的雪裏掏了半天,果然在那雪地下掏出一罐酒來,還未開封陳年的酒香便撲鼻而來,此刻的玉岫不可置信地看著公儀鈺道:“你從哪兒知道這底下有酒?”


    公儀鈺得瑟地搖搖頭道:“你猜!”


    “別裝神弄鬼的,快說,你怎麽知道的?”


    “呼……”他把兩隻手縮起來放在嘴邊嗬著氣,嘴裏嗬出的暖氣在眼前凝成一團團白霧,伸手比劃著指向屋中,“去想辦法弄兩個杯子來,我就告訴你!”


    躡手躡腳地尋來兩個杯子,兩人抱著酒壇子在夜裏摸索了大半裏路尋得一個破舊的驛亭裏坐下,亭子裏鮮少有人來過的痕跡,亭邊台階上的積雪已比路上的要厚出數尺來,一腳踩上去,似乎整個足背都能埋了下去。


    公儀鈺坐在驛庭的欄杆上,把腿支起來,低下頭,靜靜地摩挲著粗陶杯子質地粗糙的邊緣。


    “這杯子和我從前用過的不一樣。”他突然張口來了這麽一句。


    玉岫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杯子,表示不解地搖了搖頭:“這杯子有什麽特別?”


    “在景穆郡的時候,凡是遞到我跟前來的,不是琉璃杯,也得是琥珀盞。吃飯都是用的金盤子、白玉盤子……山珍海味,菜做得再漂亮,吃進嘴裏也都是一個味。”


    “你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公儀鈺淺淺喝了一口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噯……”


    兩人都是凍得恨不能把手縮進袖子裏去,玉岫拿手肘捅了捅身邊的人,仰起頭,看著濃雲漸散,高懸的皎月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地上瑩瑩皚皚,泛著清冷白亮的光。仿能把眼前濁蒙的一切都徹底滌淨。


    “你知不知道,在有個地方,像你口中說的,你們家拿來飲酒吃飯的杯盞盤子,隻要賣掉一個,說不定換來的錢都能足夠你大半輩子安穩平和地過了。”


    “不用去別的地方,就在虞國大地上的平民百姓,賣了我們家一個杯盞,也能照樣換夠這輩子的錢。”


    “你不知道,我說的那個地方,換來的錢不是足夠你活下去,而是享樂揮霍都夠了。”玉岫說著,竟自己挽唇笑起來,搖了搖頭道:“在那裏的時候,每天隻用忙著掙錢,花錢,每個人摩肩接踵地路過,卻連停下來說一句話的功夫都沒有,大部分人,都很少抬起頭來看過天上的月亮,當然了,那裏的月亮,自然也不如這裏的美。”


    “每個人都忙到說話的功夫都沒有?那皇帝呢?”


    “皇帝?”玉岫偏頭想了會兒,繼續道:“那裏沒有皇帝,非要說有,那便有大臣。”


    “沒有皇帝卻有大臣的地方?”大鈺砸吧了下嘴巴,皺眉道:“玉玉,你就是不相信我的腦子,也不至於把我當三歲小孩兒唬吧。”


    “我沒騙你。那裏有大臣,像這兒一樣,有權臣、也有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兒,有佞臣,也有忠臣……就算這樣,每個人的命卻是一樣的,不會因為你高貴,他低賤,你就可以對他生殺辱沒……”她說著挑眉睨了一眼公儀鈺,平靜地道:“像你這樣的望族世子,若放在那裏,不過是個紈絝子弟罷了。”


    “真要有那麽個地方,我倒是想去一去。”


    “那裏可沒有皇帝。”


    “我可不想當皇帝。”男子牽唇輕輕一笑,笑容無奈且苦澀,夜風乍起,墨發在風中飛揚。


    “不想當?”


    ——那你為何還要起兵策反……玉岫的話已到了喉嚨眼裏,卻又生生咽了回去,轉而笑起啦調侃他道:“像你這樣朱門玉,戶裏長大的世子公子,難不成還想去為了謀飯食而朝夕奔跑?


    “比起現在來,我倒真寧願去為了一口飯食朝夕奔跑。玉玉,當皇帝才是這個世上最辛苦的人。”


    玉岫聞言忽而微微一怔,神情有幾絲恍惚。


    “玉玉,你幾時去過?”他一雙狹長的泓眸對上玉岫的,盯了半晌,一拍大腿叫道:“你不會是騙我的吧?”


    玉岫回過神來,看著那枚朧月,綻唇道:“你猜得沒錯,我也沒去過。”


    公儀鈺看了她一眼,那雙輕泓的瞳眸裏被薄霧隱籠,分明想遮掩些什麽,饒是他一顆八麵琳瓏心,卻在此刻難能看得懂她。隻好開口接著之前的話,續續道:“皇帝禦駕親征,傳到我耳朵裏來的故事,你想不想聽?”


