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道阻


    錐子般的輪廓分明的臉,一雙上挑魅惑的雙眼,隱隱間有熟悉的撲麵慵懶的氣息……那個瞬間,玉岫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


    “玉玉——”


    “你怎麽樣?聽得到我說話嗎?”


    昏昏沉沉中,熟悉的聲音不斷灌進耳朵裏,強打起意識再次掀開一星線眸子,仍舊濃稠如墨的黑夜裏,那張熟悉的邪氣麵孔離自己那麽近,風霜落滿他發間,如同一肩華發。


    “大鈺?”玉岫不確信的叫了一聲,聲音卻低沉細如蚊蠅。


    麵前的男子頻頻點頭,迭聲道:“是我,是我。玉玉,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神思終於清醒過來,玉岫伸手一把捧在他臉上,驚喜地叫出聲來:“大鈺,你沒事……你沒事?對不起,對不起我失約了……”


    眼淚一顆顆從玉岫的眼裏滾落出來,嘀嗒嘀嗒淌在公儀鈺的手背上,他揩過她的臉龐,急忙道:“我沒事,玉玉,你瞧!我沒事!別哭了……”


    迭聲的安慰中,玉岫的淚水仿似再也止不住般地淌落下來,她忽而張臂抱住了他,說什麽也不放開,大鈺微微一怔,慌忙伸手緊緊摟住玉岫的脖子,臂彎有些隱隱發沉,不過片刻,衣袂上因為浸濕的水漬而覺得透心的涼意。從來沒有哪個時候,那個堅強沉靜的女子,會像此刻一樣趴在自己懷中哭得像個小貓兒一樣……


    公儀鈺的指腹摩挲過她衣料上結成硬伽的血,伸手去觸碰她的額頭,眉梢微微凝結,“玉玉,你發燒了,渾身燙得厲害,你感覺怎麽樣?”


    她聞言,雙眸滑垂,伸手撫過自己的小腹,心中仍不免陡然一空,低聲道:“大鈺,我有了他的孩子。”


    公儀鈺的臂彎一滯,不安地低頭看向她護住的腹部,語氣驚詫卻還是帶著一絲喜意:“孩子?!多好的事兒啊!你哭什麽……”


    玉岫微微抬眸,一張尖俏的小臉此刻蒼白得幾欲透明,清冽的一封泓瞳眸此刻顯得空洞而無助,雙唇開闔著顫抖了數次,終究自唇齒間吟喃出一句:“現在,現在不知道還在不在了……”


    “……怎會”


    大鈺的眉頭皺得緊緊的,一雙琉璃瞳仁裏泛出波光來,他眸光閃爍,低聲叫她的名字,聲音帶著自己都難以掩止的哀慟而心疼,朱唇微啟,往日嬉笑調侃沒有一刻得閑的嘴巴卻說不出一個字來,伸手攬住她的頭,指縫撫著柔軟的發,沉聲道:“在的,玉玉,你向來命大,那孩子定然隨你……”


    玉岫貼在他溫熱的胸膛上,彼時張揚不羈的男子此刻懷抱寬綽,唇角倔強堅毅地勾起,一遍一遍地對著她耳邊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的。


    她黯然,腦中渾噩,卻已再也哭不出來了,胸口憋悶荒蕪得直想大聲吼上一嗓子。


    身體被拽出雪堆,昏厥在雪地裏的時間太久,站起來時下半身依然麻木得動彈不了,公儀鈺摟起她的腰,將她從濕冷冰涼的地上拉了起來:“昏迷過去的時候,天已經黑得看不見了吧?”


    玉岫點點頭,聽他道:“從後麵的官道過來就是一片林子,蓋了一層皚雪,再加上天色已黑本就看不清楚,牛車撞到了樹上,車轅已斷作兩截,我剛剛瞧過,那牛的後腿負了傷,怕是難站起來了。”


    玉岫略一點頭,看向大鈺道:“你怎麽找到我的?”


    “那天你往大營去後,我看到前方營前聚了些人馬,三師將兵敗後我的人馬早已同歸趙則大營中,不可能徒然多出那麽十騎人馬來,心中覺得不對,想到雲丘一戰趙則領兵退地,我大約猜到了幾分他的意圖。無奈當時站都站不起來,隻能幹著急,好在趙則是個警醒的,擔憂你安全,派了兵役來護你回營,我將前由告訴趙則,心中不安,又連夜沿著那馬蹄印找過來。山上遇著一對老夫婦,光是看到我騎馬來就嚇得不輕,詢問了才知道前夜有十來個騎馬趕車的人抬著口棺材奪了他們的屋舍,我去那屋舍看過,地上燒了衣物的灰燼和旁邊那口棺材,料想定是你們經過了……”


    他說著睫毛有些撲扇,看著玉岫道:“那些糙男人們居然把玉玉你關在棺材裏頭,實在太可惡了!敢欺負我大鈺第……第多少房來著?”他似乎才想起這茬,眼睛半眯著,幽光閃閃,拿鼻子哼氣道:“等將來看我堂堂景穆世子怎麽收拾那幫人。”


    分明是慣有的調侃語氣,然而玉岫側耳之間,卻分明在他那故意侃笑的語氣間聽到些許這個男人身上特有的狡猾與沉斂。他彎彎上挑的眼角與胡鬧的語氣裏,掩藏了太多東西,她甚至都不會不相信,今日大鈺出氣般的一句玩笑話,在日後會變作怎樣雷霆般的殺伐。


    還未回過神來,玉岫覺得腳下一空,才發覺整個人已經趴到了大鈺的背上。


    她有些哭笑不得,出聲道:“大鈺,放我下來吧。”


    “不放!”