    並不待玉岫回答,他便飲了口酒,看著遠處道:“虞朝雖是小國起勢,但到這年節已是關內大國,身為泱泱虞國的一國之帝,行軍之際,他的生活簡樸得等同於普通百姓。都說今上行事果決、手腕強硬,可一個人若能讓他人誠服信服,首先要對自己狠得下心來。此戰來得緊迫而倉促,軍需糧草的準備有時難以到位,為了能給底下人做個表率,他一日三餐隻食分內,皆與微末兵卒等同,且絕無浪費。自元安北上,道阻且艱,為了趕時間,抄近路,甚至涉險步行危澗,履涉艱險。紮營之時,有士兵抱怨衾被不暖,他便撤去衾被懸掛於禦帳外,在深寒夜裏和衣而睡,軍中上下相傳言:“丈夫體魄,何畏嚴寒?”行軍之時,許多人的軍靴受不住雪水的凍浸,已經開裂或是凍壞,他便脫去鞋履,赤足當先地走路,以帝王之身陪底下軍人們共苦同甘……”


    月亮如水,玉岫坐在欄上,執著杯子的手早已凍的發僵,怔怔聽完他的話,半晌無言,忽然覺得滿是疲累,吐出一口氣,凝白的霧氣在眼前片刻聚攏便消散,滿是掛念與辛酸。


    大鈺看著她的樣子,卻笑著伸手牽了牽她頭上飛散的發,向來不正經的他自是將那頭發越弄越亂,忍不住揶揄地看了她一眼:“心疼了?”


    “大鈺,我一直很好奇,望西關下燒盡襄師軍糧草時,還有後來在雲丘那場奇襲,漢虞邊境已被襄師軍控製在手,你們當時是如何在邊境大地上神出鬼沒的?”


    “哈哈!”公儀鈺笑了笑,眉眼如水,“還記得那時你被趙則追捕,我們兩個一起掉到河裏的事?”


    玉岫點點頭,見他道:“那次你可傷得夠重……不過,若不是那一次,我又怎麽能領著手下兵馬在邊境大地上暢行無阻。”


    “你的意思是……你們潛在河水裏?”


    公儀鈺得意地點了點頭,哈哈幾聲大笑起來,玉岫登時就愣住了,看向大鈺的眼神如在火上翻烤的刀背驟然間遇冷,凝結在當場,嘴微微開闔想說什麽,一時間還不知從何說起,眼眶竟脹得生疼起來。


    深寒臘月,漢虞邊境的河道上早已起冰,習慣了景穆郡春風如沐的他,是怎樣撬開冰麵鑽進那冷得鑽骨髓的冰水裏去的……他連喝酒都隻執琉璃杯、琥珀盞,穿的從來都是軟綢貴貂,蓋的從來都是溫衾暖被,她還記得那時在小客棧裏他撒嬌般央求著自己說這裏疼那裏疼的樣子。


    他的胸痹之症發作起來時,連站都站不穩,她都手足無措地惶恐得怕再也看不見他那副玩世不恭、叉著腰仰著臉指使自己掃地澆花的樣子。


    那樣的他,在冰凍三尺的河水裏怎樣忍下了刺骨的痛……


    一陣大風吹來,嗖地一聲卷起些許飛絮打在他們臉上,粘在臉上的分明是雪絮,可在雪夜裏凍久了的兩人,竟都早已覺不出冷了。


    “大鈺,你是我的恩人。”


    大鈺聞言,微微抬起頭來,神色迷蒙,精致的嘴角微啟,輕輕重複道:“恩人……”嘴角清淡,目光中帶著仿如晨曦般輕微卻透澄的亮色,微微眯起時,難得歎出一句叫玉岫都覺著複雜的話來:“亂世裏,從來就沒有‘恩人’這樣的說辭。”


    “哪能永遠都是亂世,再過不久,就能看得見太平盛世了。”


    “太平盛世?”公儀鈺嘴角苦澀,仿佛自嘲,唇角弧度挽起一汪清泓寂冷的泉,“每個人都為了太平盛世不惜九死一生,可這世上何來太平盛世?!若有,玉玉,但願你是那個走得到的。”他語畢看了一眼天色,風聲更盛,卷著更多飛絮在空中起旋,眼看雪要大了,“回去吧。”


    漫天飛雪搖曳,落絮繽紛,墨發男子一身滑稽的異族打扮,仰著頭,站在沒膝的雪地裏任漫天白華落於臉麵,夜風如棱,灌進衣袖裏,鼓舞著在風裏顫揚。


    玉岫跟在他身後,望著留在驛亭裏的那壇酒道:“才喝兩三杯便住了,這酒實在浪費了。”


    大鈺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朵已經幹癟的小野花,回身伸手就簪在玉岫的發上,抓著她的手向回去的方向走去,“玉玉,得你舍命陪君子的話也就夠了,我可不敢放心一醉。”


    “你還沒告訴我,這酒是哪來的?”


    “清晨去了趟屋後頭那座山,山裏有避世釀酒的老翁,我便討了一壇。這花,也是那兒摘的,回來時看見那般景象,酒就隻有藏下的份了,想著來日再拆了。”


    隻怕來日再沒機會,不過埋下半日,玉玉,我卻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跟你共飲一次。公儀鈺凝神的片刻,還是咽下了這句話。


    玉岫被他拽著走得極快,腦子裏卻是一熱,是啊,縱是懷裏抱著酒,可壓在肩上的東西太沉,他們連端杯的勇氣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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