    “男女授受不親。”


    “那也不放!”


    “大鈺,我現在都有了公子恪的孩子!”


    公儀鈺的臂彎一沉,聲音辨不出息怒來,繼續道:“那我就更不能放你了。”


    夜風徹骨冰涼,刮過兩人的發膚時,因著緊緊貼在一起的溫度,才不覺得那寒意要鑽到骨子裏去,玉岫張了張唇,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沉默了片刻,大鈺才訥訥道:“你肯給他生孩子,都不肯給我抱一下,玉玉,你不公平。”


    玉岫聽了這話哭笑不得,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聽他繼續絮叨:“論長相,誰敢跟本世子比美?就他那張冰塊臉?”他語氣裏明顯的不屑,忽然又覺得自己太過自得,忙一轉話鋒的改了口道:“本世子也不是說自己美,這可都是別人說的!呐,玉玉,你敢說你當初不是看我長得美怕我被那幾個大漢玷汙了才救我的?”


    玉岫微微一愣,道:“你總算肯承認是我救你的了?”


    大鈺步子一頓,似乎回想起當日二人初見時自己的耍賴,也樂了,笑道:“其實本世子當日怕那些人對你起歹心才暗中提醒,沒想到玉玉拳腳功夫那麽厲害,也算你撿了個便宜去,給了你一個機會立下救本世子的大功!嗯咳……”他說著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本世子寬宏大量不與你計較這些小事,你看,今兒要不是我,你該怎麽辦!要不也給我生個孩子作為回報?”


    悄悄睨眼看向她,還沒來得及閃躲下巴上就砰地中上一拳,疼得齜牙咧嘴嗷嗷直叫,玉岫看著他,皮笑肉不笑地命令道:“放我下來。”


    大鈺頓了一下,忽然停住步子,煙黑的衣衫和墨色的發在漆黑的夜裏一起飛揚,不厭其煩地伸了一隻手出來為她撫平衣服上的褶痕,“要是我死了,可就再也抱不到你了……玉玉你難道不會覺得遺憾……”


    玉岫候間一噎,隻是片刻的失神,公儀鈺大步向前走著,平聲道:“走吧,去前邊尋個人家,找個大夫瞧瞧我們的‘小公子’怎麽樣了。”他的眼神若有若無低垂下來,清淺地一挑,偟似不經意地眄開眸子,再看他時,嘴邊掛著一絲狡猾的笑意:“玉玉,嫁人吧。”


    “什麽?”


    頭頂的人“嗬嗬”地笑,忽然趁勢握住她的手腕,貼上來的手掌心是冰涼冰涼的,大鈺的指腹摩挲著掌中滑膩的肌膚,道:“嫁人吧,像尋常的夫妻一般,辦一場熱熱鬧鬧的喜事兒,穿大紅色的嫁衣,抹上粉嫩的胭脂,把相熟的故人都叫上,看著他抱你垮火盆、踩瓦片,握著同心結跪在親朋麵前,一杯酒歌一遍,一願琴瑟鶼鰈,二願夫妻康健,三願能如梁上燕,二人常相見。再被前來賀喜的朋友們灌得酩酊大醉,然後一起鬧洞房……你為他日日浣衣做菜、生孩子……就像尋常夫妻那樣,年歲漸遠,青絲染了白華,這一生舉案齊眉,到老了,隻覺此生很好很長,惟願共枕一塚,墳頭長滿青草,來年芳草綠,儂儂我我的新人路過,仍會心生羨豔……”


    玉岫起先是聽得發怔,身上的傷口在獵獵的風中扯得極疼,一陣又一陣的昏沉襲上頭,終究在大鈺漸漸隻有低喃的聲音裏睡了過去,頭一歪,恰巧擱淺在大鈺脖頸裏,冰涼俏致的鼻尖觸及大鈺的體膚,弄得他一癢,偏眸看她睡去的樣子,大鈺微微笑起來,輪廓分明的唇啟開,在沉沉的夜色裏仿似一聲溫柔的喟歎:“傻玉玉,心上人,是能夠把心底的喜悅歡愉全都笑給他看,把你的悲傷和委屈全部哭給他聽的人。”


    鬆軟的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一不小心踩空一步,背上的人微微晃動,好在大鈺一手把她的雙手暖在手心裏捏握得極緊,輕笑著搖搖頭道:“你啊,何時才能真正把你的難過委屈全都哭給他聽?”語頓、兀自牽唇,狹長旖旎的眼睛裏是極其溫柔的笑意:“玉玉,我不能太貪心了。這一生,我隻能奮不顧身去做一件事情,這輩子至多也隻能以朋友的身份守護你,下輩子……可不可以換一種方式?下輩子,讓我當你的心上人……嗯?”


    慣用了輕佻的玩笑般地口吻,在一望無際的雪野裏格外清寂,有那麽一瞬間,大鈺忽而希望這條路長一些、再長一些,溫暖襲人得就彷如自己剛剛淡淡所述的那尋常夫妻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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